第3章 第3章
陵淵身后跟著一大串幾十人的隊伍,手中都捧著各色禮品,全是皇帝要他帶往風華無雙宮的,還叮囑他不用說是“賞賜”,而要說是“贈予”,只因皇姐不喜歡“賞賜”二字。
陵淵品了品這其中的意味,繼續帶著人浩浩蕩蕩地往風華無雙宮行去。
風華無雙宮正處于喧鬧的歡夜中,所有的燈盞都亮起來了,絲竹之音不絕于耳,歡聲笑語延綿不斷。陵淵早已命人提前通報,這次倒是沒有再讓他在外罰站,直接被引路宮女引了進去。
回廊蜿蜒,簾幔重重,風華無雙宮的布置采用了大量的月光紗和行云緞,各處都透著輕柔和縹緲,行至其間仿佛進入一場瑰麗的幻夢,璀璨而渺然。
陵淵并不是第一次踏入這里。早在殿下還未歸國時,皇帝就開始命人整修風華無雙宮,一切都是按照殿下的喜好來操持的,毫不計較費工費時費料費銀錢——而監督修建的正是陵淵。
對這里,他可說得上是輕車熟路。
只是今日看來,在這位殿下入駐風華無雙宮不過短短數日,已經將這里之前的布置改了大半。那些曾經高掛的六角燦金宮燈俱被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顆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在夜間散發出溫潤的光芒;那些曾經裝點在宮中各處的金鳳圖案也被盡數卸去,替換其上的竟然是一只只栩栩如生的金翅飛蛾,每一只都在撲火。
飛蛾撲火,這種不吉利的圖案根本不允許出現在處處講究吉兆的皇宮之中,但這位殿下,就是敢隨意使用。
而確實也未見皇上有半個不字,甚至對于更改宮制這等平日里必然要問罪的大事,不過是一笑了之,一句“皇姐高興便好”帶過了一切。
宮內宮外紛紛傳言,嘉恪長公主于大燁有大功,今上感念甚深,于是特許一切,實屬姐弟情深。
私下里的傳言么,就不那么能上得臺面了。
但這些,眼下自然不會有人去觸皇上的霉頭,何況嘉恪長公主帶回大燁的巨利,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任何人都得對她恭敬三分。
陵淵已行至內殿階下,引路宮女至此也不能再進前,改由內殿掌事宮女前來引路。依舊是那日的掌事宮女,見到陵淵似是比那日恭敬了些許,微微福身之后引他入內。陵淵跟隨掌事宮女進入內殿,發現這內殿也改動了不少,從前的白玉地磚大半都被起開了,整個內殿的中央變成了一片水澤,有僅著薄紗的男女在其中邊行酒令邊嬉鬧,水面上漂浮著不少盛放著吃食和酒器的托盤,搖搖蕩蕩地配合著笑鬧聲,一派靡亂景象。
水澤四周有女樂持著各種樂器演奏,還有各類稀奇物件兒供人賞玩,有些東西連分掌外邦進貢事宜的陵淵都未曾見過,一時心里略略咋舌。
內殿闊大,從水澤邊上跟著掌事宮女前行了一陣才到了嘉恪長公主座下。內殿盡頭的公主玉座還在十八層的臺階之上,那玉座是皇帝親自畫了設計圖又命陵淵督造的,其上鑲嵌了九九八十一顆名貴玉石,而此時即使隔著十八層臺階,歪坐在玉座上的嘉恪長公主的面容都有些看不真切,陵淵卻一眼看見她手里一上一下地扔玩著一塊玉石,正是那玉座上最大最名貴的那顆,是當初皇帝命人四處搜羅的名品,白日與夜晚所看到的光彩不一樣,晴日與雨天所看到的光彩又不一樣,被世人稱為“玉夜瑤光”,屬于無價又無市的上上之品。
眼下,這世上只此一顆的“玉夜瑤光”,隨著嘉恪長公主一上一下地拋玩而不停閃現出不同的色澤,映襯得公主那白皙幼滑的臉龐也閃現著變幻莫測的神采。她似是向著陵淵看了過來,又像是仍然看著手里的玩物,聽著陵淵公事公辦地念完了皇帝送來的一長串禮單名冊,一點走下來謝恩的意思也沒有,仍是玩著手里那塊玉石。
陵淵恭敬地站著行禮問安又告辭,嘉恪長公主遲遲沒有發話。他保持這微微躬身下拜的姿態,一直等到脊背都有些僵直,公主殿下慢悠悠地蹦出兩個字:“無趣。”
像是隱著嬌嗔,聲調婉轉含情,仿若撒嬌般埋怨送來的禮品沒一個能讓她看入眼,任誰聽在耳里都會覺得委屈了她。
陵淵難免想起皇帝曾面帶笑意地說過“皇姐說東,朕便不舍往西——生怕她不高興”,此時倒是略有了些許體會。
傳聞中對陣男子無往不利、一笑奪人心魄的嘉恪長公主,果然連聲音都是如此嬌潤綿柔。
那日初遇時的驚詫和怒斥,仿佛屬于另一個女子,與眼前玉座上的判若兩人。
陵淵自是恭敬詢問:“不知殿下有何喜好之物?微臣可為殿下尋來。”
嘉恪長公主瞥向他,他連忙微微垂眸不與貴人直視。那婉轉嬌柔的聲音再次響起:“陵督公是吧?近前來。”
陵淵自是推辭,躬身更低:“微臣不敢。”
嘉恪長公主的笑聲如黃鶯出谷:“那日敢抓孤的手臂,今日怎么近前來些都不敢了?孤可是一直記得那日陵督公的風姿,想要再看仔細些呢。”
她自稱“孤”。
她竟自稱“孤”。
從古至今,位列王侯的男子才如此自稱。她的封號爵位雖然位同王侯,但畢竟是一介女流,竟堂而皇之地自稱“孤”。
陵淵記起皇帝桌上那些成堆的奏折中,確有彈劾嘉恪長公主無視規制放肆妄為的,想必這自稱也在其中。
但皇帝都沒有說什么,又有何人能置喙?加上嘉恪長公主的大功,即便是彈劾,最終都會不了了之。
于是陵淵更為恭順地微笑,說道:“微臣謹遵上諭。”他緩步拾級而上,穩重輕慢地靠近嘉恪長公主,在距離她兩步之處停步,依舊微微垂眸。
“抬頭呀。”嘉恪長公主柔潤地笑道。
陵淵說著“微臣僭越”緩緩抬頭,看向嘉恪長公主。
這位傳說中美艷不可方物的美人兒,陵淵已是見過一面的。只是那日絕壁上風沙漫天,人人都吹了個灰頭土臉,加上公主一直以輕紗覆面,陵淵只看到她一雙慍怒含波目,澄亮明麗,振振灼灼。
而此時,嘉恪長公主光潔的臉龐上眉目如畫,似乎未施粉黛,只在眼角兩端涂描了些許顏色,左側只是輕輕點了一記藍,右側展開水波紋樣,連在一起襯得她眼波蕩漾,含情潺潺。加上她正在微微笑著,顯得整個人如一汪春水,柔柔脈脈,令人忍不住生出想要親近之意。
這便是傳聞中傾城的笑容么?
陵淵認真凝了一眼便再次垂眸以示恭敬,嘉恪長公主抬手勾住了他的下巴輕輕向上抬,笑道:“孤沒允你低頭呀?”她看著他的臉,像是在認真審視品味,“這樣的美男子,為何想不開做了太監呀?”
她的手,顯然經過精心養護,如此的細膩柔滑。
只是有些涼,在這暑熱的天氣里,卻像涼玉。
她的手指點上他的眉間,一路劃過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他的唇上,輕輕一按。
“孤喜歡你的鼻梁,”她笑著贊嘆,“不如割下來留給孤賞玩吧?”
甜潤的聲音說著毒辣的話語。
陵淵微笑的面容絲毫未變,望進嘉恪長公主的雙眸,說道:“微臣的鼻梁沒什么好看的,不如殿下看看微臣敬獻的好玩意兒?”
嘉恪長公主對他說的好玩意兒沒什么興致,仍然感興趣地盯著陵淵的鼻子,又輕輕點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孤就看上這個了。”
陵淵仍在溫和微笑:“看看微臣敬獻的玩意兒也不耽誤什么,若是殿下不喜歡,再割了微臣的鼻子不遲。”
嘉恪長公主笑了,那是一種“諒你也翻不出孤的手掌心”的笑意。
她點了點頭。
陵淵轉身走下幾個臺階,已有他的隨扈趨步上前雙手捧給他一個黑底描金檀木盒。他接過之后轉身再次靠近嘉恪長公主,將盒子對著她輕輕打開。
流光溢彩的一套瓔珞八寶珠,有項圈,手串,耳墜,指環。
嘉恪長公主看著眼前的東西,眸中的潺潺水波凝了凝。
但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凝定,那片水波很快又蕩漾起來,帶著調笑的圈圈波紋。
“原來陵督公以為,尋到了孤的把柄。”
“微臣豈敢拿捏殿下。”陵淵含著溫和無害的笑意,微微垂著的眸輕輕閃動,略略調整了一下拿著木盒的手臂,讓嘉恪長公主看見他那仍然包扎著的右手,“微臣不過是希望,能在服侍殿下的日子里,得到殿下的認可,僅此而已。”
嘉恪長公主那好看的眉峰微微挑起,聲調千回百轉地笑了一聲,調侃地問道:“哦?”她捏住那木盒接到手里,隨手就拋向一旁。木盒落地的哐啷聲夾著瓔珞八寶叮叮咚咚砸在地面的脆響,大殿內的人瞬間嘩啦啦跪了一地,個個噤若寒蟬。
陵淵從善如流地緩緩跪下,心里有些想笑——這是惱羞成怒了嗎?
他跪著又垂著眸,只能看到嘉恪長公主的裙擺及那露出來的半截鑲著明潤寶玉的錦鞋。只見那鞋尖輕輕點了點地,柔嬈的聲音飄蕩在他的頭頂,帶著好笑的音調:“來人,去告訴皇帝一聲,幫孤找找丟在絕壁那邊的‘孤的尸體’。”
陵淵微微一驚,不免微微抬眸去看嘉恪長公主,正對上她向下看過來的調笑目光。她的手指又輕輕勾起他的下巴,指腹摩挲著他的肌膚,笑道:“陵督公是不是想警告孤,拿捏住了孤想詐死騙皇帝的把柄,讓孤以后對你客氣點?”
“做、夢、呀。”嘉恪長公主松開陵淵的下巴,手指勾起在他鼻梁上勾了一下,像是在勾他的鼻子玩耍那般輕輕巧巧。
有仆役應聲,照著公主的吩咐立即快步而出。陵淵心里略略奇怪,這公主完全不按他的預測行事,還要對皇上直言相告?他并不懼怕皇上會對自己有什么懲處,畢竟皇上對他有依賴的地方還很多,只是這公主……明明置辦了一具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尸身,穿戴行頭與她一般無二,明明就是想要詐死,如今倒是不怕皇上知道了?
若不是相見那日這公主對他的出現大為火光,他也無法在手下找到這具尸身之后立即斷定——嘉恪長公主并不想有人來救她,并不想回到皇城。
于是那具與她一模一樣的尸身就很好解釋了,那是她的障眼法,她希望皇帝以為她已經死了。
至于之后她有什么打算,陵淵目前并不清楚,也無法預測。
不過眼下她這直接告訴皇帝的行為,確實超出他的預料。
但陵淵也是見過不少大場面的人,不會因為這突然的變故就慌了陣腳,只是微微抬眸凝了嘉恪長公主一眼,笑容依然得體安穩,帶著一貫沉穩的聲調說道:“微臣不過是想替殿下妥當善后,在殿下面前討個好,沒成想分寸不佳,倒令殿下生厭,是微臣的不是,微臣在此給殿下賠罪。”
說罷就雙手伏地叩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大禮。
嘉恪長公主的眼皮動也沒動地看著他叩頭,也不叫起,就讓他這么叩著。
陵淵叩拜的功夫極深,都是這些年練出來的,只是這叩拜大禮已多年未做,如今時間長了確實有些腰酸背痛。
但也只能忍耐。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有人入殿并回稟道:“啟稟公主殿下,皇上有話:此事朕已知曉,會妥善處理,無需擔憂。”
聽聲音是剛才出去傳話那仆役。
皇帝竟然絲毫怪罪的意思也無?或許皇帝以為嘉恪長公主準備尸身詐死是為了瞞騙追殺她的人?
但此后,陵淵也不可能再對皇帝暗示此事的分毫了。
畢竟,質疑皇親就是大不敬之罪,何況還是皇帝最為重視的皇姐。
陵淵正暗暗思索著,后背忽然踏上來一只腳。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這闔宮上下,除了眼前這位殿下,沒有其他人敢踏在他的背上。
他沒有吭聲,默默受著。
他摸不清這位殿下此時的心境,以不變應萬變是上策。
背上的腳并沒有多么用力,只是踏著,就那么踏著,似乎在告誡他,只要她想,就能重重踏下來,讓他骨裂筋折。
一如以她的地位對他的掌控,那是上天對螻蟻的不屑和輕蔑。
“陵督公,”他頭頂上的天輕柔地開口,像和煦的春風那般溫潤無害,“孤討厭你。”
陵淵感到后背的腳下了些力氣,重重一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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