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已輕輕彎了嘴角，這樣的林續才像歸長林，他的一舉一動，說話的語氣，每一個畫面都回到了百年前，那個永遠冷靜的歸長林，那個只有自己能走進柔軟內心的歸長林。

        和白日的林續有些許的不同，顧已想，也許在他遇到歸長林之前，在自己缺失的那些年月里，年少的歸長林或許就是這般的靈動，真真正正地像個少年人一般。

        顧已躺下身來，乖乖地閉上了眼。

        燈火在慢慢地變暗，夜色愈深濃，床前的那個人累了一天，頭緩緩地靠在桌邊，竟然睡著了。

        床前沒了細細的響動，顧已睜開了眼，輕輕起身，慢慢走過去，把人抱在懷里，仔細放在床上，他抬起手，隔空輕輕地描摹著林續的臉廓，放輕了呼吸，凝視著那張少年稚嫩的臉，即使稍顯稚嫩，卻依舊好看得驚心動魄，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過這個人的模樣，久到夢境中的那張臉已然模糊不清，他很害怕，他不想忘記，這百年他過得很痛苦。

        他握著林續的手，輕輕地將頭抵著床沿，他想，歸長林，我知道是你，你為什么不肯認我，你不要小已了嗎？為什么？

        塵生花開了，它在等我，你呢？你有沒有想小已？這百年來，小已好想你，常常午夜夢回，都是你死去的畫面，我在噩夢里醒不過來，我留不住你。

        一滴滴的淚水落在地上，無聲無息，無力地訴說百年的悲苦，挽不回誰的清夢。

        塵生花搖搖曳曳落了一地的繁華。

        林續一早恍恍惚惚地被隔壁艷大姐家的雞吵醒了，清脆的鳴叫劃破林續的夢，他在床頭呆了一會兒，一拍腦袋，發現顧已不在屋里。

        他下床穿起衣服就往外跑，被什么東西拌得一個踉蹌，差點形象堪憂，低頭一看，覺得自己的眼睛被丑瞎了。

        什么玩意，他這才發現昨晚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睡過去沒編完的草筐被顧已拿來編了，筐身歪歪扭扭，活像成精的草筐子在玩命地扭秧歌，草繩搓得不均勻，這邊凹進去，那邊凸出來，細小的草直愣愣冒出頭來，一摸就直喇喇地刺手。

        那孩子偏還“乖巧”的很，執著的把草繩編完了，林續想仰天長嘯，祖宗，你不用這么善良的，我自己能行!

        林續氣沖沖地一腳踹開了門，想找那孩子理論理論，一嗓子還沒嗷出來，就見顧已在剪他的花，林續沖過去，猛地抱住顧已的手:“祖宗!你在干什么!？”

        顧已有些委屈:“續哥，我聽人說花要按時修剪才長得好。”

        林續:“……”罷了，他心已經涼了，沒救了。

        林續蹲下來摸摸他只剩莖干的花，想掉眼淚，眼前就湊上了顧已笑嘻嘻的臉:“續哥，我剪得還不錯吧？”

        林續覺得這人是故意的，想揍他。

        他深吸一口氣，冷靜，不能跟小祖宗計較。他奮力扯出一個笑容:“剪得不錯!”

        顧已又要向下一株花下手，林續按住他:“乖，先吃早飯。”

        顧已笑著放下剪刀點點頭，去廚房端早點了。

        林續欲哭無淚，一整個早上都沉浸在悲痛中。

        大中午天，大太陽火辣辣地照徹著南月村，林續蔫蔫地坐在屋檐下，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手邊盆里的冰，這是顧已弄出來的，其實他不覺得熱，但還是打起精神夸了顧已一番。

        直到顧已自信地起身把屋里能凍的東西都凍上了，整個房子十分突兀地在暑熱中冒著寒氣，林續覺得現在自己的房子很危險，直到第六條蛇從林續腳下躥過，林續終于撐起了結界，那些山林里盯著寒氣的無數雙小眼睛才終于散去。

        林續走進屋里，拽著顧已走到附近的山林里，指了指一條溪水:“把它凍上。”

        顧已照做，隨后，這片山林開始冒寒氣，山林里響動起來，蛇鼠蟲蟻慢慢都向這里來，山里的小東西在他們走后，在這三九天里終于找到了一片棲息地。

        林續現在已經基本確定，小已和他追查的是同一件事，他拿這孩子沒辦法，他太了解小已了，這件事小已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手。

        林續和顧已忽然同時開口。

        顧已:“你先說。”

        林續:“顧仙君，你覺不覺得冷啊。我……”

        顧已打斷他:“林續，和我回舊歸山。”

        林續笑了:“為什么？”

        顧已:“我們可以合作。”

        林續似乎想了想，低笑:“你怎么知道我們的目的會是同一個呢？我和你們不一樣，也許壓根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也走不來合作這條路，我只是個凡人，又做得了什么？”

        顧已卻沒有看他，只是看著后窗昨夜時一夜繁華落盡的塵生樹，道:“林續，和我一起走，好嗎？”

        林續舍不得，小已的請求總是讓他一退再退，他愿意為了小已做任何事，那是他不愿使之失望的人，他猶豫著，最終嘆了口氣，擋住顧已的視線:“那你可得保護我啊，顧仙君。”

        顧已依舊冷靜，神情卻柔和起來，從衣襟里拿出長串細小的銀鈴，輕輕拉過林續的手，把它一圈圈繞在腕上，隨后，那串細鈴化作銀白的手鏈，林續轉動手腕，發出細細的叮鈴聲。

        顧已第二天就要上路，林續只得交代了艷大姐幾句，只說自己要隨哥哥回趟家，讓村里人不要記掛。

        艷大姐抱著平兒挺高興:“是啊，也該回家看看!沒事，若是急著走，等村里人問起來，艷大姐同他們說。”

        平兒掙扎著鬧著要林續抱，林續從艷大姐手里接過平兒，柔聲問:“怎么了？舍不得續哥哥？”

        平兒嘟著小嘴在林續臉上親了一口:“不，續哥哥也要回家的，續哥哥，等你回來的時候平兒一定把你留給平兒的書都背下來。”

        平日里調皮搗蛋的小鬼，唯獨見了林續才肯做個乖小孩。

        “好!”林續蹭了蹭平兒的臉。

        顧已恨得牙癢癢，自己小時候都沒親過!他拉了拉林續的袖子:“小續，收拾東西吧，明天還要趕路。”

        于是顧已咬牙拖著林續走了，為什么我小時候沒有這覺悟呢？！

        顧已一邊幫林續收拾，一邊中了邪似的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說什么，林續側耳仔細聽了一陣，沒聽清，疑惑地問:“什么？誰要輕薄你？”

        顧已慌亂地住嘴，正色:“你聽錯了，我沒說話。”

        林續又看見顧已一個人自己在那把頭搖成撥浪鼓，有些擔心，該不是縛神陣里被魔氣侵染心智了，他走近了些:“小已，你怎么……”中邪了？后半句林續沒問出口。

        顧已看起來笑得傻傻的:“我很好啊！”

        林續搖搖頭，決定什么時候好好檢查一下。

        第二日顧已和林續在晨光熹微中站在村東頭，足足站到天大亮，顧已看著地上的劍磨蹭了半天，林續低聲笑了一聲:“堂堂舊歸山派宗主竟然連御劍這樣的小事都搞不定嗎？你家弟子就不會笑話你？”

        顧已嘟囔著:“我從不在他們面前御劍。”

        林續認命:“你這劍是頂好的，也不知肯不肯聽我的。”

        說著林續向那劍中注入靈力，那劍竟真的乖乖懸空起來，林續帶顧已上劍，向半空穩穩飛去。

        顧已與林續靠得很近，頭微微擱在他肩頭上，在林續耳際說話:“它怎么就那么聽你話？我從來都只能摔個狗啃泥。”

        此時腳下的劍仿佛不樂意了，嗡鳴了一聲，表示純屬是主人的問題，與它無關。

        林續溫聲道:“此劍喚作何名？”

        顧已在他耳際低聲耳語，語氣里似乎有莫名的悲情與緬懷:“懷林”

        林續深吸了一口氣，平息著語氣中的顫抖:“可是槐花的槐？槐林五月蕩瓊花。”

        林續眼中閃過一絲悲涼，他自欺欺人接著道:“我聽聞舊歸山下槐樹成林，槐花時節點點撒撒更是柔情。”

        沉默了很久，只有風聲不停，吹得林續的心無法寧靜。

        顧已終于緩緩開口:“是懷念的懷，我曾有一至親之人，名喚歸長林，續哥哥可曾聽聞此人？”

        這一語打破了林續勉強維持的平靜，暗流涌動剎時漫涌成滔天巨浪，攪得林續不得安寧。

        懷林懷念嗎？林，那會是誰他刻意回避著，心中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可他不愿意去承認，他不想。

        林續的語氣卻依舊如常，似乎還帶著些許的好奇:“不曾聽聞，那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顧已的眸光暗沉下來，一絲希冀蕩然無存:“他啊，他是個驚才絕艷的人。”

        林續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我就是長得很像他？”

        顧已一頓，老實交代:“是。”

        林續不說話了，你就是覺得我像那故人才剛一見面就沒臉沒皮地跟蹤我回家的？小已啊小已，你太讓我失望了，簡直恨鐵不成鋼。

        腳下的劍速度忽然快了起來，顧已差點沒站穩，只是順手，他抱緊了林續，雖然這個角度看不到林續的臉，但他一定生氣了，可是他為什么生氣？

        顧已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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