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已已經是喝了第六杯茶了，他透過紗簾望過去，歸長林還站在窗邊，雖然容貌還有些少年人的青澀，也少了從前的冷氣，但此時眉目也不甚舒展，他終于放下手中裝模作樣的書卷，剛靠近幾步，堪堪掀起紗簾，就有個人影從窗子外翻了進來。

        顧已:“……”

        他放下紗簾，退回桌邊，想了想，又把書卷拿在手里。

        那邊的談話聲很輕，顧已走了神，半晌回過神來，只聽到一句:“萬事小心。”

        隨后又是翻窗而去的聲音。

        歸長林掀簾過來，輕輕瞧了瞧桌面:“小已，去睡吧，睡一會。”

        “嗯。”

        顧已:“引雪門沒這么簡單，他不通世事，應付不過來。”

        歸長林:“他從來不是我的附屬品，他總該是自由的。”

        顧已:“人間四時風光姣好，他會喜歡這山川大海的。”

        顧已出去，替歸長林輕輕帶上了門，他往院中看去，那邊守夜的山茶跑了過來，顧已低聲說了句什么，山茶猶豫了一陣，面不改色地離開。

        夜風有些許微涼，吹得正清爽，引雪門豪奢一方，滿山的樓宇點綴著精雕細刻的明燈，燈火的暖意籠罩著，一草一木都暈染上柔情。

        第二日，舊歸山派的人早早就下了山，晨起的朝露暈濕了空氣，天亮得很快，半邊天都鋪就橙黃的霞光，一階階踏響青石板，沿著山路緩緩而下，給歸長林一種恍惚的錯覺，仿佛還只是墜青城里一個普通的清晨。

        歸長林:“山茶呢？”

        顧已:“我讓他提前去買些東西。”

        雖然山茶話最多，但少了他隊伍里也安靜不下來，看模樣仿佛都還是些十八九歲的少年，在青石山路上說笑，打打鬧鬧的下山，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輕快飛揚，晃蕩的高束的發髻，衣擺被晨風吹起，他們臉上綻放著笑容，揚起少年人的清氣，倒只剩了顧已一人在后方看著他們，他想到了什么，輕笑起來。

        “顧仙君，接著!”

        顧已一凝視，一直小小的竹蜻蜓落進他懷里，用現摘的草葉編織，還沾著些露水，濕涼涼的。

        他才抬起頭想看看那人，卻又被眾弟子拽著跑遠了，顧已不近不遠地落在后方，清涼無邊。

        進了何城，正直早市，街邊小攤都坐滿了人，香氣四散交織，眾弟子眼巴巴地瞧著宗主，那邊宗主一點頭，立即歡呼一聲一哄而散，白石正想帶上歸長林，卻發現拽不動他，一回頭，另一只胳膊拽在宗主手里，笑瞇瞇地看著自己，白石一抖，松開了小林，估計他們有要事要商量什么的吧，他晃蕩幾圈，又不甘心地跟在了歸長林后頭。

        顧已:“你做什么。”

        白石很真誠地看向宗主:“我要跟小林一塊吃。”

        雖然表面上依舊無波，但白石總覺得宗主在心里翻了他一個白眼，他晃晃腦袋，湊到了歸長林身邊:“唉！我們去那家店!”

        煙火早市，蒸騰氣四起，招客聲此起彼伏，說的是歸長林聽不太懂的蜀中話，但熱鬧得緊，他自然也是高興的。

        路邊的小攤嘛，沒有大家正店那般精細講究，但格外洋溢著那歸長林珍視的煙火氣。

        三人仙門人士打扮，眾多早客頻頻回首，雖然在引雪門腳下，但這般出眾的仙家人確實不多見。

        眾人大多平庸，難免覺得人生無甚波瀾，總在碌碌無為中度過，向往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就一番事業，想象著自己若是那人，該過著怎樣的生活，是除魔濟道，是以天下為己任，還是自在瀟灑一生，倒也不負這人生苦短，有人艷羨，有人敬仰，有人嫉妒，有人畏懼，有人在平凡生活中尋求那么一點的不同，哪怕一點。

        談論聲不斷，那三人依舊自得，大大方方坐在了空桌上，小二一打眼，跑得可殷勤，上下伺候著，歸長林沒來過蜀中，便隨他們去。

        白石仿佛天生笑顏，一笑就是兩窩淺淺的梨渦，那雙杏眼笑成兩彎月牙，很招人喜愛，比旁人顯得親近，那小二不敢看顧已和歸長林，就圍著白石問，上下動作麻利，幾樣蜀中的特色很快就能上桌。

        小二:“幾位爺好吃好喝，有事再招呼我啊！”說完又跑去了下一桌，忙的不亦樂乎。

        白石:“小林，你是哪的人啊？”

        歸長林:“南邊。”

        白石:“南邊啊，南疆的嗎？你瞧著也不像那邊的人啊。”

        歸長林:“白兆山。”

        “白兆山!”白石又壓低了語氣，又驚又奇，“白兆山大片戈壁荒石灘，傳聞是魔界的入口，所以是真的嗎？!”

        顧已聞言抬頭，也看向了歸長林。

        歸長林笑笑:“當然，白兆山緊鄰千里石灘荒原，身處荒原，凡人不能辨其方位，深陷廣闊層境，所以，那兒又名千重石海，千重石海之后便是人魔交界的暗林，危險得很，你可別好奇心太重。”

        “我還沒見過魔界長什么樣呢!舊歸山上那幾本關于魔界的書倒騰來去的看，都翻爛了。再說!除魔殲邪不應該是每個仙門子弟畢生的追求嗎？!”白石興致極高。

        “還有還有，我聽說，靈……啊!”白石慘叫一聲，又乖乖坐下了，“宗主，錯了，不多嘴了!”白石開始低頭往嘴里塞東西。

        歸長林:“傳聞暗林中曾大開交易市，六界混雜，聚為一城，城中長居之人，唯有靈則一族。你要問這個？”

        白石激動地點頭，期待著小林再說些什么，又惴惴地看了宗主一眼。

        歸長林卻仿佛隨意:“沒什么好顧忌的，靈則一族百年前便已滅族，早就不復存在了。現在你就是想找那交易市不著了。”

        顧已:“那是一座不落凡俗的城。”

        白石的眼睛都亮了，看看歸長林，又看看宗主，小小地激動起來:“宗主，我們什么時候去那里歷練歷練嗎？!”

        顧已皮笑肉不笑:“我一腳把你踹下斂生池你信不信!”

        “哦，好吧。”白石徹底泄了氣。

        歸長林的神情并無波瀾，與平時一般無二，那些話并不能引起他的任何情緒，顧已看不透。

        “呦！小林公子!顧仙君!你們也在這呢!怎么就這么巧!”

        歸長林一回頭，就是謝驚池那張湊得極近的臉，他本能往后一仰，謝驚池笑瞇瞇地在他身邊坐下，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真巧，蹭頓飯啊!”

        白石拿鄙夷地眼神看他:“謝二公子，你臉皮怎么這么厚”

        謝驚池拍拍白石的肩:“你這么說我可就不高興了啊！我這叫隨和好相處，不拘小節。”

        “是吧，顧宗主!”謝驚池又轉頭沖顧已眨了眨眼。

        顧已選擇性無視，繼續吃他的早點。

        謝驚池一個人自得其樂，顧已看著歸長林，靜靜等他放下筷子，然后利落地起身:“我們先走了。”

        謝驚池往嘴里塞糕點:“哎！你們仨等等我!”

        轉身就要追上去，小二一個眼疾手快，回身就橫在他面前:“客官付錢!”

        謝驚池一頓，嘴角抽了抽，扯下腰上的玉佩往小二身上一拍就追了出去。

        他扒拉著人群，好半天才看見前頭在閑聊的三人，終于擠到他們身邊，手往顧已身上一搭:“小顧啊!你怎么這樣，我都說了我蹭一頓，你就這么小心眼？我差點就要賣身抵債了。”

        顧已打開了他的手:“再說吧！今天不想讓你蹭。”

        謝驚池覺得無趣，又繞到歸長林身邊:“小林公子，你們打算去哪啊？我無聊的很，帶上我唄。”

        歸長林笑笑:“去浪跡天涯。”

        謝驚池整個人都快貼在歸長林身上，顧已一腳把白石踹了過去，白石撇撇嘴，把謝驚池扒拉開:“謝二公子，你站遠點好嗎？”

        謝驚池看他，調笑著:“喲！你一臉哀怨什么看上我了？不樂意我靠別人近”

        白石憋得臉紅，說不出話來，謝驚池被他這樣子徹底逗笑了，攔過白石的肩膀:“行行行!我離小林公子遠點!”

        歸長林大抵是沒見過這么風流的人，看著謝驚池的眼神一時有些復雜。

        謝驚池狗皮膏藥似的黏了一路，怎么也甩不掉，看來是下定決心跟著他們了。

        到了碰頭的地方，其他弟子早在那等著了，山茶也在，他一看過去，就看到了謝家二公子那張笑得只讓人想拿鞋板底直抽的臉，氣不打一處來。

        看謝驚池不爽是不爽，但他們幾人中的氣氛也格外凝重，沉默得異常，一個小弟子幾次欲言又止。

        山茶冷冷看了謝驚池一眼，越過了他，走到了顧已身邊，在顧已邊低聲說了句什么，顧已神色微變，但也只是一瞬，他冷靜下來了，山茶覷著宗主的神色，沒有再說什么，退到了一旁。

        顧已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謝驚池身上，謝驚池仿佛毫不在意，依舊笑著:“顧仙師，你想救誰你誰也救不了啊。”

        那種詭異的沉默籠罩著他們，下一剎，顧已的身形憑空消失在了原地，沒有人看到他掐了咒訣，他甚至沒有讓他的佩劍出鞘，就這么憑空消失了，縱然是謝驚池，也感到不可思議，他愣怔了一瞬，沒有再多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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