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荒野
越發欽佩南湫石的仆人們, 卻發現徐渺在統計另一組數據。
——普通工人與特聘工人的人均壽命對比。
12小時工作制的工人人均壽命45歲,16小時工作制下,驟降到33歲。
幾名仆人有些茫然,不明白徐渺為什么會算這個, 也不明白為什么只是多做了四個小時, 人均壽命會降低這么多。
像他們每天24小時待命, 也沒這么短命。
像是一道閃電劃過漆黑夜空, 劈開本就龜裂的大地, 從中滲出幽靈般的冷火, 日復一日為主人們服務的仆從,突然發現一個從沒有注意過的問題。
他們的同事,早已經換過好幾輪。
有人生病,有人懷孕, 還有人找到了更好的去處。
聽起來沒什么不對。
但令人不安的是, 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這些人。
隱隱約約意識到“離開”=“消失”,“消失”又意味著什么?
幾人渾渾噩噩,想不出,也不敢想。
冬葵卻已經回想起南湫石那雙冰冷如鋼鐵的眸子。
她直白道:“那些工人活不了太久了, 對嗎?”
參加游.行的大都是中級工人,年齡已經在30上下。
按照特別聘任的平均壽命,他們只剩兩三年可活。
有名仆從忍不住問:“徐小姐, 這些數據可靠嗎?”
她們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 無法辨別徐渺的數據分析方法是否準確。
家主派她們到徐渺身邊,也沒有提太多要求, 只讓她們照顧好徐小姐,這是南家未來的女主人。
她們無法相信,那個總是溫和微笑的主人, 看似寬容的處理方式,竟然會將工人們推入地獄。
徐渺統計這組數據,為的就是讓仆人們發問。
南湫石往她身邊送人,這些人就只有兩條路可走。
要么加入她,要么繼續忠于南家——直到死亡。
她給她們選擇的機會。
所以她要把真相剖開給她們看。
她毫不避諱地駭入工廠監控,投放車間中的場景。
一排排工作臺上擺放著沾滿油污的機械裝置,每個工人身著灰色化纖工服,擰著螺絲,調試著電阻片,挑選著繼電器。
他們中的一部分,時不時要拿起手邊一支綠色小塑料瓶,往眼睛里滴一兩滴透明液體。
有一些滴得頻繁的,臉頰呈現出怪異的酡紅。
“這是一種提神藥劑。”徐渺主動為不解的冬葵與仆人們解釋,她需要在信號斷開前把這件事解決,“機修工作對視力和專注度要求很高,工人們習慣購買這種藥劑輔助工作,它的價格很便宜,到處都能買到,沒有人告訴他們,這種藥會損傷神經,造成大腦萎縮,心力衰竭。”
仆人們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冬葵則一針見血指出:“每天多出的四小時工作所需要的藥劑,恐怕正好就是人體代謝能力的極限。”
“是的。”徐渺打開一篇論文,她知道大家看不懂原理,直接下滑拖到影像對比,“左邊是每天工作12小時工人的心臟,右邊是16小時的。”
影像很直觀,16小時工人明顯能看到心臟肥厚,心室附壁血栓,律動失常,令人擔心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動。
拖著這樣的身體,能活幾年,全看運氣。
仆人們越發茫然。
這件事,家主知道嗎?
他們求助地望向徐渺,徐渺打開了另一個視頻。
這次是工廠附近的快餐檔口,一名老工人勸幾名年輕工人,不要為了一點漲薪就去做16小時。
“會死人的。”老工人苦口婆心,“很多人就是這么死的,這錢賺得不劃算。”
年輕工人笑笑,哪有什么不劃算,就算自己不小心出事,掙的錢還能留給家里。
老人的勸誡總是不被重視的,年輕工人們搖搖頭,反正多的時間也是睡覺浪費了,還不如多干點活呢,好多人想申請,還申請不上呢。
他們和老人打著哈哈,依然選擇了16小時工作。
仆人們慌亂地掐住手心,答案很顯然了,連有經驗的老工人都知道的事,家主又怎么會不知道呢?
對游.行工人的處置,分明是溫水煮青蛙。
可拿了錢的工人們,還是要感激她的。
她可是給了好大一筆錢啊。
想多賺錢,就要多干活,確實是對的啊。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仆人們想不明白。
落日熔金,漸漸熄滅的夕陽似乎要轟轟烈烈燃盡最后的生命,將天空肆意涂抹成一幅絢爛油畫。
攝影師們急忙搬出相機,留下它的殘影。
剛吃完晚飯的工人們卻沒有這份閑情逸致,他們匆匆趕回廠區,準備繼續工作。
一只蔚藍色的蝴蝶掠過他們鼻尖,落下一串晶瑩鱗粉,紛紛揚揚與彌漫的黃昏匯融,仿佛燃到盡頭的柴火堆爆出零星火星。
噼啪。
火星灼痛了仍舊蒙昧的靈魂。
工人們失神愣在原地。
此刻的他們還不知道,這只蝴蝶永遠不會出現在攝影師的鏡頭中。
他們只是覺得,蝴蝶很美,美到即使時間就是金錢,也必須要抽出人生中至關重要的幾分鐘,停下腳步多看一眼。
來自虛擬世界的藍色蝴蝶翩翩起舞,知識化為二進制數據藏在鱗粉中,潤物細無聲地灌入他們的腦神經。
堅實的知識壁壘第一次被人為打破。
提神藥劑的工作原理清晰地展現在他們面前。
包裹在蜜糖下的真相散發出苦澀的味道。
一個血淋淋的疑問拋到了他們面前。
為什么我那么努力工作,生活卻沒有變好?
為什么我以為的好,居然是更差?
正欣喜于“調崗加薪”的年輕工人彷徨四顧,看到周圍人眼里映出的自己,臉色如出一轍的蒼白,神色出奇一致的無措。
他們感到恐懼,恐懼那要命的提神藥劑。但他們又覺得,那不是恐懼的根源。
藥劑可以不吃,更多更要命的,卻是避都避不開的。
zer向徐渺匯報任務已經完成,卻沒有得到回應。
列車再次駛入荒野腹地,徐渺再次與城市失去了聯系。
徐渺坦率地表達出自身與南湫石的道不同。
在接下來的72小時,仆人們有很長的時間可以考慮自己的選擇。
72小時后進入春雨市的行政區域、信號恢復正常,依然忠于南湫石的仆人,將迎來最終的結局。
他們無辜嗎?
無辜。
徐渺會心軟嗎?
不會。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時近深夜。
町野市,外城區,稻草巷。
稀稀拉拉的路燈散發出倦怠的暗光,幾只野貓趴在墻頭打盹,碼頭工人們大都還沒收工,貧民窟的深巷猶如花團錦簇的地毯下打掃不干凈的虱子。
潮濕的墻角涂著幅漫畫,工人佝僂著腰背扛起貨物,貨物上方端坐著面目模糊卻西裝革履的大人物。
繚亂的細雨打濕了斑駁墻皮,飛艇廣告照亮巷子一角,咔噠一聲,表皮剝落的銹黃色合金門把手被一只大手擰開,簌簌灰塵揚起又落下,一身灰色工裝的段承霖帶著幾名工人一馬當先,撈起肩頭抹布,熟練地擦拭起積灰的家具。
輪轂碾過地面發出轆轆聲響,剃著平頭身材健壯的女工人千原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名眉發雪白的女人。
“薛老師,您以后就住這里。”
女人正是已將意識下載進人造人軀體中的薛春月。
避過風頭后,左硯辭托段承霖將她接到這里。
薛春月還在適應這具身體的階段,反應略顯遲鈍地點了點頭:“謝謝你們。”
“是我們要感謝您。”段承霖說,他上過學,知道一個愿意來外城區執教的老師的意義,他汗流浹背收拾屋子,把家具擦得都能反光。
薛春月生性寡言,沒和他再互相謝來謝去,她翻開早已準備好的教案,思考如何補充完善。
她準備了兩門課程,一門講義體維修技術,在垃圾場找到報廢義體維修后使用,是工人們最快改善生活條件的方法。
另一門則是講《勞動的異化》。
這門課程不是她學過的,而是徐渺整理后留給她的,但她看到這個題目,就已經感覺到,它比任何技術課程都更重要。
她抬起頭,望著干勁滿滿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工人們,陷入了沉思。
夜幕完全落了下來,遠離城市的荒野之上,一輛列車沿著筆直的軌道奔向前方的目的地,車窗隱約透出的燈光成為大地上唯一的亮色。
車廂里靜謐無聲,偶爾響起細碎輕語,或是一聲嬰兒啼哭,又很快被大人哄睡。大部分乘客都已經休息,人們總是被防護罩保護得很好,即使是夜晚也不需要太過擔心。
徐渺同樣感到困意濃烈。
冬葵幫她鋪好了床,頭等座寬敞,她的包廂或許比某些乘客在城市里的家都大。
幾名仆人來勸她早點休息。
她打了個哈欠,望向窗外,不置可否。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從上車后,她總是特別容易犯困。
她的精神不受控制地倦懶下去,大腦疲于思考任何問題。
一種長期處于危險之中鍛煉出的本能驚醒了她。
她手背上的汗毛豎起,后頸發硬,她垂下的眼瞼強行抬起,渙散的瞳仁一瞬間聚焦。
阿墨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從她膝頭跳到桌上,貓眼凌厲地望向夜色深處。
山脊模糊在黑夜中,輪廓隨著夜風起伏。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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