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喬大姐紅著眼睛從正房里出來，她都不知道白天趙老三有來提過親，對于李翠紅忽然找自己談話的原原因，估計更多的還是擔心自己因為那個人要當爸爸了而受到刺激。

　　也更不知道，此時此刻，遠距百十公里外家屬院內，自從那天關系緊張過后，張青珉頭一次主動跟張思然問起來了喬大姐的近況。

　　小團子穿著一整套同款花色的睡衣，捏著衣角有些緊張地站在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開爸爸的房門時，門忽然從里面打開了，“這么晚不睡，有事？”

　　“爸爸，我…………我…………我想問問…………招弟阿姨最近還好嗎？”短短一句話說完，小團子裸露在外的皮膚因為太過緊張，全都羞紅了起來，尤其是一雙耳朵，明顯極了。

　　從小將人大的張思然見兒子流露出如此情狀，自然是猜到孩子是開始后悔了，但有些事光是后悔是沒用的。

　　他不動聲色地蹲下來與小團子平視，溫柔道：“她挺好的，胳膊上的石膏還帶著，需要好一段時間才能脫下來，需要用手的事情肯定是不能做了，不過好在，她家人多，想干什么都有人幫她。每天學習學習文化知識，認認字，背背書，都挺好的。”

　　小團子聽完沒有立馬走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聽到想聽的答案，他的嘴角抿得緊緊的，低垂著小腦袋不吭聲。

　　張思然也沒有主動再說點什么，他裝作看了看表，然后提醒道：“青珉，時間不早了，你該去睡了。”

　　小團子聽完，更委屈了，眼眶紅了一片，還是不吭聲。

　　沒有了高大身型的阻擋，幾乎是瞬間，小臺燈散發的橘色光芒傾瀉散落，兩道交錯融合的身影投射在墻面上，襯得小團子的身影更弱小無辜了。

　　“青珉，爸爸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你想知道什么，得主動問，爸爸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小團子眼睫顫動，嗓音有些沙啞，細細聽，似乎還夾帶著幾分哭腔，“爸爸，你去的時候為什么不帶我？還有…………招弟阿姨…………是不是生我氣了………她不喜歡我了？”

　　之前每次去，招弟阿姨都會塞一堆好吃的帶回家，可是這次沒有，那些帶回來的東西，都在廚房里，他偷偷打開看過了，全都是菜干，肯定是李奶奶送的。

　　“兒子，其實這個問題，也正是你招弟阿姨想問你的問題，你為什么沒有去看她呢？爸爸去之前是不是還在飯桌上特意說過一次，當時你也聽到了的呀。出發的那個早上，奶奶在廚房裝東西的聲音特別大，你當時就坐在客廳看畫本，你明明有好多次機會的，可是你都沒有選擇去。”張思然說到這里，頗為無奈地長嘆一口氣，“你知道我去的時候，后座上沒有你，你招弟阿姨當時有多失落嗎？”

　　“她當時比你現在還難受，她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笨了，所以把你和她之間的關系搞得一團糟，她害怕你認為她是處心積慮待你好，害怕你會覺著她是借著待你好來接近我。她很想你，但同樣也很難受。”

　　聽到后邊，小團子直接急得臉都紅了，“沒有，我沒有！招弟阿姨才不是那種人呢！招弟阿姨是最好的阿姨，她待我好只是因為喜歡我而已，不是因為爸爸的原因！”

　　張思然聽到兒子篤定的辯解，心里是驕傲的，但此時此刻，他不能表現出分毫。

　　他惋惜道：“你招弟阿姨不清楚啊，她以為你就是這樣想的。所以走的時候給你準備的那些東西，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拿出來。”

　　小團子這會子已經忘記了自己最開始為什么要敲開爸爸的門，他整個人都憤怒極了，氣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一個勁兒得站在原地跺腳，“哎呀，爸爸，你………你…………為什么不幫我解釋解釋一下！”

　　“我就知道招弟阿姨心里是有我的，都怪你，爸爸，你怎么那么不知道變通啊，我不去，你就不知道幫我解釋啊，我是你兒子，你親兒子啊，哎呀，都怪你，都怪你，煩死了……………”

　　眼看著情緒醞釀得差不多了，張思然輕生問：“所以，青珉，你到底在別扭什么呢？”

　　對啊，這個問題，小團子也問過好多次自己，為什么呢？為什么那么排斥呢？

　　“我很喜歡阿姨，阿姨也待我好，但那都不是媽媽。”上一秒還精神滿滿的小團子此刻已經完全蔫了，“我其實都不記得媽媽長什么樣子了，哪怕看著照片也覺著好陌生好陌生，更記不住舅媽們她們說的媽媽給我唱歌哄睡覺，給我講故事的事兒。”

　　“但爸爸，我知道媽媽很愛很愛我。如果她還活著，也一定像你愛我一樣愛我。我這些天其實問過好多人關于媽媽的事情，知道她學習成績很好，很會寫文章，還會作詩，有些文聽說還在你們大學時的校報上發表過呢！媽媽身體不好，心臟經常不舒服，如果不是因為生我，她可能現在還活著呢！媽媽曾經很努力很努力讓我活下來，所以我不能忘記她。”

　　一滴淚水無聲從小團子的眼角劃落，他抬起小臉，認真而又倔強道：“所以爸爸，我不可以忘記媽媽的，世上很多人都可以忘記媽媽，唯獨我不可以。我只有那一個媽媽，哪怕…………哪怕招弟阿姨待我很好，我也很喜歡她，可…………那也不是我的媽媽！”

　　張思然知道兒子早慧，也從很早開始有意識培養他的邏輯思維，經過上次淺顯的溝通，他以為存在兒子心里的問題會是愛會分離減少一部分的原因，但萬萬沒想過，兒子糾結的從來都只是他的親生媽媽。

　　他才多大啊，一個甚至年齡都還沒夠上幼兒園的孩子，竟然說出了那樣深沉的話。

　　這一刻的張思然是驕傲的，欣慰的，也是心酸難受的，他很開心過去幾年對兒子的引導和教育是合適的，可又因為母愛的缺失，讓他過早的體會到了離別與死亡，作為父親，他感覺自己是不合格的。

　　他再也忍不住，緊緊將兒子摟進懷里，“青珉，你媽媽永遠都是你媽媽，她永遠活在你心里，也永遠在我心里，過去認識她的所有人，我們都不會因為她的離開而忘記她。”

　　“在你還沒有出生之前，因為你媽媽身體的原因，我有考慮過我和你媽媽這輩子不要孩子了，就兩個過，也沒關系，可你媽媽在這件事情上卻是一反常態的固執，她說她一定要有個孩子，哪怕為此付出所有。兒子，你明白嗎？你是我們渴求了很久很久才得來的寶貝。”

　　小團子已經哭得眼淚鼻涕混成一團，“真的嗎？”

　　張思然點點頭，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疼惜與鄭重，“是的，你是我們求了好久求來的寶貝。爸爸媽媽都是成年人，在做事情之前都會考慮后果，考慮清楚了以后才會開始行動。”

　　小團子問：“那你愛我媽媽嗎？”

　　“兒子，如果我不愛你媽媽，當初我們不會結婚，過去我和你媽媽之間是愛情，但現在更多的是親情，是家人之間的親情。”張思然的語速放得很慢，竭力將里面的邏輯關系同兒子講清楚。

　　在知道爸爸并沒有忘記媽媽，也不是沒有感情以后，小團子長時間以來所有的不平和委屈全都消散了，他吸了吸鼻子，又問：“那你對招弟阿姨呢？”

　　張思然本可以在這個問題上忽悠他，或者轉移話題，畢竟一個成年人想哄騙小孩兒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他都沒有。

　　“兒子，你是個聰明孩子，很多事情，爸爸相信你心里已經有了答案。爸爸必須得承認爸爸心里有你招弟阿姨，爸爸喜歡她，是愛情，但不會因為喜歡她，就忘記了你媽媽，忽視了你。你永永遠遠都在爸爸的心尖尖上，任何時候爸爸都不會不愛你，更不會放棄你，你明白嗎？”

　　張思然說這些話并非空穴來風，他知道，從那天回來以后，兒子就開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去從周圍人身上打聽各種各樣的事情，因為年紀小，使得沒有多少人對他有戒心，一來二去還真的問出了許多當年的往事。

　　如果兒子是個沒有聰明的孩子，他肯定會加以阻攔，避免一不小心讓孩子陷入誤區，最后導致無法挽回的事情。但青珉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太清楚他的領悟能力和感知能力，正是因為相信，所以他放任他那樣去做了。

　　小團子抿抿唇，隨即又問：“那你們會結婚嗎？”

　　“不知道。”張思然誠實說。

　　“為什么不知道？你喜歡招弟阿姨，招弟阿姨喜歡你，李奶奶也喜歡你，奶奶對招弟阿姨也很喜歡，大家都喜歡對方，為什么你門不能在一起？“說著說著，他小手指了指自己，“爸爸，是因為我嗎？”

　　張思然面露疑惑，“關你什么事？是爸爸自己的原因，爸爸曾經對你招弟阿姨做過不好的事情，你招弟阿姨如今生我氣了。”

　　“而且，我又不是什么香餑餑，誰都搶著要嗎？身上壞毛病一大堆呢！”

　　“才不是呢，爸爸你最好，你是最棒的爸爸，我最最最最最喜歡爸爸了。”

　　“爸爸也最最最最喜歡我們青珉了。”說著，他揉了揉懷里小團子的頭發，將人報道客廳窗戶處，望著月亮道，“今天的月亮真好看。”

　　小團子仰頭看著那跟平時沒有分別的月亮，不太懂爸爸為什么要說很好看。

　　“爸爸，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招弟阿姨，也不知道她現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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