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了嗎？”宋啟遠聞言，一時間竟然有些反應不過來，以至于整個人神色木木愣愣。心理預料和現實情況出入太大，宋啟遠都傻了。他原是料想著鎮北王會對他接二連三的來幾個下馬威，看他窘態以資取笑。沒想到鎮北王竟然這樣隨和問他，萬料不到開場是這個局面。

        昨日夜晚，從床上驚醒，得到風聲之際，便急急忙忙穿衣趿鞋，緊隨皇帝御駕前去城門，迎接鎮北王回朝。他和一眾皇子及文武百官跟隨在御駕之后，鎮北王進城之勢駭人心肺。縱然沒有親自與他正面交鋒，可光在一旁聽他和父皇你來我往，都不由覺得身墜冰窖冷得骨頭發疼，然又不時覺得自己置身油鍋滾油潑身。惶惶不安盈胸裹身，仿佛走鋼絲一般心弦悸動。

        今兒個奉旨領差前來見鎮北王，先是被攔在鎮北王府門口，后又被戚遜那鐵塔莽漢嚇一大跳，再提心吊膽預想頗多來見鎮北王，滿以為會受辱。結果鎮北王一改昨晚那凌厲姿態，除卻氣場無從更改，面上卻也溫潤隨和。

        宋啟遠提著的心微微放松一點兒，回答了鎮北王的話，說道：“本宮已經用過了。”說罷望著桌子上那兩碗白米粥，一股子糊味直躥人的鼻息。故而又道：“王爺真是節儉，早食竟然吃得這樣簡單。”何止簡單，簡直寒磣。連一碟子腌菜都沒有，都比不上尋常百姓吃的早食。

        蘇冉聞言“哦”了一聲，然后沖宋啟遠隨和的說道：“太子殿下不用拘束，聽下面的人來回，太子殿下一大早就過來了，想必早食也沒有用好。快坐，再用點吧。”

        宋啟遠其實沒吃早食，可是見著蘇冉桌子上的那碗粥，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答應蘇冉的。也不落座，推辭道：“王爺客氣了，本宮向來少食惜身，肚中并不饑餓。”這粥能吃？糊味躥得人心里都不舒服。

        宋啟遠原以為推辭了，蘇冉便不會硬要他喝。結果原本隨和的蘇冉卻低頭，慢慢的徑自用勺子挖了粥來吃，一勺、兩勺……慢慢悠悠。一碗粥仿佛能吃到地老天荒去。宋啟遠立在那里，時間一點一滴悄然而去，宋啟遠見著蘇冉那諸事不問百般沉靜的樣子，心猛地慌了起來。這算不算自己不識抬舉，一不小心就惹惱了鎮北王？

        宋啟遠位居東宮，地位尊崇。縱然是個勢力微薄的太子，可明面上所有人都還要禮敬尊重他三分。鮮有讓他去討好的人，這會兒見著蘇冉這個樣子，不禁有些惶恐。暗暗懊悔：鎮北王什么人？合該一切都順著他的心意才是對的。惹他著惱，恐有性命之憂。

        蘇冉不慌不忙的吃著粥，這粥味道真是絕了。鄒小莫能夠把一鍋大白粥熬成這個水平也算是個人才。他做事情從來專心致志，絕無一心二用的道理。既然宋啟遠不吃，那就不吃。請他坐他還客氣，那也隨他。年輕人就喜歡多站站，也是理解的。等他吃完這粥，再與他細細說話。

        心里正這樣想著，粥吃到嘴里，嚼到一粒砂子，崩了一下牙齒。想著當著不熟悉的外人的面吐嚼爛的粥，好像有點惡心。頓時就皺著眉毛干脆給咽下去了。

        宋啟遠一直猶疑不決戰戰兢兢，兀自心口發慌得不行，驟然見到蘇冉突然蹙眉，瞬時間呼吸都凝住了。豁地前跨了兩步，拘束拘謹的坐了，拿起一根湯匙，挖了一勺粥塞進嘴里。一瞬間糊味、冷水泡隔夜飯的味兒混雜在一起，齊齊往腦門上沖。宋啟遠金尊玉貴的胃已經在造反，差一點就嘔了出來。

        可是他怎么敢嘔？只鼻子都不出氣進氣，端了碗，呼嚕呼嚕將粥埋進胃里去。短一時也是痛苦，長一時也是痛苦，長痛何如短痛？粥水濃稠，呼嚕進了腸胃，反嘔之意一股一股涌了上來，宋啟遠又強忍咽下去。一時之間竟然已是面色蒼白，額頭有汗。一雙似桃非桃似杏非杏的星眸，眼尾益出一抹屈辱的水光。

        蘇冉已經是目瞪口呆驚訝萬分。宋啟遠方才坐下來便動手挖粥，他便覺得宋啟遠方才說的不過是客氣話。心道：年輕人到底還是站不住，心不定，見他吃粥想必也饞了。

        豈不料這樣難喝的粥宋啟遠竟然呼嚕呼嚕就是一碗下去了。蘇冉咋舌不已，暗自納罕，心下嘶了一聲：厲害了，這么牛逼！

        宋啟遠望見蘇冉那贊賞的目光，一時之間心里悲嗆：可惡！可恨！竟這般折辱我！他就不相信蘇冉堂堂一個鎮北王，餐食真的會這么簡陋。實際上就是故意給他難堪。虧他剛才還抱有僥幸，覺得蘇冉會不給他下馬威。果然，鎮北王絲毫不好相與。

        蘇冉見他呼嚕就是一碗下了肚，不由得擱置著勺子，目光認真的頗有些灼灼的看著宋啟遠碗底的那僅余一口的粥，心道：難道宋啟遠那一碗味道和自己這一碗不一樣？

        宋啟遠見著蘇冉擱下勺子，望見蘇冉看著自己前面的碗。他心中正惱憤自苦著，這會兒子順著蘇冉目光看碗，只見碗里還殘留一口的量。一時之間氣到極致，悲苦到極限，身子都忍不住顫了顫。

        鎮北王你欺人太甚！

        可是宋啟遠想著父皇對他的叮囑，如今宮內的賞賜也沒賜給蘇冉，三萬大軍安置的問題也沒有詳詢蘇冉。自己必須要再忍耐忍耐。想著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受一時之辱不算什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蘇冉這樣狂傲，皇族都不放在眼里，遲早要自取滅亡，便豁然悲痛的端了碗，勺刮舌舔，將整個碗弄得是光亮如新。

        蘇冉這一下徹徹底底驚呆了，他委實忍不住，還咽了下唾沫，這世間口味千奇百怪者眾，有人喜歡聞汽油味兒，有人喜歡聞臭襪子味兒……這太子說不定也是喜歡聞糊味兒。想這宋啟遠乃是太子殿下，又是欽差又是客，還是他的主角大人，不好怠慢了他，便十足誠心十足謙讓，將自己這大半碗粥推了過去。

        蘇冉感慨著道：“喜歡吃就多吃點兒，你不介意我用過幾口吧？”軍營之中沒有那般多講究，蘇冉內里也是個粗坯，不講究這些個衛生。畢竟他到底是幾次斷盡糧絕連屎殼郎都不放過的不拘之人。

        宋啟遠看著蘇冉這神情，聽著他這隨和的話，只覺得后背汗如水流。這鎮北王還沒折辱夠他！這是真的在拿自己當狗啊！自己堂堂一介太子，竟然要吃鎮北王口剩之物。可是他聽蘇冉明面在問他介不介意，實際上是內里滿有威脅之意。一時之間憤怒縈懷、悲苦沉痛，然而他又不得不矮檐之下屈腰低頭。

        他猛地端起蘇冉那大半碗粥，呼嚕往嘴里倒。竟然有種將軍百戰不畏死的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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