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有些詫異，似乎想問如何知道他餓了，但聞到面香，竟真的覺得饑腸轆轆，心中的愁苦也顧不得，還是先填飽肚子再說吧。

        “給我來一碗吧。”

        男子要了碗面，和嚴(yán)決讓一樣，清湯寡水卻吃得津津有味，一張桌子，一盞油燈，幾只飛來飛去不知疲倦的蒼蠅，他吃完了面，和許婆婆坐在一起，男子一個人緩緩地吃面，吃著吃著，眼中竟落下淚來。

        那淚水打在鏡片上，男子眼前也泛起了霧氣。

        不知為何，嚴(yán)決讓見到男子的第一眼，就有一種很冰冷的感覺。

        他，和那個簡阿姨的女兒一樣，身上……都沒有活人的氣息。

        嚴(yán)決讓想著，卻沒有說出來，許婆婆見男子哭了，溫柔地遞上紙巾，滿眼慈祥：“先生，你怎么了？”

        男子取下眼鏡，擦擦眼，啞聲道：“抱歉，是這面條太好吃了，和小時候母親給我做的一模一樣，但是她現(xiàn)在……”

        “她現(xiàn)在，怎么了？”

        許婆婆問。

        男子痛苦地說：“她現(xiàn)在重病在床，我急著趕回家見她最后一面……可是，我在回家的路上迷了路，手機(jī)也壞掉了，我聯(lián)系不上任何人，胡亂走著，才到這里來，我真的很著急，我怕我母親會等不到我，我們已經(jīng)快十年沒有見過面了……”

        聞言，嚴(yán)決讓吃驚：“十年？您十年來都沒回過家嗎？”

        男子嘆息，有些愧疚，有些無奈：“有時候人為了打拼事業(yè)，背井離鄉(xiāng)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我從小跟母親生活在農(nóng)村，那時我向往大城市，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我能功成名就，遠(yuǎn)離我們那個小山村，后來，我做到了，我在城里開了廣告公司，做得風(fēng)生水起，我是最大的股東，肩負(fù)最多的責(zé)任，這些年，別人休息我在工作，別人旅游我在工作，逢年過節(jié)，別人回家陪家人團(tuán)聚，我也在工作，偶爾，我給我媽打個電話，也是報喜不報憂的，其實，我很累，在城里生活這么多年，我為了公司，一次家都沒有回，我覺得很對不起母親，在別人眼中，我是個成功的商人，但其實，我真的是個，很不孝的兒子，真的，很不孝。”

        說著，男人的眼睛又紅了一圈。

        嚴(yán)決讓看著他，說：“您這次回家，是因為母親生病了？”

        男子沉重地點頭，說：“是的，很重的病，醫(yī)生說，再不回來，可能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我很后悔，早知如此，我該經(jīng)常回家的，也不至于讓我母親等到現(xiàn)在，其實，我真的很想她，想她煮的面，也是這樣，里面加個荷包蛋，那時家里窮，一天只有一個蛋，母親都讓我吃了，她自己卻什么也不吃，可我呢，現(xiàn)在賺了這么多錢，我什么都沒能給她，是我對不起她�！�

        “嗚嗚嗚嗚……我懂，我懂……”

        章以咬著小手帕出現(xiàn)在兩人之間，她眼淚汪汪，抽泣著說：“我真的非常明白你的感受……想當(dāng)初，我和媽媽也是感情非常要好，可因為我愛上沈老板，不肯嫁給媽媽給我安排的公蟑螂，所以我就離家出走，和蟑螂一族斷了聯(lián)系……但其實，我也非常后悔，我想我的媽媽還有爸爸……沈老板又不要我，把我從家里趕出來了，現(xiàn)在想想，男人真是大豬蹄子，果然只有自己的家人對自己才是最好，世上只有媽媽好，嗚嗚嗚……”

        嚴(yán)決讓：“……章以，你怎么在這里？”

        章以哭唧唧：“我被沈老板趕出來了，在哪兒都不奇怪吧？難道你不想見到我，還在怪我之前上你身的事？”

        “……那種事不怪也很難吧……”

        許婆婆揮手：“你們跑題了！”

        強(qiáng)行扭轉(zhuǎn)話題，許婆婆側(cè)目對眼含淚光的男子道：“你能走到這來，說明你還有一絲孝心。”

        男子不解地望著她。

        許婆婆幽幽地開口。

        “你應(yīng)該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吧？”

        男子大驚失色。

        嚴(yán)決讓和章以同樣震驚不已。

        這時，男子的臉出現(xiàn)了一道道鮮紅的口子，仿佛被玻璃碎片扎過，有些皮膚剝落了，傷口處血肉模糊。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蓋過了面香。

        男子感受到疼痛，他不可置信地睜大眼，雙手想撓臉頰，可還未碰到便已被痛楚吞噬，他張著嘴痛叫，皮膚被玻璃碎片撕扯了下來，像墻壁掉漆，一塊一塊，有些甚至卷曲起來，每一寸肉都叫人不忍直視。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男子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他雙目充血，而許婆婆只淡淡地看著他，說：“你心急回家，所以開車過快，在路上出了事故，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不，不可能……這不可能……”

        男子悲傷到了極點，眼中落下淚水，和臉上的血水混合成一塊：“我母親還在家中等我，我還沒來得及對她老人家盡一點孝心……我不能連她最后一面都見不到……我不能……”

        “哎，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

        許婆婆深深嘆息，朝男子輕輕揮手：“這世間縱有很多東西你想要得到，但最最痛苦的，莫過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許婆婆由于長年煮面，揮手間都帶著面香，而嗅到面香的男子意外平靜了下來，連臉上的傷也愈合了，恢復(fù)了之前的樣子。

        疼痛消失了，男子驚喜地摸摸自己，他把眼鏡重新戴好，感激地望向許婆婆，還沒開口說什么，許婆婆便道：“面吃完了，你該走了，見你母親去吧，她還在等你�！�

        意識到婆婆并非凡人，男子有些激動地問：“婆婆，您是……陰間的鬼差還是天上的神仙？”

        許婆婆哈哈大笑：“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我只是個普通賣面的老婆婆，好了，別耽擱你的時間了，趕緊找你母親去�！�

        “好好好，我馬上就走�！�

        男子掏出錢包，問：“這碗面多少錢？”

        許婆婆搖搖頭，說：“錢我已經(jīng)收了。”

        男子愕然：“收了？什么時候？”

        “笨！”

        章以戳著男子的腦袋說道：“婆婆指的，是你的孝心啊，婆婆開面館這么多年，一向只有孝順的人才能來到這里，吃上婆婆親手煮的面，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吃過了，壽命得以延長，你還不抓緊時間回家看望自己的母親，以免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重大遺憾啊！”

        聞聽此言男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雖然他還有許多不明白的事，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緊回家，他對許婆婆連道了好幾個謝謝，夾起他的公文包匆匆起身便離開了長街。

        男子走后，章以望著他的背影，感慨：“希望這個男人能早日見到他的母親，哎，真是一場悲劇啊。”

        嚴(yán)決讓看向章以問道：“怎么說是一場悲��？”

        章以說：“這個男人和他的母親都活不長了，雖然他母親最后見他的心愿可能會實現(xiàn)，但他母親一定不希望他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回來看她，連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嚴(yán)決讓有些吃驚：“你不是說，他吃了許婆婆的面，壽命會得以延長嗎？”

        “是延長啊，不然他早就死了�！�

        章以看著嚴(yán)決讓說道：“小男孩，你跟著沈老板這么久，還不知道許婆婆到底是干嘛的吧，我可是在這長街好多年了，許婆婆的面館是為世上那些有孝心的人開的，一人一生只能到這來吃上一碗面，而那些人呢，多數(shù)是快要死了，或者已經(jīng)死了，他們都有著很強(qiáng)烈的愿望，生前都帶著執(zhí)念才會到許婆婆這來，而許婆婆的面能為他們延長壽命，讓他們可以有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剛剛那個男人，他沒見到自己的母親，所以非常地悔恨，而許婆婆給了他一個彌補(bǔ)的機(jī)會，等他實現(xiàn)了心愿，完成了執(zhí)念，他就可以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了，所以這段壽命其實是很短暫的，并不是說，他就可以一直這樣活下去了，但僅僅是這段短暫的壽命，那也是非常非常珍貴的，可遇而不可求啊，人間不是有句話說，千金難買寸光陰嗎，就是這個理了，如果那個男的不是因為對他母親的這份孝心，他是走不到許婆婆這里來的。”

        嚴(yán)決讓睜大眼看向許婆婆：“是這樣的嗎婆婆？”

        “是的�！�

        許婆婆回答：“我在這長街?jǐn)?shù)不清的歲月里，為數(shù)不清的男女老少下過面，可這幾年，到我店里的人越來越少，對父母有孝心的人更是屈指可數(shù)，如果有一天，這世上不再有孝順的人，那我的存在就沒有意義了，我會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這也是我最近身體越來越差的原因，不過，還好，今晚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還有上次的那個女孩，他們都非常孝順，也有很強(qiáng)的執(zhí)念，他們吃了我的面，而我收了他們的執(zhí)念，這份執(zhí)念，會讓我繼續(xù)存活一段時間，我想，我的身體明天大概就會好點了�！�

        嚴(yán)決讓兩次從許婆婆口中聽到那個女孩，他的直覺告訴他，他可能已經(jīng)知道那個女孩是誰了，因為在那個女孩身上，有和剛剛吃完面的男子一樣的氣息，他問許婆婆：“婆婆，您說的那個女孩是不是才十幾歲，死在了大火中，當(dāng)時，她穿著一身校服，留著一頭長發(fā)�！�

        許婆婆點頭：“沒錯，是她，是那個死在大火中的少女，她當(dāng)時也來到了我的面館，我為她煮了面，她哭著說，她死不要緊，可她媽媽還在給她打電話，催促她回家，她媽媽有心臟病，身體很不好，若后面知道她的一雙兒女都死在了大火中，肯定也會絕望而死，她想活下來，哪怕只是陪她媽媽度過失去兒子這段最痛苦的時光，我被那孩子的孝心打動，所以給了她短暫的生命，讓她在大火中活了下來�！�

        “婆婆，您確定您給他們的，是真的生命嗎？”

        嚴(yán)決讓看著她，突然低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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