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仁心
一場鬧劇荒誕收場。
在雪地里凍得遍體通紅的陸欺欺望著身后的家門,早已是歸心似箭,只是苦于這出戲碼又臭又長,待得郡守大人灰頭土臉地打道回府之后,鄰里街坊就怕她再動那輕生之念,又好生勸慰了她一番,方各自還家。
進得門來之時,已是暮色四合,腹中空餒。
闔上門閂,她想也不想,就著茶水漱清口中血沫,將鬢上銀釵一取,麂皮長靴一脫,便直挺挺地向著懶架上躺去,只恨不能一覺天光,再來處理家中那個棘手貨。
頃刻間,云鬢委席,團團點綴著那杏靨桃腮,她抬起手將那滿頭的雪粒子拂落,也不知是被凍著了還是被驚著了,口里咝氣不住,一口接一口地飲著熱茶。
“蒼絨?”她頭也不回地向著身后輕喚,“幫我從藥櫥里拿瓶活血的藥過來。”
蒼絨立時領命,揚著撣子似的大尾巴,不過轉瞬之間,便將那藥罐叼了出來。“小欺,你這樣撩撥他,就不怕他日后報復?”
接過它口中的藥罐,圍爐而躺的陸欺欺連忙坐起身來,將褲管一卷,露出了一對淤青的膝蓋,方才那一摔,她可都是真刀真槍上陣,一點不含糊。“近幾日白天他是不敢來了,過幾日他更是來不成。”
眾所周知,郡丞大人與這位新上任的毛頭小子齟齬不合,新郡守斷了他不少油水不說,還幾番訓斥他刻板守舊,眼下輿論所向,郡丞大人恐怕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罷?
據聞博科勒州刺史是瓊郡人士,這兩日便要回鄉為鶴齡老母祝壽,他那老母是個愛管閑事的,又是郡丞大人內眷的親姑婆,少不了吹些耳邊風。
即使到時候事情不成,她也早把這個燙手山芋給扔了,自然郡守大人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陸欺欺蹲下身來,撫了撫蒼絨的腦袋:“你今天的表現可真棒,那聲慘叫,對了,還有最后學著姑娘家哭那幾聲,可真是像極了!”
回想起那時郡守大人的臉,擰得跟個□□花似的,她就樂不可支,差一點兒笑出聲來!
蒼絨聽罷,頓時眼前一亮:“那有什么獎勵嗎?”
陸欺欺眉骨一揚,眼珠子骨碌碌一轉:“醬大骨怎么樣?你最愛啃了!”
“好,醬大骨好。”蒼絨直聽得口中津液大盛,還沒聞著那骨頭的味,便于口中空嚼了兩回,喜不自禁。
爐上的沸水嗶嗶剝剝地響,陸欺欺低頭望向那甕盎中的沸水,陡然想起了什么,指著身后的內堂遲疑道:“那家伙你撈出來沒,不會還泡在……”
她的手指落在半空,空氣驟然凝滯,連那爐上沸騰的熱湯都啞然失聲了一般,聽不見一點聲響。
陸欺欺斂容屏氣,睜著一雙乜乜些些的眼睛看向那幾步之外的帷幕,眨眼不定地看向簾后,一個精赤著上身的少年正于她目目相覷,頻回眄睞。
蘭沐初休,濕云新斂,若不是他馥郁呼吸間夾帶著的一絲淡淡血腥味沁入她鼻尖,怕是要以為此情此景不過是一夢華胥,歡夢少,漏聲長。
那是一張過分好看的面孔。
仿佛一顰一笑都是精心描摹的杳杳辛夷,簌簌落在她眼底。
而他也在打量著面前的雙膝淤青的女子,雙瞳流睞,毫不避諱,就那樣直勾勾地看著她,目色逼人。
這么大喇喇地看著她作甚?她臉上有東西嗎?
哦,的確是有東西,腫得像個大饅頭似的腮幫子。
那也沒他衣不蔽體來得羞恥好吧?
陸欺欺的雙頰酢酢地紅,將頭埋在胸前,一張無處安放的小臉落入對方漠然沉靜的目光,片刻之后,她方回過神來,反被動為主動地問道:“大哥你……誰啊?”
蒼絨好心地在一旁提點:“小欺,你傻了么,他就是那個木疙瘩呀!”
這三日來,陸欺欺與蒼絨因實在想不到該如何稱呼那具木乃伊,便叫他木疙瘩。
她不可置信地向著蒼絨偏過頭,腦海中清晰地浮現“肉粽子”的模樣,倉惶地以袖遮面,細聲問:“你確定?回爐重造也不能這么快吧!”
“等候多時,我便自行拆了紗布。”男子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款步向她走了過來,那沉穩聲口中又夾有一絲落拓的少年之氣,煞是縈耳。
說罷,他揚起手中的假發——這是去年冬天蒼絨毛發脫落得厲害之時,陸欺欺一氣之下將它的毛薅了個干凈,百無聊賴之時編了個粗制濫造的假發,再用筆墨上色,使這頂假發與丹陽人的發色無異。本來只是閑時玩物,用以恐嚇蒼絨,誰曾想今日卻派上了用場。
只因那人和她一樣,是宛達族人,那頭漆黑如瀑的烏發實在是扎眼,根本難以避過郡守耳目。
“小欺,我早想告訴你他醒了,可你剛才一直在傻笑,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蒼絨舔了舔爪子,倒嗔怪起小主人來。
陸欺欺奉還它一記白眼:“胡說八道,我哪有在傻笑?”
言語間,她頻頻以那惕惕的目光打量著身旁身姿挺拔的陌生男子,越看,越是來氣,早知道他醒了的話,又何需煞費苦心地讓蒼絨用繃帶給他擠胸戴假發呢?不過他那兩片胸肌倒真是夠結實的,目測比起她這個發育不良的十六歲少女還要有料一些。
“陸姑娘,你盯著我看作甚?”少年眸光瀲滟,纖長的睫毛仿若枝柯扶疏,言語間絲毫不掩飾周身散發的那股冷冽之氣。
蒼絨這貨連自己名字都告訴了他!氣勢上明顯被壓倒一頭的陸欺欺沒好氣地掃視四周,深吸一口氣道:“這位大哥,你衣不蔽體地站在我家里,還反過來質問我?”
雖然她心里不得不承認剛才的某一瞬間自己鬼迷心竅德行有失,但是嘴上是死都不會承認的。而且他只穿了條破爛流丟的褻褲跑到她面前大放厥詞難道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么?
對方面不改色,語氣也無波瀾:“恕在下唐突了姑娘,可你房里都是女子的衣裳,我不想穿。”
你不想穿?你進人家閨房翻箱倒柜還有理了?你還瞧不上?
陸欺欺在心中發出了靈魂三連問,膛中突突地往外漫火。
這人誰啊,在她面前擺一張看不出半分歉疚之意的臭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口吻,說話的口氣跟她欠他錢似的,一點不帶客氣的。
“陸姑娘,請問我的衣服在哪兒?”冬凌霜雪都堆在兩眉間,湊著那張玉琢的面龐,他又向著她走近了幾分。
陸欺欺心中一虛,堪堪向后退了幾步,尬色道:“都爛了,被我給燒了。”
之所以燒掉那件血衣,一是因其爛得實在沒法繼續穿,二則是她為避不測多留了個心眼,不得不清理現場遺留之物。
算了算了,不跟這討債鬼計較,就當她上輩子欠他的。陸欺欺雙手合十,禱天告地,才想起來問他:“你叫什么?”
少年面色略顯得難堪:“我失憶了,不記得。”
陸欺欺身子一抖,差一點兒碰掉了手邊的茶杯蓋子。
這位哥的演技還能再拙劣一點么?電視劇里可不是這么演的。好歹得頭上纏著紗布精神萎靡地獨白一句“我是誰?為什么我會在這里?”才作數吧。
可他呢,就這么理直氣壯地站在她面前,不假辭色,把一雙澄明的目光覷定著她,也不管她是否踧踖不安,面上依舊緋色飛揚。
虧自己還是她的救命恩人。陸欺欺臉色一沉,抿了口枸杞紅棗茶,自顧自地走到那櫥柜暗格之中,取出一方襆包,遞與他道:“既然你不說,我自然無也權過問。這里面呢,都是你的東西,我不曾動過,趁著今晚月黑風高,你趁早離開為好,免得橫生枝節。”
說罷,她便抬眸去看他臉色,生怕自己那不夠強硬的語氣會讓他委決不下,就此賴著不走。雖然這人長得賞心悅目,擺在家里也是道風景,但這一樁樁麻煩事隔三差五地找上門來,她可吃不消。
言盡于此,對方如凝脂般的玉面之上依舊是波瀾不驚,就連一絲漣漪也不曾漾開。實則他沒有欺騙她,他的確是失憶了,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更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該往哪里去。
“陸大夫。”他清朗的眉宇驀地一凝,檀口微啟,“你的救命之恩,在下無以為報,只待日后……”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陸欺欺面上一愣,搖頭不迭,她送瘟神都來不及呢,哪還敢惦記什么日后的小恩小惠?“公子太客氣了,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哪里敢向您邀功?還請您高抬貴手,離了今日,你我便再無瓜葛。現在郡里的捉事人好像在四處找你,我不知道你什么來路,也不敢收留你,趁著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你趕緊走吧。”
果真是一副色厲內荏的模樣。少年凝視著那張辭色不佳的面孔,一張小巧的鵝蛋臉,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配上那故作嗔態的眉眼,宛若一只桀驁難馴的貓。
不過是個虛張聲勢的小姑娘。
不消片刻,便又聽她道:“我給你備下了一些傷藥路上帶著,你背上的傷還沒好,注意著點兒。”
說罷,她不待他說什么,徑自鉆進了自己的屋子。
“她平常也這樣嗎?”少年眨了眨眼睛,望向少女離去的背影,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蒼絨搖搖頭,一心惦記著自己的醬大骨,心不在焉地答他:“可能這兩天真的是大姨媽來了。”
濕漉漉的發梢上懸著低垂的水珠,少年稍見血色的薄唇抿出一絲枯澀的弧度。
皓虎顛狂,素麟猖獗。
虛揭氈簾,他一雙顧盼神飛的眼遠遠眺望著寥廓之外的遙山,只覺得腦子生疼,仿佛被毒蜂蟄了一般,嗡嗡作響。
自己究竟在此經歷了什么?
懷揣著與陸欺欺同樣的疑問,他陷入了一片悵惘。
簾外風云俱慘,四野蒼茫,于他而言是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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