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懸命
白樺林又恢復了一片寂靜無聲,唯聽到林中喈喈而鳴的夜梟之聲,此起彼伏,鬼鬼祟祟。
“小欺……”嗅到血腥味的蒼絨驟然睜開了雙眼,四肢一蹬,就要往她身邊一步步掙去。
就在方才陸欺欺與郡守大人唇槍舌劍之時,一旁的仆役數棍齊下,幾聲悶棍不由分說地向著它身上招呼,幸虧它機靈裝作昏死,否則此時怕不能與小主人對談了。
“蒼絨,對不起。”
是她連累了它,若不是她執意要以身試險,蒼絨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我沒事,倒是你,都流血了!你快爬到我背上,我們這就回家!”
陸欺欺搖搖頭,雙腿已是不支,只覺遍體發麻的痛感一路蔓延到了舌根,顫不成聲。“不行!聽我的話,趕緊回去找大伙來,趁郡守大人沒走遠!你受了傷行動有所不便,若是再加上我,恐怕力所不逮!”
蒼絨躊躇再三,趑趄囁嚅道:“可……你一個人呆在這里,我不放心。”
這白樺林里常有野狼成群出沒,自打它記事起,便聽過不少聳人聽聞的狼襲事件,即便有人能夠僥幸逃出生天,也是缺斤少兩面目全非。
正值壯年的男子尚且如此,她一個弱小女子,又被郡守下了軟筋散,即便有萬夫莫敵之勇,又如何能與群狼生死相搏?
“快去!晚了時間可就來不及了!若你不想我們倆皆喪命于此,此事就還有一線生機!”陸欺欺氣若游絲,卻仍是斬釘截鐵容不得它置喙。
蒼絨支支吾吾,最終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倉惶離去。
夜梟的叫聲愈發猙獰可怖,凄咽悲沉,久久盤桓,逡巡不前。
然而比起這叫聲,她更忌憚的是那群神出鬼沒的荒原狼。它們不似夜梟這般明目張膽地接近獵物,而是悄無聲息、潛蹤匿跡,只待驟然奔襲那一刻,讓你無處可逃。
灌木叢中傳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前虞跋胡,后恐疐尾,逐步向她逼近。
那甘甜的血腥味隨風潛形,飄蕩空際,萬籟俱寂之中,一張張左右彌縫的毛臉撥云見霧,將四下掩埋著枯枝敗葉的雪垛子踩得磕撲撲作響,瞥映之間,已然形成圍困之勢,一雙雙隱沒在灌木叢中的琥珀色瞳煥然一亮,足足要把陸欺欺滿身骨肉望穿。
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
陸欺欺屏息凝神,足足有十多頭狼逐逐眈眈地盯著自己,只求大快朵頤,風卷殘云。
她在等,等援兵到來。
它們也在等,等一個先機。
狼是種殘忍又狡猾的生物,即使是面對如此弱小的獵物,它們也不會掉以輕心。
“嗥——”
幾是電光石火之間,群狼鼓吻奮爪而來,縱身一躍,倏然騰挪,驚起一地雪沫子潢潦驚翻。
動彈不得的陸欺欺本能地闔上雙目,頭目森森之際,輕顫的睫毛霎時染上一絲溫熱,雙腳離地而起,竟不覺得疼。
“別動!”
耳邊騞然傳來一聲叮嚀,來人長臂一展,疾速將她攬入懷中。
那低沉的聲音如夢囈一般,拂得她面頰酥麻發癢,不知是釅冷作祟還是內心暗流澎湃,陸欺欺耳廓一抖,那醺醺的緋紅之色盈頰徹耳,更是讓她措身無地。
驀地,她雙眸微啟,不知哪來的力氣,奮力抬起眼看向那屠狼的少年。
四目相對之下,對方的眼中亦是倏閃過一絲慌亂,倉惶將視線移開。
但見他一襲白衣不染纖塵,高揚著手中的燒火棍劈面沖至狼群之中,在那一通看似有章可循的奮力揮動之下,燒火棍捏在他手中仿佛凝結了千鈞之力,每一次落棍猛掃,都是一擊則殺,毫不給狼群反撲的余地,直打得群狼三分四散,七零八落。
一個人,十幾頭野狼,在白樺林中對峙,奇跡般地,竟是那個看著羸弱不堪的少年郎占盡上風。
簡直是不可思議。
陸欺欺一身綿骨,遲遲不能從那眩暈之中恢復過來,只把他肩頭作了軟枕,埋首其中,睜著一雙愣眼,兀自不再動彈。
“你怎么會在這里?”
來人不是那個木疙瘩又是誰?
藥氣未盡之際,言語更是艱澀,她翕合著嘴唇,就那樣被他半提半掣地抱在懷里,一雙不知如何安放的手頹敗地垂在身側,形同一樽脫節的木偶。
見她一副吃驚的模樣,少年眉心一攢,將她一雙冰涼的手臂攏回懷中,方撣了撣白狐裘上的血漬,輕描淡寫道:“我在路上遇到了蒼絨。”
“真的?”她發現這家伙滿嘴沒一句實話,還是不要輕信為好。
見她似乎并不相信,揚風攪雪之中,他自己亦是心中一顫,戰欽欽口不能言。
為什么還要回來?
若真如她所說,他是官府緝拿的要犯,那么眼下唯有逃離此地方是上策。
可是鬼使神差地,他又回到了她身邊。比起漫無目的地逃亡,回到她身邊,似乎才能令自己在茫茫天地間感到一絲安定。
他定定地看著眼前面色蒼白的女子,將寤不醒之時,他曾無數次于余光之中偷覷過這張皓玉凝肌的面孔。
她包扎的動作很細致,喂藥時會把藥甌放在唇邊吹了又拂,即便疲憊不堪,依舊寸步不離,不知不覺地在他身側枕臂睡去。
少女的呼吸綿長而輕盈,如杏花初落疏疏雨,在他耳邊泠泠作響,在這凜冽寒天之中,他不動聲色地側耳傾聽這雨落花飛之聲,漫不經心地描摹她歪東倒西的睡顏,方從滿心的駭疑之中獲得一宿安寢。
念及此處,他似乎有些閃爍,話鋒一轉,沉聲向懷中之人道:“陸姑娘,你未免也太亂來了,你知不知道你的那個計劃若是有半點差池,你就要喪命于此?”
話音未落,只見懷中人滿目惶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陸欺欺有些莫名其妙,眼前面如冠玉的少年似乎有點氣惱她今日的所作所為,可真是奇哉怪哉,她是死是活與他何干?怎么還嗔怪起她來了?
可心里,卻又隱隱有暖流湍急,在他抓住她手腕的剎那,噴薄而出。
沒錯,她原本的計劃是假裝自己落入郡守大人的圈套,讓事前已經與她通氣的郡丞大人引來刺史大人,屆時捉人拿贓,人贓俱獲,這輩子想翻身怕也難!
可她不知道,自己的計劃究竟是哪里出了脫卯破綻,讓郡丞大人遲遲沒有現身?于情于理,為了他的大好前程,他都應該準時出現不是么?
見她不解,對方心領神會地冷嗤了一聲,一邊將她徹底打橫抱了起來,一邊為她答疑解惑:“就在今晚,帕木羅刺史年壽已高的老母突然暴斃房中,本是興高采烈地回鄉為母祝壽,轉眼間卻變成了奔喪,郡丞大人雖然對郡守的位置覬覦已久,但怎敢為一己私利在此時去觸了霉頭自討沒趣?此一時,他怕是正在刺史大人府上坐如針氈,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陸欺欺只知避開帕木羅刺史之母的誕辰便萬事大吉,卻沒料到他那老母親是個病怏怏臥床不起的老太太,此番帕木羅刺史告假回鄉,便是想為母親祝壽沖沖喜,誰曾想天不遂人愿,終是一腳踏入了閻王殿。
她不由得搖頭苦笑起來,看來自己還是算錯了一步。
面上愧然作色,陸欺欺轉眼看向他冷峻的面龐,正擬詳看間,卻見他一雙星眸端詳著自己,直盯得她心里發慌。
“你這衣服哪來的?”陸欺欺輕咳一聲,試圖轉移話題,狼狽的面容之上窘態畢露。
他這身衣裳看著不似一般鄉野村夫平日里穿戴的樣式,仔細一看,也不是十分合身。
“搶了支過路商隊,從他們那里打聽了一些消息。”
陸欺欺面上駭然一驚,不可思議道:“你一個人?”
“嗯。”
一個人搶了人家一支商隊,一個人徒手殺了十余頭野狼。
這人怕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匪幫頭子吧?
陸欺欺背膝展展,畏生生地往里縮了幾寸,目光游移不定,竟不敢再去觀他面上情態。
不過看他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年少風韻的矜貴作派,即便是穿著這身不合襯的袍子,也都是難掩華彩、渾然天成的貴公子,又這么年輕,哪里像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剪徑土匪?
可是方才他舉棍殺狼的狠厲霸道,也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你都打聽到什么了?”她再次試圖轉移話題。
怪不得郡守大人的鷹犬知道他的行蹤,想必是那支商隊羞赧難當去府衙報了案罷?
“那支商隊的輜輦之中,有一份,是瓊郡郡守特地為刺史母親所籌的壽禮。”
“你也給人搶了?”陸欺欺憤然脫口而出,但見他清冷的眼神掃過自己的面龐,便立時將頭埋了下去,這種亡命之徒,她還是客氣點好,免得惹急了也給她來上一棍。
少年吐氣如蘭,他對那些無甚興趣:“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郡守大人若是知道你還活著,你猜他會如何?”
陸欺欺啞然失聲,的確,這才是當前她頭疼的問題。若是她再次出現在郡守大人面前,毫無疑問,接踵而至的必將是他瘋狂的報復。
仿佛知她所想,曉她所慮,少年幽幽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絲徹骨寒意,眺望著遠處橫亙的遙山,漫不經心道:“有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你不妨一試。”
他的面龐是那樣的好看。仿佛所有的陰謀詭計自他口中緩緩道來,都會化作繾綣繞指柔。
她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當日夤夜時分,郡守大人被代天巡狩的刺史大人緝拿歸案。
坊間相傳,是他鬼迷心竅看上了妙心居的陸大夫,幾番求而不得,因愛生恨殺人滅口。
據聞昨晚樵夫良叔領著人趕至白樺林中救人之時,已是滿目火光沖天,幸得陸大夫用火燒斷了繩子自救,才幸免于難。
實則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就在昨晚,帕木羅刺史府上的下人無意間發現老夫人平日最愛吃的兔肉里被人下了毒,兔子是一種十分耐毒的動物,平日里以少劑量的毒素喂養它本身并無大礙,但若是人吃了這種毒兔子,卻是一劑強力的催命符。
而這只毒兔子,喚作參兔,據說是雪原上特有的兔種,以人參為食,一身是寶,十分珍稀。
更為重要的是,它是郡守送來的賀禮。因是以藥膳之法獨家熬制給帕木羅老太補身子的,其他人不曾動得一口。
帕木羅老太本就是個行將朽木之人,哪里經得起哪怕一點點上吐下瀉?
帕木羅刺史登時想起早年間這小郡守登門造訪時,只因他早年與其父親同袍為官,政見相左,由此生出嫌隙,連著他一同厭棄,三言兩語便伙同黨羽將他打發到瓊郡這個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恐怕他那時就已經懷恨在心,籌謀不斷,如今特地挑這么個玩意兒送上門來,這索命鬼挑明了就是要他老娘的命!
動土動到太歲頭上,這個不知深淺的小郡守,未免欺人太甚!
然則,這也只是毫無根據的臆測罷了。
老太君著實是自己身子羸弱,才熬不過這玄冬,半點怪不得那郡守。他只要命仵作一驗,便知帕木羅老太并沒有中毒的跡象,可他怎么舍得去動自己老母親的尸身,讓她死都不得安寧?
恰好這不長眼的小小郡守在他眼皮子底下犯了案,這種案子往小了定,不過是些男女齟齬,可若是往大了鬧,那就可定讞為朝廷命官公器私用、殺人未遂的大案,他若不趁此良機徇私報仇,更待何時?
一朝報應天公變,行止不依他在先。
陸欺欺對完口供大搖大擺地走出府衙之時,不過是辰牌剛過,詰旦時分,恰逢郡守大人被押解經過,二人正巧打了個照面。
她轉動著淤青的手腕,饒有興致地駐足而望,一班做公的各執鑌鐵齊眉棍,浩浩蕩蕩地提掣著那峨冠博帶之人,只見他滿目羸悴,釵橫鬢亂,哪還有半分盛氣凌人的架勢?
似乎察覺到了對方那好事的目光,郡守大人驟然抬眸,濁目一瞪,眶內盈珠,活脫脫一匹發狂的野狼。
“這不是郡守大人么?”她的臉上風平浪靜,曈曈曚曚的晨光之中,面色驕人,顯出一種別樣的女兒家風韻。
“你……!”怒氣高熾的郡守大人幾乎要把后槽牙給咬得粉碎,讎仇當前,卻又舌鈍齒短,吞聲難言,只把喉中漫出的血濾囫圇成唾,倏地朝著她啐了一口。
陸欺欺輕巧閃身避過那一口血痰,不由得往楹柱后虛踱了幾步,方瑯瑯放聲道:“怎么?郡守大人這是不服么?”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中微露鋒芒。
“我不服!我當然不服!”莫名其妙的落入她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彀中,他何止是不服!
“哦?”
陸欺欺徐徐抱臂轉身,摩挲著腕間的繃帶,那手勁又輕了幾分,只見她玉齒一扣,笑意盎然,蹌濟往前走了兩步,方又想起了什么,默然回眸道:“本大夫專治各種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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