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迷蹤
月色滿庭,紫綏金章掩映其間,女子倚榻而坐,綠罽花觶抵唇而落,靨鈿漾起層層漣漪,泛起酢酢的紅暈。
她扶額而起,微酲之下,那張盡態極妍的面容在一片滃滃翳翳之中,更添幾分嫵媚。
此處樓宇位于密林腹地,竟是一座別致的吊腳樓,駢植花竹,泉石縈繞,然而細看過去,卻又了無生機。
“阿姐!阿姐!”又是一名奇裝異服的清族女子,紅著小臉,喘著粗氣,三步并作兩步向她走來。
“何事慌張?”
那女子順了順氣,倉惶答道:“前方來報,有大隊人馬闖進了密林,領頭的是些大疏人,觀其衣著,來路不小。”
“那你慌什么?把毒獸放出去,任他再多人馬,啃個干凈便是。”
女子垂下頭,似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低聲道:“我正要向阿姐稟報此事!收到消息后,我便馬不停蹄地趕往獸籠,誰知那些毒獸全沒了影兒,看守毒獸的姐妹也全部遇害,七竅流血,尸身化膿,看樣子,對方應是個使毒的行家。”
那不動聲色的面龐之上終是出現了一絲憂慮,不經意地蹙眉而視:“那幾個擒來的人呢?”
來人眉間一攢,雙唇微顫:“還在蛇穴里,不知怎地,六天赤螣紋絲未動,換做往常,早就大快朵頤了。”
事有反常即為妖。
綠罽花觶脆生生摜在屏榻之上,那眉色飛揚的女子面露厲色,揚長而去。
蛇穴之內。
只見一條大蛇身長數丈,頭大如囷,煥然錦色,長牙闊口,蜿蜒盤旋,乍見之時,陸欺欺幾乎是驚得魂飛魄散,語言失度,可是與那大蛇對峙了半盞茶功夫之后,二者你看我,我看你,卻是各自巋然不動,相敬如賓。
此一時,陸欺欺正百無聊賴地托著香腮,身后是幾只百節俱軟的軟腳蝦,面前是逡巡不敢上前的六天赤螣,這偌大的懶蛇蝟縮蠖屈,除了打幾個飽嗝搖搖尾巴之外,連芯子都不吐一下。
他們看起來有那么難吃嗎?陸欺欺不禁懷疑。
“喂,你們好些沒?”
不知為何,看著這幾個四肢不舉的大男人,她此刻的形象竟高大偉岸了許多。
“翟樂在給公子渡氣,陸姑娘小聲些,不要讓他們分了心。”狐哀難得一本正經地提醒她,雙目一闔,又自顧自地專心調息去了。
陸欺欺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心中卻幸災樂禍,你家公子現在就是廢物點心一個,渡也是白渡啦。
“奇哉怪哉。”翟樂驟然間收手,面色堪虞,“公子,你……”
狗娃腆顏道:“但說無妨。”
“公子,恕屬下冒昧,公子的脈門……是否……被……?”
翟樂的嘴唇翕合,愈發細聲,似是躊躇著是否要繼續說下去。
見得一旁的翟樂眉語頻傳,狐哀立時會意,轉而把那一道狐疑的目光緊掃向陸欺欺,直覺告訴他,此事必定與陸欺欺脫不開干系。
陸欺欺豪不避諱他那審視的目光,嘴角一耷,沒好氣道:“你別看我,我可沒那么大的本事,你家公子功力盡失還真賴不到我頭上。”
二人齊刷刷地將目光轉向緘口不言的男子,異口同聲:“公子,究竟是何人所為?”
那廂未曾作答,這廂陸欺欺已是振肩撣衣,站起身來,幽幽嘆氣:“你們吶,還是別問他了,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事到如今,我想也瞞不住了。”
言之未盡,她四下打量了一番那二人面上意況,這才釋出一口清氣,一五一十,從頭至尾,繪聲繪色地向狐哀與翟樂講述了連日來發生的一切。
除了那塊石頭。
她幾乎是只字不提。
回想起昨日的種種,竟如南柯一夢,歷歷在目,連她自己都深感陰陽造化果非誣,半點由不得人。
“幾位可真是好興致。”
俄頃之間,窈寞陰冷的蛇穴亮如白晝,亮煌煌地刺痛眼底。陸欺欺正說得興起,驚覺那怪誕的女子又鬼魅地現身眼前,忙不迭腳底抹油躲入狐哀身后,幾人登時如臨大敵,眼風一飛,狐哀與翟樂二人已是按住了腰際兵刃。
“有本事就硬碰硬,耍陰謀詭計算什么英雄好漢!”翟樂被她這軟筋蠱害得夠嗆,滿肚子怨氣正無處發泄,這仇家便自己尋上門來了。
誰知那名女子卻絲毫不搭理他,反倒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地詰問起來:“廢話少說,我且問你們,我那些毒獸失蹤,可是你們所為?是否還有其他人馬?”
“毒獸?”陸欺欺聽罷,立時將半邊腦袋探了出來,生怕面前這兩個莽撞人再度犯渾,先其一步賠笑道:“美女姐姐,我想我們一定是有所誤會,就憑我們這幾個三腳貓,哪里入得了您的法眼?”
這話狐哀和翟樂可就不樂意聽了,哪有她這樣當面戳人家肺管子的?多讓他二人在公子面前跌份哪!可在自家公子的眼神壓制下,又不得不由著陸欺欺胡謅。
“哦?”女子目中一寒,尖頜高挑,厲聲呼問:“那外面泱泱人馬,與你幾人毫無瓜葛?”
陸欺欺趁勢賣乖道:“好姐姐,當真與我幾人毫無瓜葛,不過……我興許知道他們的底細。”
若她猜得不錯,公主一行人,也該進入密林了。
言猶未盡,那面色凜然的少女正欲鼓吻詳述,卻聽得身后的六天赤螣猛地低嘶了一聲,乍然之間,竟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冒煙突火,上下騰飛不住。
“嘶嘶嘶——”
“怎么回事!”
女子的臉上閃現一絲慌亂,這六天赤螣向來只聽她鳴笛號令,今日卻發狂不聽使喚,再聯系起今日發生的種種異事,定是有人蓄意為之!
話音未落,一旁的六天赤螣已徐徐揚起了肋翼,大振一聲,吐著猩紅的信子向眾人甩尾游來。
倏地,狗娃輕輕拽住了陸欺欺的衣角,低聲向她耳語一二。
陸欺欺緊抿著嘴唇,微微頷首。
風馳電騁間,六天赤螣激風一撲,支開雙翼騰空而起,穴中各處皆被那長尾一掃,直蕩得灰氣四涌,天地變色,幾人面面相覷之際,尚不等那切齒四顧的女子反應,便一咬牙,一頓腳,合力攀上了那遮天蔽日的雙翅。
一枚蒺藜自狐哀袖中擲出,正擊在蛇腹之上,那巨蛇嘶嘶地哀叫了一聲,就像是馬兒被夾了腹,虛驚一刻,扶搖而上,直往那穴外橫沖直撞而去。
待到那名女子回過神來,蛇穴內早已不見眾人蹤影。
可謂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陸欺欺面如菜色,雙手從狗娃肋下穿過,死死環抱住他緊實的胸膛,雖是低空飛行,迎面而來的茸密蟠木、橫枝亂掃,幾乎是讓她足麻心跳,驚得不敢交睫,瑟縮著一顆發絲亂舞的腦袋,只恨不能嵌進狗娃的背脊里去。
與之相反,被她穩穩抱住的男子卻是不合時宜地唇角一挑,解頤淺笑。
“這條蛇究竟要降落在哪里?小欺,我、我不行了,我要往下掉了!”咋咋呼呼的蒼絨蠕動著圓滾滾的身體企圖仆身扒撓,卻止不住地四下亂晃。
“好濃的血腥味。”泰然自若的翟樂與狐哀對視一眼,運起腳底功夫,又把一雙眼睛向四下張望。
這六天赤螣將要去往的地方,翟樂隱約嗅到了一股刺痛腦仁的氣息。
此刻正值旭日東駕,熹微的晨光鋪陳于拂拂霏霏之中,借著金光耀目,遠遠地,眾人望見了一片氳氳藹藹的瘴氣。
六天赤螣嗥叫愈烈,疾身俯沖而下,眾人猝不及防之際,內功深厚的,如翟樂狐哀二人,平穩落入樹冠之上,出身優渥如狗娃,有兩名護衛竭力接住,沒人搭理如陸欺欺與蒼絨,雙雙掛上東南枝。
“小欺姑娘,小心!”
狗娃縱身一躍,不知哪來的力氣,高擎起臂膀將她抱起,猛地往自己的懷中攬了個滿懷。
一陣焚風拂過,陸欺欺不由得瞇起了眼,身后六天赤螣火光四濺,在那揚暉吐火,曜野蔽澤的瞬間,整座密林仿佛都為之震顫。
“傳說中六天赤螣肋生翅、口吐焰,果真百聞不如一見。”翟樂不知何時拿出了一柄骨扇,香扇輕搖,談笑之間,面前已是一片灰燼。
狐哀好不容易才將身上的蒼絨挪到一旁,深深吐納道:“六天赤螣不會無故發狂,翟樂,你上樹看看。”
“你們聽,有笛聲。”
陸欺欺頭頂飄來狗娃低沉的聲音,她的腦袋昏昏沉沉,雙眼迷迷瞪瞪,似乎還能沒從方才那一剎那的擁抱中緩過神來,就那么顫顫巍巍地佇立在原地,澀于言語。
嘩然一聲巨響,根株結盤爆騰連天,六天赤螣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劈開一條枯枝敗葉鋪就的荒徑,山川搖蕩,草木摧撥,火星四濺之中,轂交蹄劘之音、人仰馬翻之聲紛至沓來,不待他幾人跨步上前,那濃煙之中的一隊人馬已如煌煌霹靂般出現在眾人眼前。
陸欺欺與狗娃無不瞪大了眼睛,果真是冤家路窄,眼前那滿身竦踴得坐不穩雕鞍之人,不是明紗公主又是誰?
“明紗公主?”陸欺欺再一次擦亮眼睛,確認眼前這個灰頭土臉、錦衣華服的女子就是明紗公主無疑。
再觀其左右,三兩金鐙,幾支斷戟,不過寥寥數名擐甲揮戈的殘兵,面上情狀均是聳眼縮唇,滿目驚駭,至于那頤氣指使的大疏使臣,早已不見了蹤跡。
“怎么是你?”明紗公主氣喘吁吁地脫口而出,及至一見后,方冷孜孜地嗤笑起來。
那張蒼白面目上的笑容斷斷續續,悲涼之中糅雜著深不見底的絕望,疏刺刺地在那雙乳死灰般的麻木瞳孔之中亂掃。
見著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明紗公主,陸欺欺惵息不迭,堪堪向后退了半步,又聽得她那鬼魅一般的囈語在耳邊回蕩:“看來今日,你們都要給我陪葬。”
話音未落,一片斑斕的光暈灑入沆瀣霏微的薄嵐,在那一行強弩之末的士兵身后,密密麻麻的黑蟻如駭浪般奔湍而來,仿佛是火光之中漫漶的巖漿,汗汗沺沺,往來翕忽。
好大的螞蟻……
陸欺欺愣怔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潮,瞬目之間,細細的栗已經爬滿了背脊,涼到骨子里。
黑色的食人蟻仿若毒瀧惡霧,悉悉索索地向著明紗公主的方向開拔,辨不清方向的笛聲暢朗而詭譎,如鼓響征鼙,每一聲悠揚,都扣在那蟻軍前進的鼓點之上,聲聲如織,愈發清晰。
才出龍潭,又入虎穴。
本是松了一口氣的陸欺欺不由得繃緊了神經,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翟樂!保護公子!”
恢復了些許精氣的狐哀向前一躍,鉚力一劈,揮劍成河,飛身上前殺入敵陣,只見他手中劍飛似屏,水潑不進,只把陸欺欺與狗娃護在身后,截斷那食人蟻來處。
陸欺欺雙手相扣,跼蹐不安地望向眼前分/身乏術的背影。
狐哀與翟樂對狗娃誓死捍衛的忠心不疑有他,所以之前狐哀對她過分的戒備,她也沒有將其放在心上,甚至現在,她開始有些擔心狐哀的安危。
一片混亂之際,盤旋在天際的笛聲戛然而止。
陸欺欺警覺地抬起頭,干云蔽日之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黑紗遮面的女子,只露出一雙狹長的眼,在大火的燔燒中閃爍起貓眼石一樣深邃的冷芒。
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眨了眨,含笑凝睇道:“小公主這是往哪里去?即便你拋撇了那一眾侍從,可怎么連你那情郎的尸身都顧不上去收拾?真是好一個薄情寡義,孤恩負德的女子,依我看,倒不如讓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們這一對璧人共赴黃泉,也好恩愛存續吶!”
陸欺欺心中驀地一驚,聽這女子的口氣,那一干無辜的侍從恐怕已經葬身火海。
而這名女子,毫不諱飾她所犯下的罪行。
下意識地,陸欺欺奮力向前幾步,拽住了形單影只的明紗公主。
在火舌的掩映之中,那滿身是血的女子猶如一具行尸走肉,仍其拉扯。
直到陸欺欺出手攀扯,她才仿佛觸動了某根心弦,癡癡地望著燔燒的火焰,眼中火光浴浴熊熊。
自傷情,自怨恨。
不知哪來的力氣,明紗猛地推開那身后挽留的一雙藕臂,踉蹌著將腳邊七竅流血、潰腦破顙的尸身撥轉,取下他手中緊握著的弓弦,轉過身來時,那張滿是啼痕的臉上,已是藏不住的憤怒之色。
拈弓撘翎,手內月彎弧一緊,只見她蒼白的嘴唇翕合,一字一頓:“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究竟發生了什么!?
陸欺欺瞳仁驟縮,雖不明就里,但撲鼻而來的血腥味不斷沖擊著她的顱腔,令她此刻萬分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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