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將升，煙翠蔥蘢。

        谷中騰起迷蒙的山嵐，巨木崒然盤郁，伶仃幾只夜梟落在枝頭，恰給悄無人跡的山嶺添了幾分聲色。

        幾個凜然的身影穿梭于林間，被無聲冷露打濕了衣甲，且行且慢，緘口不言。

        “長夜將盡。”九蒼翎幽幽地吁出一口氣，眼中似有光芒明滅。

        這九十九曲地魁陣窮奇極妙，橫柯上蔽迷得人暈頭轉向，陣眼更是難覓其蹤。

        卻不知是何人設下。

        此間甲胄聲輕晃，左右來報：“蒼翎，馬蹄印愈發(fā)明晰，應是不遠。”

        “多少人馬？”

        “約有數十人。”

        “數十人？”九蒼翎蹙起眉頭，怎地一夜之間無端冒出大隊多人馬在此擾亂視聽，饒是在他人檐下借道潛跡，又摸不清對方底細，輒敢貿然交鋒？

        正匪夷所思，但聽得前方草叢悉悉索索地輕響，卻似有人信步走來，二聲齊發(fā)，一唱一和，言語間竟是抱怨連連。

        九蒼翎向著身旁眾姐妹揚了揚手，示意她幾人潛入灌木叢之中，靜待其聲。

        只聽得其中一人說道：“指揮使吩咐的事，你們可辦妥了？”

        “自是妥當，如今那位公主大人，可總算是消停了。”那語氣輕慢的女子咂摸了一番，踢著腳下的小石子，哈欠連連，“這些不服管教的丹陽人，就該殺個干凈！”

        另一人附和道：“也不知指揮使究竟作何打算？如今得了生玙，那明紗公主滅口了便是，何須留她性命，一路帶著也是個麻煩。”

        生玙！

        九蒼翎神色驀地一滯，仿佛吃了一個蹬心拳。登時怒發(fā)沖冠，雙手作爪撮了一把腳邊的碎石，猛地一發(fā)力，但聞石聲硁硁，碎了滿地的石屑。

        那人口口聲聲說的，她聽得真真切切。

        生玙。

        九蒼翎拊膺作禱告之勢。神明庇佑，功夫不負有心人，本是失去那賊人的蹤跡，如今又送上門來了。只是聽這二人的口氣，他們口中的“指揮使”卻不像是她幾人跋涉追緝的那名宛達男子。

        究竟是何人，有這般豪膽，盜取她丹陽國圣物，挾持公主！

        “什么人？！”那蒙面的兩名女子如驚弓之鳥，聞風惕惕，雙手紛紛按向腰間的彎刀，蓄勢待發(fā)。

        如飛蝗傾巢而出，九蒼翎一聲示令，幾人貫氣騰軀，擺開陣型拈弓搭箭，一片繚亂之中箭如雨下，于這寂靜無聲的叢林之中顯現(xiàn)了身形。

        對方也不遑多讓，其中一名女子迎身向前，口誦秘訣，一柄彎刀便化作數千飛絮，于空中飛旋起來，以破竹之勢化為屏障，頃刻間那金身的九羽大笴如金縷墜落，鈍折燃燒殆盡。

        “外族人？”對面二人并未顯出驚慌失措之舉，反倒是鎮(zhèn)定自若地打量著這從灌木叢中鬼魅一般冒出的九人。

        九蒼翎怒意難遏，憤憤地望向對方，一身紫金勁裝，黑紗遮面，連眼睛都無法看清。

        目光順勢而下，那二人腰間皆挎一柄異形彎刀，赫然入目，這刀不同于一般短刀，其狀蜿轉如蛟，一顆瑯玕宛若蛇眼鐫于刀柄之上，兇態(tài)畢露。

        “無赦衛(wèi)？”

        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她實在是想不出來，除了大疏國的無赦衛(wèi)，還有誰會是這副遮遮掩掩見不得光的行頭。

        對方見她如此識相，叉起腰來，破口嚷道：“知道是無赦衛(wèi)在此公干，還不快滾？”

        “放肆！”一班女子之中自有那年輕氣盛之輩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意，反斥聲道。不過就是區(qū)區(qū)幾個無赦衛(wèi)而已，論起來，他們的大頭目姑厭，也只不過是位列七殺眾第三席的一個小小指揮使罷了，兩個宵小哪里來的底氣置喙？

        九蒼翎擺擺手，低聲道：“無須多言，抓活口。”

        “是！”

        傳聞中，冠絕天下的無赦衛(wèi)不僅能夠于千軍陣前無形斬馘，又能于重重守衛(wèi)之中潛蹤匿跡，今日所見，不愧為姑厭麾下的精英翹楚，幾個回合下來，她九蒼幾人合力圍攻才稍稍占了上風，而對方不過以二人之力，便與她九人纏斗了數個來回。

        不，其中一人幾乎只作壁上觀，大有輕蔑之嫌。這對九蒼來說，可謂是一種羞辱，試想同為皇家麾下精銳，姑厭區(qū)區(qū)兩個下屬便不把她幾人放在眼里，遑論位列七殺眾第三席的無赦衛(wèi)指揮使姑厭？

        “快通知指揮使，這幾人不好對付！”

        那二人眼看著落了下風，便有些亂了陣腳。

        滋滋幾聲，磷火煌煌，但見一陣滾滾濃煙，以合圍之勢向著那九人合攏，瞬目間，那二人便銷聲匿跡，不見了蹤影。

        騰地而起的濃煙彌久不散，冉冉入空，彤云密布之下，顯得紫瑩瑩的。

        不遠處的姑厭目珠淺轉，放眼望向那空中的浮煙，蛾眉微攢，聽得左右問詢道：“指揮使？”

        “呵，看來是魚兒落網了，蠢貨，還不快去查看？”

        這一大早的，她可沒什么好脾氣，若是再出什么岔子，她定要親手將這些擾人清夢的蛇蟲鼠蟻挫骨揚灰。

        一聲撼天動地的咆哮，伏于她腳邊的赤焱狻麑已然按捺不住，姑厭摔鞭身而上，吩咐四下扼守關口，方領著一路人浩浩蕩蕩地向谷中濃煙處行進。

        可真是一出好戲。

        躲在暗處的玉扶笙斂起笑容，褪去無赦衛(wèi)的衣甲，與明紗公主悄然隱去了身影。

        明紗公主魂驚膽顫地拍著胸脯，這樣的損招，也只有陸欺欺才想得出來。方才若是自己有一絲脫卯破綻，她便要背上一世罪名。

        堂堂丹陽國八公主，竟然與外族人表里為奸，陷他丹陽族戰(zhàn)士于危阽之中，真是令她既興奮又害怕。

        也不知九蒼與姑厭一決高下是何等精彩絕倫的場面？若不是身處險境，她還真想一睹為快。

        且不說九蒼實力如何，依著姑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性子，若是知曉自己的屬下被對方殺人滅口，指不定怎么大發(fā)雷霆。這玉扶笙也真是，逮到幾個巡邏的無赦衛(wèi)殺掉便也罷了，還殺得興起，弄得一路血淋淋的，尸體上遍布箭痕，其狀慘不忍睹。

        這還多虧九蒼上來招呼也不打就一通亂箭慷慨赍贈，用陸欺欺的話說，這叫草船借箭。不論如何，這烏龍陣是布下了，接下來就拭目以待即可。

        山雨欲來風滿樓。

        無回谷的另一隅，二人仍在苦尋出路。

        隨手揭開石壁之上的濕漉漉的蘚蘿，陸欺欺抱臂仰面，望向空中遮天蔽日的彤云，暴雨將至，連那埃色黯蔚的野蕨所逸出的香氣，都透著懨懨的倦意。

        “玉姐姐她二人想必成了，可我們還是無法找到陣眼。”遍尋之下不得其果，陸欺欺心下懊喪，竟有些亂了方寸。

        泓洢專心致志地探查著周遭之物，沉聲緩道：“若是尋不到陣眼，你我便依前計，待姑厭與九蒼纏斗之時殺出重圍，只是不知姑厭是否還有后手接應，一著不慎，怕是會將玉姑娘與明紗置于危阽之中。”

        陸欺欺攢眉頷首，只手撫過蒼絨的毛發(fā)，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如今之計，便是尋找陣眼破陣，方能先發(fā)制人，才不致明紗公主與玉姐姐落入姑厭彀中。

        陸欺欺眉睫上似有一絲瑩潤垂落，攤開手掌，那掌中便又納入了些許涼意。

        雨水不期而至。

        “下雨了，我們還是先回到破廟里，待玉姐姐她二人回來會合。”

        言猶未盡，她遽容回眸，頻頻凝目，望一眼來時的路，猛地一道驚雷自天幕上降落，響徹四野，驚得陸欺欺渾身一哆嗦。

        被那道霍目的列缺晃得雙目片刻失神，恍惚中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干澀的目瞼，那座絲蘿傍欹的破廟竟于風雨晦暝中匿去了痕跡，只余一片煙蕪蘸碧。

        “小欺，你看！”

        懵怔的蒼絨揚起尾巴，碩大的身軀怯怯地在陸欺欺跟前踅來踅去，那渙散的目光與她的全然凝望交匯在一處。

        空無一物。

        陸欺欺虛虛掩面，聳眼縮唇，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躡腳向前緩邁了幾步，和著泥土腥氣的野蕨香沁人心脾，卻抵不過雨勢滂沱，叢叢頹唐。

        “不可能！不是說九十九曲地魁陣白日里不湊效么？那玉姐姐她們怎么辦？若是尋不回來路，豈不是危在旦夕？”此刻她的眼睛里已然出現(xiàn)了一絲倉惶，推演算計，算計推演，也未曾料想到這坐標軸的原點竟如海市蜃樓般潛蹤匿跡。

        哪里還顧得上大雨傾盆，循著記憶之中的路徑，猶如涸轍之鮒，陸欺欺腳步踉蹌，背膝展展，奮力地在濕潤的泥淖之中挖掘著哪怕一絲蛛絲馬跡。

        她二人雖與她只是萍水相逢，但此番正是因為輕信了她所獻之計，才以身涉險，孤軍深入。尤其是明紗，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公主，竟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主動挺身而出。若是因為她這一轍出了什么閃失，叫她心里如何過意得去？

        “小欺，你冷靜點！”泓洢舉步向前，默默地將她拽回身前，下頜淺探，雨絲包裹之下的臉龐更顯眉眼朦朧，儀容豐澤。

        裹起袖緣，他輕輕抬掌覆在她濕潤的輪廓之上，小心在她急得灼灼的粉頰之上揩抹，又似怕手上的劍繭粗糲磨人，轉而輕柔地用指腹撫去她眼睫之上的雨水，趁她輕顫闔目之時，悄然透過指縫，用眼神描摹她桃腮之上不經意間透出的粉潤，再徐徐下落，停在那一雙緊抿著的櫻瓣邊緣，指尖將落不落。

        “泓洢，你看這個。”陸欺欺陡然睜開眼，張開滿是泥濘的十指，仿若是十根破土而出的雪芽，指了指草叢中伶仃的石像。

        像是被蜂蜇了一下指腹，他猝然收回手，無措的目光順著她所指之處遽然下落，定在那石像之上。

        形容可怖，千瘡百孔，正是陸欺欺昨日行至此處之時廟中所供奉的神像。

        泓洢旋即在心中暗忖，整座廟宇不復存在，徒留這個不起眼的石像，分明是刻意為之的路標。

        身旁的泓洢仍在遲徊不決，她卻已經擼起袖子移步挺身向前，高擎著一雙泥爪子扎開馬步，攢以全身之力去搬動石像，叵耐那雙纖臂徒有氣勢，卻無實勁，悶頭搬撤了半晌，那石像依舊是一動不動。

        見它不為所動，氣喘吁吁的陸欺欺又重新打量了它一番，以手拔動那合像而圍的斷劍之柄，連踢帶踹，忙得不遑暇顧。

        一旁的泓洢看在眼里，竟是忍俊不禁，掩面輕笑了兩聲，又換上一張?zhí)幾儾惑@的臉，迎身上前，替她解圍。

        “我來幫你吧。”

        見她對那石像半籌不納，他只好將她拉至身后，主動請纓。

        陸欺欺上氣不接下氣地站起身來，往額上抹了一把，也不知是雨是汗，連聲道好。

        只見泓洢紋絲不動，捻指誦訣，以手書空往那石像上一送，便見得那石像周身光芒大作，似有焰光邁騰，驚得陸欺欺閃身直往后躲，以袖掩面，只從袖縫露出一雙盈眶的圓瞳，定眼去瞧。

        俄頃，幾滴雨點啪嗒啪嗒地落在那石像之上，四圍之中，一股逼仄之氣伴風而蕩，迎面而來。

        悉悉索索之中，草木卷折，泓洢見勢不妙，旋即探手去撘她手腕，怎奈為時已晚，但聽軋軋轉圜之聲，腳下一道石門破土而出，恍然間矗立如屏障，團團變幻，流沙一般。

        陸欺欺腳下不慎，半只腳已經沒入那地底浩蕩，那石門吞了她半截身子，便開始轟隆轟隆地向中閉扉，二人難以在那流沙之中立足，齊齊滑入門中，頃刻間，兩只落湯雞于地面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地底深處，究竟藏著什么詭秘？！

        仿佛一切都被驟然降下的傾盆大雨抹去了痕跡，不見嬌紅稚綠，青樹翠蔓，徒留草木蕭疏，一片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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