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脫身
放眼望去,四下似乎出現了一種詭異的氣氛,那廂于心有虧的大疏文武百官噤若寒蟬,一個個欲言又止,這廂丹陽使臣卻像炸開了鍋,明擺著要討個說法,大有喧賓奪主之勢,全然忘了自己的外臣身份。
“諸位、諸位!”小皇帝只覺得腦袋里滃滃作響,無助之下,竟鬼使神差地向一旁的明紗投去求助的目光。
盡管皇帝已是滿腔怒火,但身為一國之主,他深知此事關系邊庭安危,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極有可能挑起丹陽人急謀狂僭,俶擾邊陲,在這殿上逞一時口舌之快,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明紗公主這才有幾分收斂的意思,款款步入那一片擾攘之中,不茍言笑地迎向那些喋喋不休的同胞,朗聲道:“諸位,稍安勿躁,明紗既已顧身其間,定是相信陛下能夠公正無私地處理此事,以告慰我丹陽國無辜受戮的亡靈。”
這女人,可真是厲害。
竟敢當著群臣之面裹挾他堂堂大疏國的一國之君,代天子慨然允諾,不愧是生長于那雪原極寒之地的彪悍女子,這一腔孤勇,□□之中,怕是無人能及。
這份天真,更是引得滿堂哂笑。
只見年輕的皇帝佯作一副宿酒未醒,醉眼摩娑的模樣,斜身倚在黼扆之上,扶額悵然道:“來人,將姑厭押下昭獄,朕乏了,諸位愛卿,也都散了吧,此案茲事體大,擇日再行會讞,來人,起駕回宮!
那話語冰涼得好似齒間結上了一層霜,酒力禁持之下,明紗只覺心下悒悒不暢,一口氣血翻涌上來,越喘越急,那凄惻的聲線顫抖不住,如泄閘之洪,奔湍而下。
“陛下……”
明紗神色復雜地望向那目光躲閃的君王,殿中人人自危,恨不能拔腿就跑,以免卷入泥潭,唯有她煢煢而立,胸腔之中一股無名之火高熾,抑制不住地翻滾起來。
那明黃的身影并未回應她。
而這份無聲的回應,在許多人看來,卻是最好的回應。
恍然間,她似乎明白了許多,只覺喉中苦澀難忍,身子輕飄飄的,如那無根的浮萍,往來翕忽。
“公主,不可!标懫燮圯p拍她的手背,那雙手如墜冰窟,竟是那樣冰冷。
皇帝決心已定。
那風暴旋渦中的女子,即便已淪為眾矢之的,依然是薄眉淡掃,檀口猩紅,眼中那般桀驁自恃的神情一成不變,面對諸卿環(huán)伺,她自煢煢孑立,不為所動,竟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凄艷風姿。
“小丫頭,你叫什么名字?”
姑厭纈眼流視,目光如薄刃般掠過明紗的發(fā)隙,直搠在那張晏然自若的素凈面孔之上。
明紗公主心中一驚,小心地將陸欺欺護在身后,卻聽得身后那人冷不丁道:“陸欺欺!
姑厭似笑非笑地頷首,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啟瞼平視那金光燦爛的黼扆,目中的華彩似潮汐褪去,支離的雙眸中電逝般閃過許多往事,又轉為一絲蔑然,徐徐闔了雙目,在那斧鉞掣制之下,頭目森森地往那殿門外黃麾仗下的丹墀走去。
一片混亂之中,皇帝默然離席,并未交代只言片語,那些個有眼力界兒的朝臣也仿佛無事發(fā)生一般,各自散去。
夜來殘酒醒,惟覺霜袍冷。
并未有想象之中的遂心快意,三人悻悻地回到張燈結彩的承桂宮,齊齊舉目望著那楹柱邊上的一串紅燈籠,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一絲苦笑。
“陛下今晚鐵定不會來了,也好,最好以后都別來了。”明紗公主不知是賭氣還是衷心地感嘆,一邊拆下鬢云上的釵鬟,一邊緩納口氣。
玉筍頻搓,繡鞋重攧,抄手游廊里上幾步小路,硬是走出了滿肚子的委屈。
陸欺欺瞥了一眼身旁始終緘默不言的玉扶笙,不由得喟嘆:“是我們太天真了,那可是七殺眾!
在此等候多時才知悉了一切的費述顯然是眾人中最為不以為然的一個,見到終于有人打開了話匣子,便不再悶著話:“姑娘們,開心點,姑厭不都去蹲大獄了嘛?怎么一個個還愁眉苦臉的?”
陸欺欺聳了聳肩,哭笑不得:“費大哥,咱們可是惹了天底下最不能惹的幾個人,若不能置姑厭于死地,她往后只會更加喪心病狂地報復!
“那就置她于死地。”
話音未落,便見得前方之人驟然駐足,背影如一道凌厲的刀鋒,肅然劃過眾人眼前。
說話的人,正是玉扶笙。
看不到她眼中溺入的堅決,不同于往日里的狠厲,她此時此刻,似乎異常地冷靜。
“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她!
“好、說得好!”費述拍手稱快,乘勢而上,“那小玉,可不可以先把我的咒給解了?你看這時日也不多了,咱們……”
“閉嘴!”
自討沒趣,但總算是緩解了氣氛。
陸欺欺掩口打了個哈欠,握拳敲打著渾身緊繃的關節(jié),已是滿目倦容:“玉姐姐你和公主先回房休息吧,我也回耳房歇息去啦!
那幾人低聲道好,轉頭迎上了承桂宮的內侍,懨懨而散。
眼看著夜空中彤云密布,霽光浮瓦,道別了明紗一行人,陸欺欺提起袍角加快腳步,提一碗宮燈,朝著耳房走去。
山雨欲來風滿樓,陸欺欺輕輕將宮燈護在懷中,聽得房門咯吱一響,乍然間一道電闕劃破天際,房內霎時亮如白晝,電光石火間,一個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她面前。
“鬼!”
登時那宮燈骨碌碌滾落在地,女子的尖叫聲響徹九霄,緊跟著一個踉蹌踩在了門檻上。
“你鬼叫什么?”
頭頂幽幽地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抬頭望去,一雙攝人心魄的眸子正居高臨下地俯眼看著她,不是泓洢又是誰?
四體著地的陸欺欺頓時拍拍屁股站起身來,輕咳了兩聲,漲紅著臉問:“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那人默默地躬身拾起宮燈,轉身將其擱置于小幾之上。
“給你留了些吃食!
陸欺欺的眼睛頓時如星子般亮起來,這草木皆兵的一夜,她不曾得半盞熱茶入喉,早已是饑腸轆轆。
原來這家伙是給自己留飯啊。
摩拳擦掌之中,她執(zhí)箸挑了挑那桌上的百味羹,竟還冒著騰騰熱氣,舀一勺湯汁滾下喉頭,直將那五臟廟舒暢了個遍。
“慢點吃,小心噎著!便鼪ブе馔腥,目不轉睛地端詳著眼前狼吞虎咽的宮裝少女,唇邊竟悄無聲息地勾勒出一抹淺笑。
饕口饞舌的陸欺欺哪里理會他,風卷殘云地將那碗壁刮得干干凈凈,雙手捧著那空碗向他討要道:“吃完了,還有么?”
“還想吃什么?”
陸欺欺不假思索:“想吃面,蔥油面!
“沒有,我不會做。”對方拒絕得干脆利落。
少來吧他,之前在瓊郡做的那次不是……
陸欺欺面上的笑容乍然凝固,算了,他做的蔥油坨子,不提也罷。
正是收斂形容之際,又聽得那人道:“可以試試!
少女的笑容豁然開朗,竟有種說不出的嬌憨。
窗外電閃雷鳴,直吹得那小廚房簾幃颯颯。陸欺欺饒有興致地抓了一把果脯,于圓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腿,興致盎揚地盯著那在灶臺前忙碌的少年,故意拉長了音調問他:“你到底會不會做飯?”
“閉嘴。”
那少年望著眼前一應俱全的廚具,砧板上散落四處的面粉,顯然是無從下手。
“行吧,我等著!标懫燮弁腥犊傲x的背影,唇間不知不覺地沁入一絲甘甜。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欲睡的陸欺欺蜷縮在角落里,幾度要寐去,那碗不知為何物的面疙瘩方被他擺上了春臺。
“聞著還挺香的。”
“不許說難吃!彼o抿著那櫻瓣似的唇,不知為何,那張冷峻的面容之上竟顯出一絲格格不入的生澀靦腆,遲疑了片刻,才將竹箸遞到她手中。
陸欺欺忍俊不禁地偷眼看他,只見那落拓之軀上沾了些許零落的粉塵,那張面孔偏偏又端著一副貴公子的驕矜之色,如拂塵吹花般運起二指去輕撣狼狽,認真中竟透著幾分稚氣。
似乎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淡漠疏離的神情沾染了些許人間的煙火氣,只如謫仙下了凡一般。
“還不錯,比起上次來說,簡直是突飛猛進,你該不會偷師了吧?”陸欺欺將那碗疙瘩湯端回房中,雖然賣相難看了些,卻讓她吃得津津有味。
幾乎是瞬目之間,天幕下狂風大作,一點春雷落萬絲,豆大的雨點密匝匝地從鴟吻上濺落,順著琉璃瓦涓涓下落,在那飛檐下結起了霧蒙蒙的雨幕。
“你是不是該回去了?”雙眸略略掃過窗邊的更漏,她驟然想起了什么,遽然放下碗筷,在房中翻箱倒柜,一邊搖著頭,一邊喃喃,“這房里怎么就沒把傘呢?”
此處距另一間耳房尚有個盞茶功夫的腳程,雨勢傾盆,若不擎?zhèn)愣校隽舜碎T,怕是寸步難走。
“無妨,回不去便不回了。”他輕描淡寫,似與自己無關。
陸欺欺躡著腳一個趔趄,慌忙從雜物堆里探出了頭,支支吾吾:“這……這不太好吧?宮女太監(jiān)共處一室,若被人看見……”
她的聲音愈發(fā)微弱,那憬然間近在咫尺的面孔娟然如拭,男子著一襲緙絲暗紋紫羅袍,更襯得身量挺拔,薄薄的唇瓣中吐氣如蘭,只叫她鼻尖發(fā)癢,不敢迎上那幽邃的目光。
何人能如他一般,將這身內侍太監(jiān)的宮服穿出一股子禍國殃民的況味來?若他真的是太監(jiān),怕也是個禍亂□□的玉面郎君。
“你再說一遍我是太監(jiān)試試……”
撫過耳畔的低吟酥到了骨子里,那雙溫潤的手緊鎖住她滾燙的下頜,燭影搖紅間直教人目眩魂消,心下悸悸。
“我去給你打地鋪!”陸欺欺不知哪來的縮骨功,肩頭一縮,一呲溜沒了影,一邊拽開腳步四下亂竄,一邊使勁地拍了拍自己頰上彌深彌艷的火燒云,慌張得六神無主。
泓洢望著自己那只懸在半空中落空的手,唇邊不經意地流瀉出一抹稍縱即逝的笑容。
正是良辰美景,春雨好眠。
那不遠處的廊檐之下,一只濯翮的白鶻靜靜地注視著雨幕,喙角輕啄著遍地濕潤的羽翼,雙目如炬,一動不動。
“終于可以回白演塔向圣女大人復命了!
言罷,它輕扇雙翅,將那滿身的風露盡數揮去,于一片蕭條之中匿去了身形。
(https://www.dzxsw.cc/book/13337836/3080354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