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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相由心生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時辰剛過初更,路上已經沒有了行人。皎潔的月光下,高良姜騎了一匹良駒,正慢悠悠地往柳條巷走。他現在是宰衡的座上賓,平素出入楚王府如履平地。而每每想到那個上元節在西市尾隨杜吳的場景,高良姜就有些唏噓。自己如今已經不是當初的窮小子了,可是他仍然住在柳條巷。宰衡生性多疑,夫子可謂是他的頂級謀士了,然而長史府仍舊被監視得死死的,僅自己知道的就有十幾人,更遑論不知道的了。因此高良姜在獲得宰衡賞識后明智地選擇了繼續住在柳條巷,并且沒有將個中原委告訴母親。
剛過了兩條街,高良姜看見太一祠前蜷縮著一個乞丐,臟兮兮的看不清模樣,不由得心生惻隱,打馬向前湊了湊。
那人見一匹高頭大馬直直地奔了過來,慌忙往旁邊一躲。高良姜微抬馬鞭,問道:“你是何人?無家可歸嗎?不知道現在是宵禁時間嗎?”
那人單手稽禮:“貧僧乃是化外之人,今日傍晚才到長安,本來想找個方外之地借宿,沒想到這太一祠夜間大門緊閉,貧僧只好在門前湊合一下,如若沖撞了施主,請見諒。阿彌陀佛。”說罷誦了一個奇怪的號。
高良姜猛地想起夫子曾經說過西方有國名天竺,產一種宗教,叫佛教,他們的教徒就喜歡誦讀阿彌陀佛,于是跳下馬來,問道:“你可是比丘?”
那和尚沒想到還能有人知道佛教,心下大喜:“貧僧正是比丘,敢問施主如何得知佛教的?”
高良姜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一個真正的僧人,此刻困擾他好長時間的那個詞再次涌上心頭:“那你可知著相了是什么意思?”
那和尚沒想到會在長安能聽到這么高深的佛教用語,誦了一聲佛號,說道:“施主從何得知著相這個詞語的?”
高母吃了一塊月餅后便去休息了。高良姜服侍好母親后,拎了一壇柏葉酒來到前廳,就著從夫子那里拿回來的飯菜,招呼那和尚一起坐下。
“還未請教先生尊號?”
“貧僧法號廣白。”
高良姜打量著眼前的廣白和尚。此時的廣白剛剛洗了一把臉,亂糟糟的頭發也沾水梳理了一下,根根直立,猶如刺猬一般。許久沒有打理的胡須胡亂地橫生豎長著,眼睛卻是炯炯有神,似能看透人心一般。廣白身材中等,體型偏瘦,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
廣白見高良姜打量自己,他也開始打量起對方。只見高良姜眼眶深邃,高鼻梁,尖下巴,兩道劍眉英氣勃發,一看就不是等閑之輩。不由得贊嘆一聲:“施主生的好相貌!”
高良姜拱拱手,給廣白斟好了酒,開口問道:“何為著相,還請先生教我。”
廣白沒有回答,再次問道:“著相乃是出自我佛家經典《金剛經》,請問施主是從何得知著相這個詞語的?”
高良姜回道:“實不相瞞,是在下的夫子一次醉酒的時候偶然說出,我當時覺得奇怪,想問個究竟,可是夫子卻大醉過去。第二日我去問他時,他卻說是番邦微言,不必窮根究底。”
廣白微微蹙眉:“尊師所言不虛,佛教本就發于天竺,比起大漢確為番邦,只是尊師口氣大了一些。《金剛經》有言: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又言:諸眾生無復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尊師所說的著相就是當真。一切相都是緣起不實在的,想著也著不上,如水中月不可撈摸。”
饒是高良姜聰明如斯,想了半天也是沒想明白。其實這也怨不得他,佛教此時剛剛東傳,很多教義本就不太適應大漢的語言,還有很多經典沒翻譯過來,要不然怎么會有玄奘西行取經的故事,還不是因為直到唐朝時翻譯過來的經書里仍然有很多是錯誤甚至自相矛盾的。而杜吳雖不是佛教徒,卻在國學方面頗有涉獵,佛經自然也是看了個遍,些許佛教用語還是輕松脫口的。
見高良姜迷糊著,廣白意識到自己可能會有一場機緣,便稽首道:“還請高施主發善緣,能在合適的時機引貧僧拜見一下尊師,不知方便否?”
高良姜腦子快速轉了幾下,說道:“夫子在朝廷任職,平時忙于公事,閑暇時間較少,先生可在寒舍先行住下,待明日在下通稟之后,再來回復,可好?”
“如此便有勞施主了。”廣白站起來誦了個佛號。
高良姜似笑非笑道:“我觀先生非常人也,先生可有何過人之處?在下現在楚王府做事,若先生有些手段,在下愿意引薦先生見當今的宰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衡,他老人家若是愿意見你,先生想要傳教可就輕松多了。”
“謝施主饋贈,貧僧想等見過尊師之后再行決定可好?”
“一切聽先生的。”
中秋后的第三天下午,楚王府的謁者手持圣旨匆匆離開,半個時辰后,杜吳跪在自家院子里領到了率民伕運糧西海前線的任務。唯一的好消息是,王莽聽從了匡咸的建議,命陳勛做杜吳的護衛隊正,率五十人跟隨杜吳出征,并且嚴令一定要保護好杜吳的安全。
長史府立刻忙碌了起來,選家將,保養盔甲,給馬匹準備精飼料。琵琶流著淚給杜吳準備各種耐放的干糧。兩年的平靜時間,讓她無比滿足。可是越滿足就越害怕杜吳會離開。如今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她再也控制不住,將自己鎖在房間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杜吳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琵琶,離出征的時間還有兩天,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之前一直想要組建卻并沒有成型的情報隊伍需要在走之前安排好合適的人手去管理,家里只有琵琶,一個妾無法撐起長史府,需要有人在背后照應著,而這個人絕不可能是王莽。當然也包括自己的弟子高良姜。杜吳越發覺得上次的朝代歌被動了手腳的事情是高良姜做的,雖然事后他并沒有表露出來。因此自己走后一定要防止高良姜從琵琶口中竊取一些機密信息,尤其是關于自己的。想到這里,杜吳不由得一陣慶幸,幸虧當初謹慎,沒有將自己的來歷告訴琵琶,否則以那個丫頭的個性,很容易被騙的。
正胡思亂想著,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高良姜來了。
杜吳看著眼前笑吟吟的高良姜,心中一陣嘆息。前日筵席上林蘭和匡咸的話再次回響在他的腦海。如今果然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現在的高良姜已經成為楚王府的座上賓,甚至隱隱有了進入朝堂之勢。
“夫子,弟子此次前來,是有一事向夫子稟報。前日月圓之夜,弟子離府歸家途中,在太一祠救了一位天竺比丘,那人身心俱疲,已在我家歇了三日。他想面見夫子,探討佛教精義,不知夫子現下可有閑暇見他?”
杜吳很是吃驚,他沒想到真的能在大漢遇到最初的佛教傳播者。當下也是起了興趣,問道:“人在何處?”
高良姜指指門外:“現在大門外,弟子特意讓他等候。”
“且容我更衣,你將他引至前廳待客。”杜吳說完便進了后宅。高良姜看著他的身影,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
廣白其實挺郁悶的。滯留在高良姜家三日,卻被兩次請到楚王府,一開始他還將王莽認成了杜吳,張嘴便來了一句:“阿彌陀佛,弟子廣白,以我相,參見菩薩。”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剛要起身迎接廣白的王莽住了腳步,疑惑地看著高良姜。見高良姜也一臉懵逼地看著自己,王莽意識到自己可能遇到了高人。
廣白見對方無應答,還以為對方高深莫測,在考校他的佛法,于是再次開口道:“阿彌陀佛,弟子廣白,以人相,參見菩薩。”
王莽更懵了,他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況且自己也不是什么勞什子菩薩,好在他久歷宦海,早就達到了唾面自干的地步,笑吟吟地迎上來:“聽門客說先生大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請坐,請坐。”說著殷勤地拉起廣白干枯的手,親自引到東席,分賓主坐下。
此時高良姜趕忙介紹,廣白才知道自己見到的不是杜吳,而是宰衡王莽,心下略有不快,眼中一抹陰霾之色一掃而過,卻被王莽盡收眼底。
幾個月了,雖說現在王莽權勢滔天,也有不少親信在他授意之下鼓吹即真,但是仍有不少反對聲音。連日來,王莽找人做的幾個圖讖接連被人識破,連高良姜也有些束手無策,因此近日一直在找尋新的圖讖之法。前日聽高良姜說救了一位異教徒,心癢難捱,當即安排見面。如今見這人雖面容清瘦,卻滿嘴天言,雖不曾言之乎者也,卻仍讓人聽得云里霧里,這不就是偽造圖讖祭表上天的最佳人選嗎?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令下人準備筵席款待。
廣白知道自己認錯了人,再加上對方對佛經一竅不通,不由得有些泄氣。只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更何況這座矮檐的主人乃是當今大漢的最高統治者。
打定了主意,王莽對廣白更是殷勤備至,親口允諾,若廣白想在大漢傳經,他可以令人為廣白修建廟宇,弘大佛法,只是有一條,要為己所用。說這話的時候,王莽舉著酒杯,笑吟吟地看著他。
其實廣白乃是大漢子民,俗家姓椒,乃河北名士椒欽后人。武帝時,椒欽位列九卿,還讓自己的兒子娶了李廣利的二女兒,與貳師將軍李廣利結成了親家。后來李廣利因其妹妹李夫人得寵,又遠征大宛,被封海西侯,椒家一時風光無兩,子孫遍布河北各地。
征和三年,李廣利出征匈奴前與自己的親家也就是丞相劉屈氂密謀推立李夫人之子劉髆為太子,后事發,劉屈氂被腰斬,李廣利投降匈奴,李家被滅族。覆巢之下無完卵,椒家也被波及,家主椒欽被殺。經歷此劫,族人也紛紛更名改姓,四散逃亡。當時廣白的曾祖剛滿一歲,被兩個家將趁著武帝征發西域之時偷偷帶入涼州定居,靠著一點財產度日。到了廣白這一代,家中早已無隔夜之米,廣白外出流浪餓暈,被一位天竺僧人所救,從此開始了研習佛法的生活,那年廣白十二歲。三年后天竺僧人病逝,臨死前囑托廣白一定要將經文傳至大漢的國都長安。廣白不敢違拗,便一路東行,不料途中落水,為獵戶所救,做了幾年上門女婿,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只可惜孩子八歲時被猛虎襲擊身亡,妻子接受不了打擊,追隨愛子而去。廣白一夜間滄桑了十歲。安葬完家人,廣白已是孤家寡人,偶一日收拾屋子時看到已落滿灰塵的經文,不由得想起當初師父的囑托,便舍了家宅,一路上托缽行乞,到了長安,已是黃昏,這才有了路遇高良姜那一幕。
好在王莽雖然急切,但是禮下于人的態度還是有的,便讓廣白暫居高良姜家,日后再做區處。廣白捱不住,再三要求見杜吳,高良姜得到王莽首肯之后,才帶廣白來了長史府。
時值午后,天氣已然有些微涼。廣白跟在高良姜身后進了長史府。他原以為長史府應該很大的,沒想到也只有兩進院子,區區十來個人而已。便這十來個人,還有五六人身著甲胄正在收拾兵器,看樣子是要遠行。
進得前廳,只見一人,一襲青衫,頭戴冠幘,內穿赭色中衣,極為樸素。雙目炯炯,面如冠玉,舉手投足間有一股風流之姿卻無浪蕩之色。面露憂郁,神情泯然,又有超然神態,觀之不似大漢人物的氣度。廣白看得呆住了,竟然忘記了行禮。
杜吳也在打量著這個僧人。只見他身穿普通麻衣,左手托著缽盂,右手并無禪杖。形容枯槁卻精神矍鑠,面有哀色卻掩飾極深,步伐矯健,身軀瘦弱,想必吃了不少苦頭,便趨步向前,稽首道:“在下不知大師光臨,有失迎迓,請見諒。”
廣白愣了一下,這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稱呼自己為大師,心中一暖,鼻頭一酸,差點滾下淚來:總算遇見識貨的了。
于是單手行禮誦了個佛號:“阿彌陀佛,小僧廣白,見過長史大人。”
高良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夫子絕對懂得這勞什子佛教,看那廣白激動的樣子,就知道是遇到知音了。果然聽得夫子說道:
“經書有云: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是故須菩提!菩薩應離一切相,在下以本我相見,大師何故以官職相稱?”
廣白一喜:“非人,非己。官職是你,名字也是你。小僧心中無官,區區稱呼,讓長史大人著相了。”
杜吳笑道:“非也,非也。世尊曾言:凡所有相,皆為虛妄。既為虛妄,何言著相?因此著相的并非在下,而是大師啊!”
廣白反復思索了起來,良久,他居然跪了下來:“相由心生,相由心生啊,小僧許久無法堪破魔關,今聽得上師一言,茅塞頓開,解我多年困惑。懇請上師收弟子為徒,弟子發愿,服侍上師左右。”
杜吳趕忙上前扶起廣白,心下也是一陣感慨。此時的大漢佛教剛剛傳入,既沒有白馬馱經,又沒有玄奘西行,自己用后世研習了千年的智慧來降維打擊他,并非自己有慧根悟出來的,說起來真是慚愧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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