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眾人聊畫聊酒聊紅塵，好不自在，而另一邊——

        “嘶，走錯(cuò)了。”任重沖陸憺彎了彎眼睛，試圖把那顆棋子收回。

        陸憺無奈一笑，沒有制止。

        又走了幾步，再次被二殿下圍了，任重嘆了口氣，一臉苦惱地拽了拽疏朝云的衣服，滿是暗示。

        “咳，”疏朝云壓低聲：“觀棋不語真君子。”

        任重被圍了個(gè)實(shí)實(shí)在在，放眼去，竟沒有一條可行，無法，他終于站起身，甩了下衣袖，佯怒道：“不下了，你都不讓我。”

        陸憺笑了笑，賠罪似地給他遞了杯水，“也好，天色已晚，你跟朝云早些歇息吧。”

        任重接過水，“嗯”了一聲。

        疏朝云此前從未參加過圍獵這項(xiàng)活動(dòng)，更沒有宿在野外帳篷中過，稀奇伴著興奮，一夜好眠。

        第二日圍獵前，組織了一場射箭賽，意在讓年輕人比試一番。雖說從前也有過，但這次的性質(zhì)卻有些不一樣，因?yàn)槌�了陛下，還有一人在場——當(dāng)朝太師常無間。

        常太師常年駐守邊關(guān)，直到身體愈發(fā)老邁，才漸漸退了下來，今年方才回京。

        此人曾是靖王部下，二人乃生死之交，宸王陸庭蘭逝后，更是把兵權(quán)盡數(shù)交給了他，對其之信任，可見一斑。

        傳聞常無間軟硬不吃，冷血無情，除了陛下，對誰都一副瞧不上的樣子，唯一能得他青眼的，只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術(shù)。

        疏朝云沒什么興趣：“我就不參加了。”

        “怎么，”任重調(diào)侃：“怕在太師面前露怯？”

        疏朝云笑著搖頭：“我一不從軍，二不從武，有何擔(dān)心？”

        見他不愿，任重也不多勸，稍試了試弓，“那哥哥給你露一手。”

        他大步上前，干脆利落地放了三箭，只聽“唰”地三聲，十米開外，箭箭中靶。雖不算出奇，但已是不錯(cuò)。

        “道遠(yuǎn)獻(xiàn)丑了，權(quán)當(dāng)拋磚引玉。”他的聲音不沉不淺，泰然自若。

        下了場，他走到陸憺身邊的時(shí)候，動(dòng)了動(dòng)嘴唇，半是認(rèn)真，半是玩笑：“思韞，今年射箭的魁首，得拿下。”

        疏朝云總覺得他這個(gè)兄長溫文爾雅，從來都是不爭不搶，氣定神閑，可此刻卻從他身上窺得幾分不經(jīng)意展露的桀驁。

        ——好像他不是不在乎輸贏，只是一切盡在掌握罷了。

        “今年我就不上了。”陸憺對他說。

        這大概不在掌握之中，疏朝云看到他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正常，笑說：“殿下說了算。”

        眾人陸續(xù)上場顯身手，高座旁的太師卻忽然向皇帝側(cè)首，低聲問道：“哪位是安國公的嫡長子啊？”

        他不偏不倚，明明白白地問了嫡長子。

        皇帝心里有數(shù)，只道：“太師不妨猜一猜。”

        常無間一雙鷹眼把場上人挨個(gè)打量了一遍，最終落到一個(gè)人身上，若有所思：“可是穿藏藍(lán)衣袍的那個(gè)？”

        似乎是在意料之中，陛下笑問：“何解？”

        “有幾分世子般的張揚(yáng)恣意。”

        ——陸庭蘭雖有“宸王”的爵位，但軍中長輩還是習(xí)慣叫他“世子”。

        “那是兵部侍郎蘇斐之子，也是翰林院掌院大學(xué)士。”皇帝說：“你且看一看場下。”

        這一看不要緊，常無間當(dāng)即愣住，恍惚間，當(dāng)年那個(gè)鮮衣怒馬、瀟灑不羈的世子殿下仿佛就站在不遠(yuǎn)處，就連笑意濃時(shí)，那團(tuán)酒窩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我今日見了他才知道，京中傳聞并非空穴來風(fēng)。”常無間感嘆：“太像了……”

        靖王府兄妹生得相似，世子俊秀儒雅，郡主秀美絕倫，疏朝云樣貌隨了娘親，卻比她還要肖像兄長幾分。

        “是何傳聞？”皇帝頗有幾分興趣。

        “說陛下疼愛這個(gè)外甥，連皇子們都比下去了。”

        “既像婉婉，又像庭蘭，又是這么個(gè)懂事的孩子，可不招人疼嘛。”長德帝殺伐決斷四十載，難得竟有些懷疑自己：“朕……不敢教他過多功夫，反倒多教了些琴棋書畫。”

        “不習(xí)武好，不習(xí)武好啊，他只管平安富貴一輩子。”

        常無間感概：“殿下雖無后，但好在郡主還有一子，靖王爺若看到，也能瞑目了。”

        皇帝注視少年，溫聲道：“但愿如此……”

        少年輪番上陣，幾場下來，結(jié)果不出意外——?jiǎng)僬呤翘K絳。

        皇帝這才把目光轉(zhuǎn)至他身上，淡淡道：“賞。”

        射箭賽結(jié)束，圍獵照常開始。疏朝云還是跟著任重一行，未免馬蹄聲驚動(dòng)獵物，三人只牽著馬，并沒有騎行。

        “再往前就到深處了，恐怕會有猛獸出沒，道遠(yuǎn)，你跟朝云就別進(jìn)了，我們分頭行動(dòng)。”陸憺說。

        這場打獵自昨日起，便早已驚動(dòng)那些聰明的動(dòng)物，如今獵物都在深處，外面根本不剩什么了。陸憺做此安排，分明是為了遷就他。

        疏朝云心知自己本就拖累他們進(jìn)度了，哪里肯依：“那怎么行？讓道遠(yuǎn)哥哥跟你一起吧，我就在這兒待著，不會有事的。”

        “不行。”任重不答應(yīng)，他接著道：“旬王殿下連方才那場箭賽都可拱手讓人，一個(gè)春獵魁首算得了什么？”

        陸憺看著他，欲言又止。

        疏朝云雖不明原因，但看得出二人顯然是鬧了矛盾，笑著調(diào)侃道：“二殿下好歹叫你一聲‘阿兄’，你怎的還跟人生氣呢？”

        “二殿下去年便是魁首，那今年也斷然不能讓蘇絳搶了——這人近來總氣我，我們可不能比不過他！”他說著，知趣地把任重推到陸憺身邊：“你們快去快回。”

        任重看了眼疏朝云，又看了眼陸憺，終于還是妥協(xié)了：“不許亂跑！”

        他想了想，又道：“如若不得已走動(dòng)，切記給我們留記號！”

        見疏朝云乖乖點(diǎn)頭，一一應(yīng)了，他才勉強(qiáng)放心離開。

        夕陽余暉緩緩?fù)断拢�千絲萬縷的日光投入林間，溫溫柔柔地灑了少年一身。疏朝云倒也不講究，挑個(gè)草叢便盤腿坐了下來，逗弄手里那只兔子。

        野生野長的兔子生得較肥大，毛色也雜，算不上多么可愛，剛開始疏朝云甚至不太敢抱它。相反這只野兔倒是親人，任其揉摸，很快他便喜歡上這種柔軟的觸感了。

        疏朝云坐了許久，正要起身活動(dòng)一下有些發(fā)麻的腿，突然大腿一痛，他連忙低頭看去，竟是一條青蛇！

        疏朝云頓時(shí)嚇出一身冷汗，連驚叫都忘了，只下意識站起來，后退了好幾步。誰知那蛇咬了他一口，對他感了興趣，扭著身軀向他游來。

        他連忙撿起一根樹枝沖蛇比劃著，好在最后把它趕跑了。

        疏朝云松了口氣，差點(diǎn)癱坐在地上，又想起剛才的事，瞬間不敢坐了。他曾在書中讀過，這種尾尖為焦紅色的青蛇叫“竹葉青”，是有劇毒的！

        他趕緊從衣服撕下幾塊布條，一面把布條死死綁在腿上，防止毒液蔓延，一面祈禱任重他們快些回來。

        這時(shí)，林間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疏朝云此時(shí)無比慶幸，自己還知道帶上弓箭敷衍一下。他快速從背后箭筒中拎了支箭，放在弦上，以防有猛獸過來。

        剛才的驚嚇尚未緩過神，此時(shí)雪上加霜，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他的箭術(shù)雖然很久沒練，但也不至于生疏。

        于是乎，蘇大學(xué)士穿過草叢，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少年目不轉(zhuǎn)睛，纖細(xì)的指骨握緊弓，腕骨因?yàn)檫^度緊張，突出一個(gè)精致的弧度，而泛著寒光的箭頭正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瞄準(zhǔn)他。

        蘇絳：“……”

        看清來人，疏朝云繃緊的心弦旋即松弛下來，正不知該說些什么，便見那人竟轉(zhuǎn)身就要走！

        “阿絳……”疏朝云面色蒼白，難得懼怯之情流露：“我被蛇咬了。”

        蘇絳見他眼中氤氳，怔了一下，隨即大步上前：“咬哪兒了？”

        疏朝云指了指傷處，蘇絳掏出匕首，把那塊礙事的布料割開，凈白的肌膚上果然有兩個(gè)血洞似的牙印。

        蘇絳輕輕蹙了下眉，接著疏朝云便覺得皮膚覆上了什么柔軟的東西，然后大腿微微一痛——他竟用嘴幫他吸毒血！

        疏朝云渾身都血都仿佛凝固了，推他：“你萬一中毒怎么辦？！”

        蘇絳把毒血吐了出來，眉眼間的冷然竟有幾分陸恒的感覺：“為何只有你一個(gè)人？”

        “你不也是一個(gè)人？”疏朝云聽出他語氣中對任重和陸憺的責(zé)怪，不禁反駁，見他臉愈發(fā)不善，才后知后覺有點(diǎn)發(fā)怵。

        ——他居然會怕蘇絳？

        這樣想著，突然一滴水輕輕砸在他額角，濺起一朵小水花。

        “下……下雨了？”疏朝云茫然地抬起頭，

        清都春季少雨，難得兩次竟都讓他和蘇絳碰上了……

        蘇絳一聲不吭，將他攔腰抱起。疏朝云驚呼一聲，忙摟住他脖子，“我自己能走。”

        “你體內(nèi)尚有余毒，隨意走動(dòng)會加速蔓延。”他沉聲道。

        疏朝云被他這一說，有些害怕，怯生生：“我答應(yīng)道遠(yuǎn)哥哥，走動(dòng)要給他留信號。”

        ——你的道遠(yuǎn)哥哥，怕是根本沒把你放心上。

        “留了。”他雖不悅，可還是把疏朝云衣服上的一塊布條系在了枝頭。

        兩人相繼沉默，雨卻越下越大。

        蘇絳本就是為了捕一只獵物尋來的，怕打草驚蛇，沒有騎馬。可此處離營地還有好大一段距離，下雨的傍晚，天黑得格外快，此時(shí)步行前進(jìn)，無疑險(xiǎn)象環(huán)生，更遑論疏朝云中了毒。

        疏朝云見他越走越偏，忍不住開口：“你要帶我去哪兒？”

        “找個(gè)偏僻的地方，把你扔掉。”蘇絳憤憤道。

        聽了這話，疏朝云反倒忍不住笑了出聲，笑完才認(rèn)真道：“事不過三，你已經(jīng)扔過我兩次了。”

        “我什么時(shí)候……”蘇絳突然停了聲。

        “翰林院之約，你騙了我。”疏朝云悶悶道。

        ——還有一次，自然是指墜馬那次。

        蘇絳心里一酸，腳步卻沒停，把人徑直抱進(jìn)了一個(gè)山洞。此處乃是去年他與陸恒小憩時(shí)發(fā)現(xiàn)的。

        “不回去么？”

        山洞幾近昏暗，好在里面有一些未受潮的枝木。蘇絳掏出打火石，點(diǎn)燃木堆，說：“等你哥過來。”

        疏朝云毫不遲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遠(yuǎn)哥哥看到后，會很快過來的。”

        蘇絳瞥了小白眼狼一眼，恨鐵不成鋼：“我說的是陸明諫。”

        “陸恒？”疏朝云見他盯著自己，連忙捂住嘴巴，改口：“六殿下……是六殿下！不許告狀！”

        他嚴(yán)重懷疑，上次就是蘇絳告狀，陸恒才在問柳閣罰他罰得那么狠。

        蘇絳把頭轉(zhuǎn)了回去，無奈一笑，若非時(shí)機(jī)不到，他非得以此威脅讓這人叫聲“哥哥”。

        烤了會火，沒多久，疏朝云便有些乏累，昏昏欲睡。

        蘇絳伸手試了下他額頭的溫度，果然有些燒起來了，頓時(shí)心里也跟著有些焦躁，可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把烤干的外衫蓋在他身上。

        “阿絳……你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疏朝云喃喃道：“你再不告訴我，我今日可……可真是死不瞑目……”

        “呸，”蘇絳想給他屁股一巴掌，訓(xùn)道：“別瞎說！一點(diǎn)蛇毒死不了人的。”

        “求你了哥哥，告訴我吧……”疏朝云嘟囔的聲音像極了撒嬌。

        蘇絳不知他喚的是陸恒還是自己，沒作聲，直等他靠在自己懷里熟睡后，才在他耳畔溫聲道：“要告訴你的，不是都寫給你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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