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信
“你除了這句話,不會說別的了?”疏朝云凝眸看著他。
蘇絳盯著他頭上的淤青,看了良久,垂下一雙好看的鳳眸,將那點心疼悉數匿入眼底,低緩道:“我以為……下次見面,便是你我絕交之時。”
“我舍不得!笔璩聘纱嗝髁恕
“你在長生殿前跪了兩個時辰,就是來說這個?”
陸恒話音剛落,蘇絳駭然看向面前的人——難怪疏朝云走路怪怪的,想來頭上的傷也是為了這個。
陛下竟舍得……
“不,我想說的是——”
疏朝云轉而看向陸恒,目光堅明:“有人殫精竭慮拒我千里之外,我卻偏要上前蹚一趟渾水!
對上他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陸恒不知心虛還是怎的,偏過頭:“他不會愿意看到你這樣的!
這個“他”,陸恒沒有說是誰,但疏朝云心照不宣:“舅舅若是在,難道就愿意看你這么對我?!”
“陸恒……”疏朝云忽然忍不住抽噎了起來:“你能不能別這樣啊,我害怕……”
“阿娘不在了,舅舅也不在了……偌大的宸王府,我就只剩你一個親人了。”
陸恒聽到這兒,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是啊,宸王府已經不在了,陸庭蘭也已經不在了……
他自小沉靜的弟弟抓著他的胳膊,哭得崩潰:“你為什么一聲不吭就走了……為什么去西域這么久都沒給我寫過一封信?”
“……我很擔心你,你知不知道?”
疏朝云也不知是怎么了,積壓了這么多年的委屈,頃刻間如高□□塌。他想的明明是三個人坐下來,一邊喝著陳釀,一邊好好聊聊的。
“這大理寺牢房里七彎八繞的,來時也看見了,附近一路空空蕩蕩,沒有什么隔墻有耳,”疏朝云放棄了最初的想法,哽咽了一下,鼻子紅紅的:“你最好說個明白!”
蘇絳也默默看向陸恒,在這個等待結果的時刻,他的心臟跳動地格外快,他竟不知該期待哪一種選項……
仿佛過了百年之久,他聽見陸恒聲音微涼——“宸王對我有恩沒錯,可我同樣恨他!
“你既想要知道,那我便告訴你!标懞阍俅螌ι纤捻樱骸八麑⑽覐哪浅匀说囊赐ダ锞攘顺鰜,養在府中好些年,我原本以為是他心善,后來才知……我的出生、我不幸的開端……本就是因為他!”
疏朝云愣愣地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你說什么?”
“我母親不過只是掖庭的一個宮人,出身下等再卑賤不過,縱有幾分姿色,可陛下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為何偏偏臨幸了她?”
“——因為宸王于她有恩,想讓她入后宮為自己所用,便向陛下舉薦了她!标懞阒S笑:“可陛下素來薄情,心血來潮過后,哪里還記得起這么一個人?”
“我生在掖庭,母親難產而亡,她們以為母親與侍衛私通,擔心禍及掖庭上下,便自小將我藏起來,任意打罵,更從不許我白天出來。”
“難道我知道了真相,不該恨他嘛?”陸恒面上冷漠得幾乎凝霜。
“不……不可能,舅舅不是那樣的人,也用不著耍這種手段!”
陸恒語氣平靜:“他已經死了,是與不是,還重要嘛?”
“他生前待你如親子,哪怕臨死之際也牽掛著你,你竟不信他?”疏朝云紅腫著眼睛,忽而拽上他的衣領,質問:“既如此,你為什么還用他給你取的字!”
“習慣而已。”
“好……”疏朝云自嘲一笑,問蘇絳:“那你呢?”
蘇絳默默偏過臉,不忍心火上澆油。陸恒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他是我的儲臣,自然聽命于我。”
“安小公爺,我眼里向來容不得沙子,所以從今往后你我再見面,只當不認識!
“陸恒,我今日認真問你一句,此言可當真?”
“——你先別急著回答我,若你說當真,我便如你所愿,可日后若再來求和,哪怕初衷是為我好,我卻是死也不接受。”
疏朝云手指抑制不住地發抖,死死扣著那酒壇上吊著的的細繩,幾乎扣出血來,“言出、必行!”
“你想多了,”陸恒冷峭地看著他,不容置疑:“此言當真!
“……極好!笔璩埔ё∠麓剑J命地點點頭,放下了那壇不知不覺勒紅了他手的桂花酒釀,步履蹣跚地離開了牢房。
蘇絳看向那壇桂花酒,說不失落那一定是假的,可眼下有一句他不得不問:“是真的嘛?”
“什么?”
“宸王殿下!
“怎么會?”陸恒落寞地搖了搖頭:“宸王殿下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人?晌覍幵钙叻终嫒旨伲幰粋他不信的,也不愿拿所謂的真相污了他的耳朵!
蘇絳若有所思——既然如此,定然是宸王舉薦陸恒母親侍寢那一部分是杜撰的,那么,皇帝臨幸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陸恒沒有說,他也沒有問。
“人也氣走了,”蘇絳解開酒壇上捆著的細麻繩,倒出一碗,故作輕松地推給陸恒:“想想日后怎么哄吧!
“但愿還有哄他的那一天。”
“殿下此言該自罰一杯。”蘇絳不滿地瞥了他一眼。
“是!标懞銖娦χ似鹜氡泔嬃艘豢,然而酒釀尚未入喉,他便默默吐了出來:“……”
“怎么了?”蘇絳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小啜了一口,對上陸恒的目光——二人的表情皆一言難盡。
“好像……釀壞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六殿下此時一邊將酒壇放到地上,一邊暗暗慶幸:“好在那小混蛋沒嘗,不然且有的難過呢!
“殿下心里終歸最疼他。”
“雖是我弟弟,可剛才心軟的卻不是我!标懞隳抗忭樌沓烧碌芈涞剿砩。
蘇絳迎面撞上毫不躲閃,緊接著嘴角噙笑:“人是您弟弟,可您弟弟是為我而跪、為我而傷,我不心軟,誰心軟?”
“殿下,莫不是連這也要吃味?”
六殿下剜了他一眼,心說這是什么狐朋狗友,人在獄中還有心情調侃他。
“我看蘇大學士在這兒待得挺好,想來一時半刻不著急出來!
“我不著急,可瀟湘娘子急啊!
這個稱呼新奇,陸恒細細品味了一番,忽而道:“你這個名字取得很好!
“名字取得好有什么用,”蘇絳意味深長:“主要人長得好!
“可惜啊,師出未捷樓先封!
“且緩幾日吧,”陸恒擺了擺手:“多虧朝云今日這一鬧,大理寺和吳氏一時片刻不敢對你下手,我會尋機讓花萼樓的人為你作證!
“不可!
陸恒聞言略一挑眉。
“花萼樓這步棋不能出差池,”蘇絳道:“此時她們該做的便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若要張口也只能是經過大理寺和金吾衛之手!
“殿下,切勿因小失大!
“——你不是‘小’!标懞銕缀鯖]有任何停頓地說:“你是我身后唯一的火炬!
篝火倒映在蘇絳眸中,火舌跳動間熠熠生輝,浪蕩子侃然正色:“是,臣必定珍重自身。”
陸恒走后,蘇絳又默默躺回了草垛,他其實很少有閑暇可以像這樣什么都不想,只一昧靜心養神。
——整天演戲真的很累。
前方是未知,他只能在迷霧中摸索,但凡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而這卻是他唯一能找到的、生而為人的一點意義……
那年此時,他方入翰林院,意氣風發,卻遭吳氏打壓,屈居庶吉士,只因旬王襄王分庭抗禮,而他年少輕狂不站隊。
當時的陸恒則因為所謂的“以下犯上”,被皇帝派去了西域,美名其曰:磨礪心性。
他與陸恒都明白,眼下不爭,來日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二人皆是不肯甘居人后的性子,臨行前幾番交涉,加之后來千里之外書信往來,最終定下了這一爭權貴的心思。
不僅是為了活著、也是為不負生來桀驁。
權勢,真是個好東西……蘇絳閉眸,腦海中不由回憶起江南的小橋流水和那個溫婉柔情的女子。
她那么清高的一個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兒子如今變成了這么一個權欲熏心之人,應該會很失望吧……
游思妄想之際,他愈發困頓,最終枕著手臂,就著昏夜沉沉睡去。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恍惚間,他竟回到了當年那場馬球賽——
“這次,我定要給蘇家那小子一個好看!”馬廄里,吳立懇面色陰冷地在飼料里散了一瓶藥粉。
夢中從他的視角,可以看到疏朝云在吳立懇背后的角落正好撞見了這一切。
“阿絳,”馬場上,疏朝云沖他笑意盈盈:“這馬讓給我可好?”
“隨你。”蘇絳聽見自己如是說。
——不,不可以!
蘇絳看見疏朝云從發瘋的馬背上摔下來,他趕忙沖上前去接,可是他沒有接到,朝云還是重重跌在了地上,翻了好幾個滾,他疼得蜷縮著身子捂著腿,臉上、頭上也都蹭破了……
接著畫面一轉,清都城內的街巷一隅,他將吳立懇套了麻袋,狠狠地打了一頓。
沒有人知道,蘇絳當時差點下了死手,即便沒有要了吳立懇的命,也不顧多年苦心經營的溫雅形象,狠心斷了他一條腿。
……
獄中不見天日,不知睡了多久,蘇絳迷迷糊糊醒轉,聽見一陣踢牢門的聲音。
“——醒了?”
獄卒收腳打開牢門,將飯菜往桌上一擲。
“我說兄臺,你們大理寺這么早送飯,我無可置喙,可為什么一定要把我吵醒?”蘇絳揉了揉眼睛,打著哈欠。
獄卒翻了個白眼,似乎嫌他一個階下囚要求還挺多,只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給他:“喏,有人著我送給你!闭f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恒和朝云昨晚才來過,誰會給他送信?
蘇絳打開信封,卻見上面一片空白。
他遲疑地湊近信封嗅了嗅,然后走到牢門邊,舉起信封靠近外面墻上的篝火,烤了一會兒。
這下再看,果然有墨跡慢慢浮現,字跡工整,只寥寥兩行,有且僅有四個字——
常淵。
賢王。
蘇絳驚疑不定,又信封顛來倒去看了一番,并未看到署名。
上面出現的“常淵”這個名字,蘇絳倒是很熟,此人是金吾衛首領,也是太師常無間的養子——他此來大理寺便是這人押解的。
至于“賢王”,大涼朝內并無此親王……
送信之人究竟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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