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吳盟是我們桑榆村出了名的老實人，看這收拾得多敞亮。”

        羅叔看著房子里收拾得確實不錯，再加上吳盟鞍前馬后地服侍著，心中十分高興。

        他原本還愁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地方，來好好安置兩位貴客。待主人從儋州回來，他定會被怪罪。如今若是賃下這兩間房，再好好布置一番，倒也不算寒酸。

        吳盟不好意思地抓著頭，“嘿嘿”笑著，一臉憨厚地謙虛著，“羅叔，您這夸得，我哪里敢當啊！”

        說著，他又偷眼去瞄了一眼黃蕓。

        黃蕓才發現，落在最后的吳敏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她看著少年落在地上的藤筐，陷入了沉思。吳盟和羅叔的話，她一個子也沒聽進去。

        只是一瞬，吳盟又收回視線，只管討好著羅叔，目不斜視，看上去全然是個老實巴交的勤勞農村漢子。

        程浪卻看見吳盟的笑容，心里直冷笑。

        黃蕓她們一行人從村北的鄭家糧倉，來到村南的吳家，路上還是耗了一陣子的。到達吳家門口時，對于農人來說早已是該出門做活的時辰了。

        連小少年吳敏都準備出門了，可自詡為一家之主的吳盟卻還在呼呼大睡，聽到動靜了才驚醒，還非要在人前立“勤勞”人設。

        然而，程浪此時卻不能說出來。

        甚至她目前要做的居然還是要順了吳盟的意——勸說黃蕓買下吳家的這兩間磚房。只有這樣，她才能順理成章地推動任務的進展。

        黃蕓心中自然還是滿意磚房的結實整潔，可卻總覺得吳盟這個人奇怪得緊。她便沒有把話說死，任憑吳盟百般商量，也還是咬定要再去看看其他的房子。

        羅叔自然是尊重蕓娘的意思。

        如此這般，吳盟只好暫時作罷，換了臉色，滿面笑容地送了一行人離開。

        待馬車離去，吳盟打了個哈欠，臉順勢垮了下來。

        他準備再去舒舒服服地睡個回籠覺,可卻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到手的銀子飛了不甘心得很。

        他靈機一動，想起秦馮氏向來跟羅叔有點交情，便欣喜地騰下床準備去秦家。

        將將一開門，他便見吳敏背著滿筐的桑葉，拉著滿頭大汗的岳湘，氣喘吁吁地跑進院子里來。

        吳盟不用想都知道吳敏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

        到底不是親生的。養不熟的白眼狼，從來都不知道向著他。

        吳盟的臉色當即臭了起來，直接無視掉岳湘母子二人，抬腳就走。

        “站……站住！”

        吳敏到底是半大的小子，氣在頭上，當即便是一呵，也不管吳盟向來是看不慣他的。

        吳盟停下，細瞇起眼睛，盯著直不起腰來的二人。

        “你在給老子下號令？”

        岳湘聽見吳盟緩慢的語調，便不由渾身一顫，手上趕緊抓住吳敏的衣袖，不讓他再沖動，做出頂撞的事情來。

        做了這么多年的夫妻，岳湘最是了解吳盟這個人。他暴怒前，往往就是這種緩慢的語調。

        可如今的情況容不得岳湘再躲避。

        吳盟從前賭錢大賺又打輸，家里暗地里掏空了家底為他還債，到如今都還沒能緩過來，靠著她和兒子日夜勞作來勉強度日。

        外人還以為吳家還維持著往日的小康日子，怎么知道幾間磚房是吳家目前僅剩的值錢物件。要是賣了換錢，按照吳盟的性子，定然是要盡數揮霍給城中賭場的。

        要是再欠下債來，家中可沒法再還上了……

        一想起當初那群兇神惡煞的討債人，岳湘咬了咬牙，盡力放緩了語氣，同吳盟道：“當家的，聽說羅叔帶人來看咱家西邊的兩間空房……”

        “關你何事？”

        吳盟冷冷地打斷了岳湘，眼睛里的冷漠包裹著嫌惡。

        “那是我吳家的祖產，跟你這個外姓人沒有任何關系。我才是一家之主，這房子賣不賣，賣多少，都是老子說得算！”

        “你。”

        吳盟指著岳湘。那只大手好像下一秒就會打下來。

        岳湘冰冷的嘴唇開始發抖，牙齒也不聽使喚的上下打架。

        “還有這個白眼狼。”

        吳盟又將食指移向左邊，指向吳敏。

        吳敏護著顫抖的岳湘，像一頭齜牙咧嘴的小獒犬。

        “你們少來管老子的事情。”

        吳盟一字一頓地說完，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只留下母子二人相互依偎。

        吳敏抱著顫抖的母親，逐漸冷靜下來。

        僅僅憑他一個人是沒辦法制止那個畜生，并且護著母親的。

        少年的眼里閃過一瞬的狠辣，像新開刃的刀劍一般鋒利。

        羅叔又帶著黃家母女去看了城西兩家的茅草屋。

        一家的實在太破，屋頂漏水，墻壁掉土，直接不在考慮當中。

        還有一家倒是新建沒多久，但是并不夠寬敞，而且里面雜物多得沒地方下腳，想收拾出來住進去，還得好些時日。

        思來想去，到底還是吳家的兩間磚房比較合適。

        程浪狠狠夸張了自己對于兩間茅草屋的嫌棄，接著反復強調自己還是比較喜歡磚房。可黃蕓只是摸了摸她的頭，還想再多考慮一下。

        羅叔便說可以過幾天想好了再差個伙計去告訴吳家。

        黃蕓答應了。

        午時前，她們坐著馬車趕回去。

        仲春時節，飛紅遍地，好一派宜人的春光。

        日頭正盛，三三兩兩的婦人提著瓦罐，去給田里忙碌的親人送飯。也有幾個農夫扛著鋤頭，慢悠悠地趕回家去。

        黃蕓將頭倚在車廂墻壁上，合上雙眼，秀麗的眉頭卻不舒展開。程浪在一旁瞧她，知道她是在想自己的那位“哥哥”。

        就算是親生的，過了這么多年，僅僅是看了一眼長相，認出來的可能性不大。對于現在的黃蕓來說，吳敏是個與“哥哥”相貌相似的農家少年罷了。

        但就算只是長相相似，也會惹人晃神。

        這種親人之間的羈絆，程浪自己有過深切的體會。若是自己和姐姐失散，不管過了多少年，她都會竭盡一切地尋找對方。

        但是此刻，程浪不能主動吐露信息，也沒法出言安慰，便只好安靜地休息著。

        車廂晃晃悠悠的。雖說座位上都包了軟墊，但程浪還是被顛得屁股疼。

        她無比地想念現代交通設施。但一想起病床上不省人事的姐姐，她拼命揉了一把臉，逼迫自己要集中精神做任務。

        忽然，“吁”的一聲，馬車停下了。

        程浪撩開布簾，見擋在馬車前面的竟然是才見過的吳敏，心中不由一驚。

        黑發瘦臉的少年倔強地站在原地，很有禮貌地請求羅叔讓他見黃夫人一面，他有話一定要跟黃夫人說。

        羅叔做不了主，二人正僵持著。

        黃蕓聽見外面說話的聲響，便也疑惑地探出頭來。她一見是吳敏，說什么也要把他帶上。羅叔這才不說什么了。

        少年行了一禮，便一躍坐在了車橫桿上，幫著羅叔將馬車趕回了鄭家在村中置辦的房子。

        仆人端上來了熱茶和三碟可口點心，幾乎都被黃蕓下意識地推得離吳敏更近了一些。

        程浪不由眼抽抽，心說：這也太明顯啦！

        她瞥了一眼羅叔，便見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想來是在懷疑夫人為何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小子這樣親切。

        “我見到你便覺得親切，好像在哪見過似的，不如待會兒留下用完午食再走吧……”

        黃蕓笑得溫柔。她雖不大喜歡吳盟，但對吳敏卻是不討厭的。

        她也知道世上沒有那樣巧的事情，這多半只是她思兒心切，一廂情愿罷了。但眼前的吳敏的冷峻眉眼，又實在和當初那害了她一生的冤家相似。

        吳敏并沒有看桌上的精細點心一眼，見黃蕓如今好說話的樣子，心中暗喜。隨即，他“咚”地跪在了地上，朝著黃蕓結結實實地行了一個大禮。

        “你……你這是做什么！快些起來！”

        黃蕓被嚇了一跳，懵了一會兒，連忙去扶吳敏起來。隱約猜出一點情由的程浪也去幫忙。

        少年卻執著地跪在地上，“請夫人幫幫我母親！”

        “夫人……”

        羅叔看向黃蕓，出聲提醒她莫摻和到這事里去。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她們孤兒寡母還是新來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料理好自己已然是不易。

        黃蕓好歹在人情場上打拼了這么些年，自然也明白其中多半有棘手之處。可一見小少年眼中不作偽的赤誠和哀求，她便不忍說出殘忍的場面話。

        “你……”黃蕓輕嘆了一口氣，到底沒把話說死，“你且說來，你母親怎么了？”

        少年得了鼓勵，便直起上身，憤慨激昂地講起自家的糟心事。

        當年岳湘帶著一車財物同吳盟私奔，最后錢財全被吳盟拿來修繕磚房和賭博。

        吳盟先贏后輸，欠下的賭場的債務榨干了岳湘的余錢。吳盟還想靠賭博東山再起，于是把岳湘趕回娘家借錢，害得娘家再也不認岳湘這個女兒，搬走了也不曾告知！

        黃蕓三人均是聽得心中升起一陣悶氣。

        程浪作為一個已知部分情節的人，仍舊被這些細節氣得爆肝，恨不能用自己苦學多年的散打把吳海王打個稀巴爛！

        “他居然還說母親是私奔來的，上不得族譜，永遠是個外姓人。那磚房賣出去了，竟全然沒有母親的份！”

        這里程浪倒是不陌生，她從前在a市也遇到過差不多的情況。

        兩口子離婚要分割財產時，一套房子是男方在結婚前夕買的，女方則出了不菲的裝修費。婚后男方一頓騷操作，月月轉錢讓父母代還房貸，結果最后女方根本拿不到這套房子……

        原以為是兩方共同擁有財產，共創美好未來。沒想到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我雖不是母親親生的，但多年來母親卻待我如親生的一般。我實在不愿看到母親操勞半生，最后卻落得凄慘任欺的結局！”

        小少年說著，竟然熱淚盈眶。

        黃蕓聽了他的話，心中一動，但還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內心。

        “我原當那吳盟是個老實漢子，未嘗想他竟然是個這般無恥之徒！”

        羅叔聽了心中也不由動容。程浪在一旁恨不得用一萬個“無恥至極”的表情包來附和他。

        “但是……”

        一聽到這，程浪心里咯噔了一下，頓時覺得不妙。

        果不其然，羅叔嘆了一口氣，對著吳敏說道：“你母親的確可憐。但無媒無聘，官府是不會向著苦主的。更何況夫妻本為一體，這財產一事，向來是由一家之主說的算。買賣房產，也沒有分成兩份錢給的道理……”

        羅叔到底不忍，還是給吳敏指了一條路。

        “你們娘倆可以去問問里長，看他能不能看在你娘多年為吳家操勞的份上，勸勸吳盟收手。叫他莫要賭錢，也莫要毆打妻兒了，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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