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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字


殷梳再出來時已經夜幕四合,她提著裙子準備回屋,剛走到院門竟迎面碰到了一個清俊的身影。

        須縱酒有些意外會在這里碰上殷梳,今晚他去城內幾家商戶查探完方夜歸,身上還披著濃重的暮色和露氣。他沿著碎石嶙峋的小道一路急行,正好遇到殷梳從殷莫辭的院子里出來。

        “須少俠!”待看清了來人,殷梳覺得自己應該和這個少年郎算是有不淺的交情了,便熱情地迎上去朝他打招呼。

        “殷姑娘。”須縱酒往院子里看了眼,心里想著,看來是碰上了這兩堂兄妹夜話結束。

        “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來?你累不累?”殷梳眼睛撲閃撲閃地關切看他,須縱酒俊朗的臉被夜色籠住,但雙眼明亮,眼尾幽深。

        須縱酒淡淡地說了個不累,他退了一步,給殷梳讓了條道:“走吧殷姑娘,我送你回屋。”

        兩人并肩走在石道上,除了殷梳珠珥綴珠鈴鐺作響,好似再聽不到別的聲音。

        今天是個無月的夜晚,夜幕像一片輕紗,漫天的星斗傾瀉著晶瑩柔和的光。

        殷梳抬頭望著這初春的夜空,忍不住輕聲呢喃:“真寧靜,要是每一天都像今晚一樣靜得叫人高興,就好了。”

        她扭頭看向須縱酒,夜色朦朧,面前的少年郎側臉棱角分明,眉如墨畫,眼似寒星。感受到殷梳的注視,須縱酒微微揚眉,似在靜待她開口。

        晚風吹動,他黑玉般散發著光澤的烏發在空中肆意飛舞著,墨綠色的袍子獵獵作響,這沉悶的顏色穿在他的身上,竟奇異地在春風中釀出了更濃重更朝氣蓬勃的少年氣。殷梳細細打量著他,不由得在心里暗嘆,好一個芝蘭玉樹美郎君,他就是破除黑夜的那最鮮麗的一筆。

        她不由得又想到從殷莫辭那聽來的有關須縱酒來歷的事情,他出身駱丘常樂宗,也是武林三大門派之一,他的父親是已故的上任宗主,現任宗主是他叔父。原本在宗門弟子中他已是獨占鰲頭,前途無量。可這個本應鮮衣怒馬的金羈俠少年,自從五年前常樂宗前宗主故去之后,就離開了宗門獨自闖蕩,獨來獨往鮮少與宗門同行。

        須縱酒曾在街頭告訴過她,他與殷梳的堂哥殷莫辭曾在三年前結識。他們當時也是合作追查一起案子,雖志同道合,但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又側臉深深地看向須縱酒玉石一般的眼睛,他的眼底清澈但幽冷。

        見她久不開口,須縱酒收回目光看向天上那一片冷落迷茫的星海。

        殷梳輕輕地把腳尖朝他那邊挪了挪,若他不擅長與人交往,那她自認為作為他的朋友,那就有義務要為他著想。于是她便開始熱心地提議道:“我聽說你叔父就要來了,我們要不要提前安排一下呀?”

        “他并不真是我叔父。”

        他如此答非所問,殷梳一時之間有些讀不懂他這句話里的含義,詫異到忘記合上嘴。

        話音落下,看到殷梳凝結的表情,須縱酒仿佛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么。

        兩人漸漸停下了腳步。

        他也有一點點訝然,平日里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無法宣之于口一件事情就這么輕松地對著一個相識不過半月的姑娘說了出來。或許就是因為在這樣的夜晚,就是適合敞開心扉,他想。

        “我只是師父的養子。”他坦然解釋。

        “啊……這樣啊。”殷梳驚愕未消,但見須縱酒似乎有傾訴的欲望,她露出了她慣有的令人松快的笑容。

        他口里的師父應該就是已故的上任宗主,殷梳揣測。

        “那……就是你的師叔要來了。”

        見他輕輕點頭,殷梳還是忍不住問:“那……你的親生父母呢?”

        “他們不在了,在我很小的時候。”說這話的時候須縱酒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么波動,仿佛說的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于是殷梳把想安慰他的話又收了回去。

        “我印象中我的娘親,別的我都不太記得了,就記得她時常會叫我的小字。”須縱酒慢慢地回憶著,想到了令人愉悅的事情,他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月白色的發帶在夜風中舒展著。

        聽到這里,殷梳沒忍住打斷了一下:“你的小字?”

        “我小字斂懷。”他一雙黑峻峻的眼睛熠熠生輝,聲音清凌凌的,嘴角是壓抑不住的笑意,“師父告訴過我,我的名字和小字都是我娘親取的。”

        “很好聽呢。”殷梳在心里默念了一下他的小字,由衷贊道。

        “后來他們都不在了,師父是父親的舊友,他便收養了我。”提起師父,須縱酒露出飽含敬意的神情。

        殷梳有些憐愛地看著他,這分明是有些憂傷的往事,為什么他看起來竟然像沉浸在幸福之中?

        他似乎身懷重重謎團,但她也無意要去刺探他的隱私。見他神情悵惘,殷梳用力地想了想,若果是朋友之間,一方交托了自己的秘密,另一方此時應該怎么做?

        她仔細回想了見過的類似場景,下定決心開口說:“其實我也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親。”

        須縱酒有些意外,他低頭端詳少女的臉,她眸中沉沉浮現出一層薄薄的水光。見他看了過來,她眨眨眼,又朝他擠出了一個明亮的笑容。

        她手指擋在嘴前噓了一聲:“這件事情莫辭哥哥都不知道,我出生的時候我娘親就死了,那時候很多人都說是我克死了她。可是后來有人告訴我,命運拿走我什么也會饋贈我什么,我承擔著雙份的責任,我須得更加堅強。”

        他以為殷梳是在用這種方式安慰他:“抱歉。”

        殷梳搖了搖頭,她攤開兩只手掌,各伸出一根手指,作出一個交叉的動作,為他解釋道:“你把你的秘密告訴了我,我也把我的秘密交托給你,以后這就是我們共同的秘密了,我們一起保管好嗎?”

        須縱酒怔然,他和殷梳迎風而立,四目相對的一瞬,他眼里濃郁的星河流落降臨到了人間。

        殷梳便認為他接受了她的提議,她又向前跨了一步,有點期待地發問:“以后我可以叫你斂懷嗎?”

        見他點點頭,她這回是真的喜逐顏開,她向前一步伸手去拉須縱酒的袖子,保證道:“謝謝你信任我,我一定不會把你的事情告訴別人的,斂懷。”

        次日清晨。

        昨夜和須縱酒約好了,叫他出門探訪商戶的時候帶上自己,用過早膳之后,殷梳就喜滋滋地在后院等著他。

        因為上次在綢緞莊遇到摧心肝的事情,殷莫辭為了避免她再遇到危險,要求她這段時間避免出門。怕被殷莫辭發現責備自己,殷梳特意提出二人從后門出去,須縱酒遲疑了一下也答應了。

        從后門出來是一條窄巷,沿著青石板路走了一截才慢慢聽到些喧沸的人聲。頭頂上是老弄堂特有的破舊的瓦檐,從兩邊高高地翹了出來,憑著層層疊疊的蛛網匯在了一起,遮住了大半個天空。殷梳踩著翹頭履噠噠地走過散石鋪成的地磚,還饒有興致地拿鞋尖去磨那些生在被踩得滾圓的卵石尖上沉悶的青苔。

        須縱酒跟在她身后,努力壓抑他心中那一絲異樣的感覺。雖然他辦事時常通權達變,但這種帶著別人家的妹妹,從別人家后門出來的事情,真的是第一次干。

        但殷梳絲毫沒有感到不妥,她像是個在籠中關了幾日的小雀兒,今日好不容易重獲了自由,她蹦蹦跳跳著,突然想到還沒問今天的目的地,回頭問須縱酒:“今天要去哪里呀?”

        “要去城東幾家糧鋪,不著急,慢慢走。”今天他也換上了一件米白的長褂,和他的發帶顏色很是相稱,這清亮的顏色顯得他更加明朗。

        聽他這么說,殷梳放下心朝巷口擺著幾個小攤走了過去,然后就蹲在一個面人兒攤前走不動腳了。

        她想起了話本里的話,搖頭晃腦念了出來:“油面糖蜜造如笑靨兒,這就是書里寫的糖面人兒呀。”

        做面人的是個兩鬢斑白的老者,他雙手輕輕一拉就捏了個兔子形狀的面人遞給殷梳。

        殷梳攥著竹簽轉動著,覺得新奇有趣極了。看夠了先舔了舔兔子丹紅的眼珠,接著把兔耳朵含在嘴里。

        “好棒啊,我還要再來一個!”殷梳趴在案上,雙眼亮晶晶地盯著油鍋里噗嗤冒著泡兒的糖漿。

        須縱酒掏了錢,勸道:“別吃太多糖。”

        “我就舉著玩兒,再買一個吧,就一個!”殷梳鼓著腮幫子,依依不舍地看著眼前插著一排的各色面人。

        須縱酒拗不過,搖搖頭又掏了錢。

        “捏一個花仙子,我要一個最漂亮的!”

        再往前走就到河岸邊了,繞過堤岸才能到最熱鬧的東市去。此刻殷梳反而不走了,三兩步爬上了河壩,在一排柳樹下坐了下來。

        她舉著花仙子,捏著竹簽在手上轉啊轉啊,須縱酒看著這個面人在她手中翻飛得似乎活了起來。

        “好寧靜啊!”兩人并排坐在河堤上,連風都靜止了一般,殷梳伸手揮開了要落在臉上的柳絮。

        以為她要開始說話的須縱酒側耳聽了一會,都沒聽到她開口。今日轉了性子突然這么安靜?須縱酒有些不習慣,他轉過臉,見殷梳垂著腦袋,眼皮子耷拉著,有些興趣闌珊的意思。她攥著那個面人花仙子,動作很小心地把木簽子用力插進樹邊的泥土里,然后她站起身,抖了抖裙子。

        看著她這一系列動作的須縱酒,試著問道:“要不要再買一個?”

        “啊?”殷梳像是沒聽清他說什么,她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走吧,快點去東市吧!”

        這段日子武林盟和萬家堡分別都已經把臨安城翻過來覆過去的查了好幾遍了,可疑的人也抓了一些,大家都覺得城里應該是打掃干凈了。須縱酒和殷莫辭這幾日出來查探,不過就是親自去一些城里影響較大的商戶旁敲側擊問幾句話,確保哪怕城里還留著幾顆小釘子也翻不出太大的浪,想著沒什么太大危險,所以須縱酒答應帶悶在府里好多天的殷梳出來放個風。

        米鋪的老板這幾天是感受到來往的人比平日里頻繁了些,但尋常商戶都不過以為是因為萬家堡的家主壽宴在即,城里最近又有些案子不是很太平,所以這些有頭有臉的世家門人比往日勤快。見到連須縱酒都親自出門來采買米面,他打起個笑臉迎了上去。

        須縱酒和他客套了會,裝作不經意地問了些問題,感覺沒什么異樣問得都差不多了之后,又做戲做全套的定了些粳米,轉身準備叫殷梳一起走。

        殷梳站在正對店門的岔道口,看樹下的小孩子們拿著竹竿扮竹馬在追著跑著玩鬧看得非常入神。

        有個半大的孩子玩得太瘋,他抓著個碗口大的竹竿追著人朝殷梳這個方向沖了過來,被他追著的那個孩子瞧見殷梳急忙轉了方向,可后面那個追著的孩子像是沖得太猛收不住,徑直朝殷梳扎了過來。

        須縱酒臉色一變,他大喊了殷梳一聲,大步朝她走了過去。

        他身形一閃掠到殷梳面前替她攔了一下,但她還是被那小孩擦到半邊身子,不由得踉蹌了一下,退了兩步才站穩。

        “沒事吧?”須縱酒握著殷梳的手臂,扶穩了她。

        這群孩子雖然年紀小,但是都是商戶里長大的,人精得很。之前看到這個漂亮的姐姐立在一邊,雖然她看起來對他們的玩鬧很感興趣的樣子,但看她的穿著就知道她肯定是某個大富人家的小姐,也沒人敢隨便和她說話。見撞到了她,這群孩子都有些害怕。現在又沖出來個哥哥,雖然俊得不像話,但他板著臉,還背了把看著就沉的大刀,孩子們互相遞了個眼色便一哄而散。

        “怎么走了?”有趣的竹馬游戲沒得看了,殷梳有些失望。

        見須縱酒正事辦完了,殷梳乖巧地跟著他準備去下一家。剛走到巷子口,殷梳突然感覺到耳朵上似乎有些空落落的,她隨手一摸,驚叫了出來。

        “怎么了?”須縱酒以為她被撞的不舒服,忙轉身看她。

        “我的耳墜呢?”她摸著一邊耳朵,有些慌張地往地上看去。

        須縱酒跟著她一起在周圍找了會,不經意地抬了個頭,就看到巷子那頭剛剛殷梳站的那棵樹下,一個小孩正摸在地上撿什么東西。

        那孩子把東西撿了起來,吹了吹灰揣進了懷里,雖隔著一段距離,但能看到那東西被日光一照,閃著冷冷的光。

        殷梳有些急了,她朝那孩子喊了聲還給我,就提著裙子朝那邊跑了過去。

        那孩子聽到聲音,看到兩人,嚇得轉身就跑,直接跑到剛剛須縱酒問話的那家米鋪里去了。

        “哎呀你還給我,那個不值錢的,你拿我耳墜干什么,你這個壞孩子!”殷梳見狀,抱著裙擺更快地朝米鋪跑了過去。

        須縱酒看著殷梳還剩一邊的耳墜,是一個銀色的鏤空的圓球形,殷梳現在心急如焚,帶著這個耳墜也搖搖晃晃的,看不太清里面是什么。但他依稀認得這個耳墜是殷梳來臨安第一天就佩著的,應該是從家里帶來的。

        見殷梳心急火燎地追了過去,他連忙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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