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白后，武林盟弟子傳來最新的消息，稱聚在山外的眾門派忽然往前壓了二里，蠢蠢欲動似乎是準備攻山了。

        他揉了揉疲憊的眉心，強令自己打起精神提起劍挺身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殷莫辭有些疑惑，前幾日他剛看出眾門派有打退堂鼓的苗頭，今日為何突然生了變數，且來勢這么兇猛。

        一邊的弟子回：“似乎是郭茫回來了。”

        殷莫辭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離開藥廬前殷梳和他說過的話。她言之鑿鑿反復叮囑，他不得不放在心上。

        因此來平陵山后，他一直密切關注郭茫的動態。圍困平陵山的眾門派的確以玲瓏閣為首，而玲瓏閣以大弟子郭茫為主導。幾日前他暗中得到消息郭茫行色匆匆離開，他心中警鈴大作便派人查探確認他的動向。

        “他到底去哪了？”

        那弟子回：“沒有探出來，而且他好像還帶回來了一個人，我們不敢靠太近，也沒有看出是誰。”

        殷莫辭猜不出玲瓏閣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皺著眉一掀衣擺往外走：“走，我們去看看。”

        數日來他們與壓在平陵山外的眾門派以城外的護城河為界，隔水相望。

        風雨如晦，他從城中出來時便看到郭茫一襲白衣迎江而立，遙遙等著他。

        他壓抑著心中的怒氣，傳聲過去：“郭茫，你還不帶人撤走嗎？”

        他看不清郭茫的表情，但聽到郭茫那微冷的聲音傳了過來：“此次眾世家是為平陵山平冤而來，為何要退？反倒是不知道殷盟主為何要攔著我們，難道平陵山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殷莫辭氣極反笑，斥道：“郭茫，今時今日我們為什么會在平陵山城前，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倒行逆施，來日必遭武林義士口誅筆伐！”

        一旁其他門派的人已經等不及了，有性子急的已經直接提著劍直接運足了氣朝殷莫辭這邊喊了過來：“殷盟主，我們敬你一聲盟主，才忍了這么些天平白無故被你阻在平陵山之外。今日不管你讓不讓，我們都得跨過這河，不能由著你了！”

        殷莫辭心中暗道不妙，不祥之感愈發濃烈。之前幾日眾門派雖也難掩野心，但終究要顧忌著武林同道最起碼的臉面，誰都不敢邁出這難避指摘的第一步，今日為何仿佛有恃無恐一般？

        他還未做出反應，只聽見郭茫一聲淡淡的得罪了，圍在城外的眾門派已經揚刀列陣淌河而來。

        平陵山自二十年前戰后便成了孤城，縱使殷莫辭布局多日，外城的防御面對眾門派的來勢洶洶也難保能抵擋多久。

        殷莫辭當機立斷，吩咐道：“若攔不下便不要硬攔，將他們引到鄲江峽谷去。”

        鄲江峽谷占天險之勢，他們又熟悉地勢，便可在那里搶回先機。將門派眾人困在谷中，再徐徐查探。

        不出他所料，他們堅持了大半日后，面對眾門派人多勢眾的洶洶攻勢，他們武林盟這邊已經明顯支撐不住。

        到這時雙方都還各有顧忌沒有太下死手，眾門派中有人順勢開口半勸半威逼地令殷莫辭退回城內讓他們進去。

        殷莫辭心中嘆息，他暗中給眾弟子了一個指令，便佯敗給他們打開了一個口子。眾門派魚貫而入，武林盟弟子緊隨其后，硝煙漫卷踏入了沉靜多年的平陵山。

        日暮西斜，殷莫辭背對著城門而立，雙目鎖著臨水處的郭茫，夜霧彌漫下看不清他的面容。

        此時城外只剩下他們兩人，殷莫辭直接質問道：“郭子琳，你難道不知道伽華圣典殘卷在我手上嗎，你大可直接沖我來，為何要興師動眾打擾平陵山的安寧？”

        寒風中郭茫冷冰冰的聲音顯得愈發空朦，他說：“何為安寧？殷盟主口中的安寧是平陵山地下長眠的多少條人命含冤忍屈換來的，這也算安寧？”

        殷莫辭敏銳地感覺到他話中有話，他審視著郭茫，心中怪異的感覺不由逐漸擴大。

        他猛然回過神來，他不進城是為了降低眾門派的疑心好讓他們被武林盟弟子引進鄲江峽谷，而看似為秘籍而來的郭茫不隨著他們乘勝追擊留在此處又是為了什么？

        他神轉形動，但此刻劍光已至。

        郭茫一劍凌厲地截住他返身進城的身形，劍勢所指之處鋒芒無匹，逼得殷莫辭不得不回身拔劍招架。

        幾招過后，殷莫辭驚覺郭茫攻勢看似咄咄逼人，但并不旨在要取他性命。劍訣中虛實變幻，迫得他不得不全神應對，難以脫身。

        他察覺出郭茫的真實意圖，明白自己已然中了他的計，心中不由大急，手中的劍不由愈發強橫地直逼郭茫，想擺脫他趕緊去追入城的人。

        在他的逼仄下，郭茫手中玲瓏閣的劍訣逐漸變形，招式間透出幾分詭異的熟悉感。

        殷莫辭心中大駭，他確定此人的確就是他一直認識的郭茫，但他的招式中似乎隱藏了……

        他凝神劈出一劍，厲聲質問道：“你不是玲瓏閣弟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兩人回身之間，他看到郭茫挑唇輕笑，似在無聲譏諷。

        就在此時他聽到身后平陵山城內深處傳來一陣震天轟鳴，夾雜著模糊而熙攘的殺聲。

        郭茫旋身落在他身后，輕飄飄地開口：“殷盟主還不快去看看城中，莫不是生了什么變數？”

        殷莫辭再顧不上他，收劍朝城內疾馳而去。

        他沿著一路雜亂的足跡穿過平陵山城內，一直追到鄲江峽谷外。

        聞著撲面而來的血腥味，殷莫辭按著一顆躍動不安的心被眼前煉獄般的場景釘在峽谷前。

        峽谷內武林盟和各門派的人亂戰在一起，分不清敵我的胡亂揮砍。峽谷兩側犬牙交錯的峭壁后隱隱有一排人影，不住地往下推著兩人合抱不住的巨石，石塊沿著閃避滾落而下將峽谷內四處亂竄的人砸得血肉模糊。

        魂飛魄散間，殷莫辭眼前回閃過他從臨安一路追查真相走過的大峪港、小杏村、鄲江峽谷的一幕幕，這一路他聽到過的聲音鋪天蓋地地在他耳邊不住轟鳴——

        「當時天都被燒紅了……」

        「人都沒了！一眨眼人全沒了！」

        「那些江湖中人在平陵山殺紅了眼……我們被逼入鄲江峽谷等死……」

        他悚然驚覺，二十年前平陵山那場浩劫，在他眼前宿命般地、荒謬地重演了。

        峽谷內浴血奮戰的人很快察覺到他的到來，一個后背中了五六刀的門派中人踉蹌著腳步走到他面前，拖著被血染紅的斷劍指著殷莫辭，一雙蠟黃的眼睛已經要凸出眼眶，撕心裂肺地控訴道：“殷莫辭，你好陰毒的心思！你竟將我們引到你布置的天羅地網里，想將我們趕盡殺絕！你不得——！”

        他泣血的嘶吼被一箭斬斷，他在殷莫辭面前就這樣咽了氣癱倒在地，一雙死不瞑目眼睛仍直勾勾地盯著他。

        一石激起千層浪，峽谷內門派中人此起彼伏的咒罵朝殷莫辭涌來，言辭如刀，恨不得上前食其肉、啖其血。

        殷莫辭飛身沖入戰局，拔劍攔住幾個穿著武林盟衣服殺意勃勃的人，驚斥道：“住手，快住手！”

        見他出現，峽谷內混亂的戰局真的停了下來。

        一個武林盟打扮的年輕弟子飛奔道殷莫辭面前，大聲稟報道：“盟主，已按你的吩咐將這些不長眼的小人斬殺，剩下的人已不成氣候，只待你一聲令下便可以生擒！”

        殷莫辭瞠目結舌，拔劍指著他逼問道：“我從未有這樣的命令，是何人指使你做出這樣的事情陷害我？”

        他心思疾轉，環視一周找到幾個他信任但此刻一臉茫然的武林盟弟子，急喝道：“快去峽谷上找那些擲石塊的人，擒住他們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搗鬼！”

        重傷在身的江湖眾人在一旁終獲喘息之機，他們冷眼看著這一幕，更有人咬牙切齒恨聲怒吼：“殷莫辭，你不要再假惺惺的演了！你還是給我們一個痛快吧！否則我們定要將你今日喪心病狂屠殺同道之舉昭告全武林！”

        殷莫辭氣急攻心，有口難辯。

        與此同時，峽谷盡頭密林深處。

        荒草生煙，野風冥冥。一道鴉青色的倩影沉默地立在漫山的墳冢前。垂著輕紗的帷帽將她的容貌遮得嚴嚴實實，只能隱約看出娉婷的輪廓。

        郭茫穿林而至，飄然落在她身后。

        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層疊墳冢，如同一個個永遠凝固在歲月盡頭的人影默默注視著他這位遲來的故人。見到如此觸目驚心的一幕，縱使心中早已有準備，郭茫也難免微微變色。

        他一揮手，露出了屬于祁宥的真容。

        他望著眼前這一排排未留名諱的墓碑，上前取了香燭點燃，默默地供在墓前。

        寒鴉被突如其來的陌生訪客驚走，山林里靜得只剩下燭火燃燒跳動的噼啪聲。

        祁宥望了眼身側這道紋絲不動的身影，遲疑片刻還是問道：“鈺彤，你不來敬一炷香嗎？”

        萬鈺彤手指按在腰間佩劍上，片刻后才淡淡開口：“不必了。”

        祁宥點點頭，沒有再問。

        兩人靜默地佇立在密林中，萬鈺彤忽然開口輕聲喚他：“表哥。”

        祁宥抬眼看向她，只見她伸出纖纖玉手撩開面前的紗幔，露出清美絕俗的側臉。

        她美目流盼，朝他抬了抬下顎，眼神朝林外一瞟，問：“怎么樣了？”

        祁宥馬上會意她問的是什么，清冷的丹鳳眼里浮上一絲狠戾，嘴角輕勾回她：“你放心，那些人全都得死，一個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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