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梳感覺自己似乎一直在海面上飄蕩。

        她仿佛是躺在一條船上，隨著濤濤的海浪一同晃晃悠悠，間或有不帶幾分溫度的日光蓋在她身上。

        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日夜的更替，她僅殘留一絲時而清醒時而混沌的意識。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終于撐開了眼皮，眼前正對著高高支起的窗舷。

        窗外是清波綠水，兩側(cè)黝黑的山巒徐徐后退。

        她竟真的在一條船上。

        她不是應(yīng)該在洛丘嗎，或者不應(yīng)該是落入了某個門派手中嗎？殷梳愣了片刻，與此同時她側(cè)耳聽到身后窸窣的響動聲，連忙瞇起眼保持著側(cè)躺的姿勢，暗中嘗試著運(yùn)行內(nèi)力。

        經(jīng)脈間略有滯澀，但運(yùn)功基本無礙，她粗略感覺身體大抵已經(jīng)恢復(fù)了六七分。

        由遠(yuǎn)至近的腳步聲停在她腦后，霎時間她猛地翻身而起攫住探過來的手腕，扣住了來人的脈門。

        但四目相對后，殷梳不禁啞然。來者是個面目完全陌生的年輕女子，摸著這女子的脈殷梳篤定她并不會武功。此刻這女子顯然被殷梳這舉動嚇了一大跳，正怯生生地看著她。

        她仔細(xì)打量著這女子，她眉目和善，伸過來的手里還捏著一塊浸著清水的布帛，看來是準(zhǔn)備照顧她。

        殷梳又迅速環(huán)視四周，這個船艙布置精致講究，床榻邊擺著燎爐向她呼出熱氣，暖風(fēng)送到她鼻下還能嗅到濃淡合宜的香桂味道。這樣的情景似乎印證了她心中一個不太可能的猜想，她竟然為人所救，且這個人似乎是在悉心照料她。

        可是會有什么人會救她呢？殷梳遲疑，她卸下了指尖的力氣開口問面前的女子：“這段時間是你在照顧我嗎？你是什么人？誰派你來的？”

        出聲之后殷梳才發(fā)覺自己嗓音沙啞，不禁干咳了兩聲。

        女子抽出手扶住她：“姑娘，你昏睡很多天了，快躺回去我?guī)湍阍贆z查一下。”

        殷梳沒有動，她敏銳地察覺到船艙外似乎有人。而這個人功力深厚，她之前還未能察覺到，直到她發(fā)出咳嗽聲后這人才漏出了一點(diǎn)氣息。

        那女子見殷梳蹙著眉頭并不動彈，連忙又解釋：“姑娘，我叫雯娘，是個醫(yī)女，是你的朋友雇我來照顧你的。”

        “我的朋友？”聞言殷梳更加詫異，她不顧雯娘的勸阻轉(zhuǎn)身下了床。雙腳剛踩在地上時差點(diǎn)因發(fā)不出力氣跌了回去，她緩了口氣扶著床沿漸漸站了起來。

        殷梳一步一步往船艙外走著，她下意識摸了摸空蕩蕩的袖管，此刻她身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件可以防身的武器。雖然看眼下的狀況外面這個人大概率是友非敵，但她還是暗中從艙門懸著的竹篾中取下了幾根扎骨捏在指間。

        她掀開竹簾，立在船舷上的那個人聞聲也側(cè)過身來看向她。這個男人通身氣質(zhì)冷硬，姿態(tài)傲慢，雖然皮相上乘但難以讓人生出親近之意。

        待看清這張熟悉的臉，殷梳不由呆立在原地。她在心里想過好幾種可能，但萬萬沒想過會是這個人，極其詫異之中她脫口而出：“怎么是你？”

        張昊天目光落在了她藏在袖中的手上，涼涼地開口：“殷姑娘，你對待你的救命恩人就是這種態(tài)度嗎？”

        聽到這更熟悉的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殷梳竟反而松了口氣。她丟掉手里的竹片，學(xué)著他的樣子撇嘴說：“我可沒有求著要你救我。”

        張昊天不由一哽，隨即他又譏誚地開口：“也不知道是誰，被一群爛魚臭蝦打成那樣。要不是我好心，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會待在哪個上不得臺面的地牢里被招呼得滿地找頭呢？”

        聽他提起圍攻洛丘的那群人，殷梳憋著一口氣，惡聲惡氣地嗆張昊天：“你懂什么！”

        張昊天嘁了一聲，他抱著手臂上下打量著殷梳：“我怎么不懂？殷姑娘敢于以少博多已經(jīng)遠(yuǎn)勝多人，說不定你就正在盼著能以身犯險深入敵營，這份勇氣真令張某佩服！”

        殷梳沒想到他竟能點(diǎn)中自己的想法，她重新看了眼張昊天，小聲嘟囔：“知道你還多管閑事，充好人。”

        張昊天無所謂地聳肩，朝著一望無垠的江面向她抬手示意：“現(xiàn)在回去也不遲，請便。”

        殷梳被張昊天噎住，此時一名勁裝年輕男子從船舷的另一邊朝他們走了過來。殷梳眼神微閃，她在臨安見過這個人，當(dāng)時他分明是跟在別的門派弟子身后，原來他竟是緹月山莊的人、是張昊天的親信。

        這男子見到殷梳清醒地站在面前也微微一愣，又見張昊天對他頷首，便面不斜視地走到張昊天面前將手中的信簡遞給了他。

        殷梳抿緊嘴唇，她的眼神似有若無地瞥向張昊天手中緩緩展開的信箋，心頭盤亙著無數(shù)個疑問——

        經(jīng)過剛剛的試探她已經(jīng)可以推測出洛丘被圍攻的那日張昊天分明也在場，混戰(zhàn)之時他必然躲在暗中觀察，大概是在她昏迷之后才從眾門派手中救下了她。可張昊天為什么要救她？他那天為什么要去洛丘？為什么洛丘混戰(zhàn)時緹月山莊作壁上觀？張昊天是對常樂宗有什么目的、還是對她有什么目的？那天后來洛丘又發(fā)生了什么？最重要的是——斂懷……他還好嗎？

        她梳理這些思緒不過一彈指頃，在張昊天看完傳信抬起頭時她面上已經(jīng)絲毫不顯，眼里僅充斥著恰到好處的好奇。張昊天抬眉，示意她可以發(fā)問。

        殷梳決定先承下張昊天救她的這份人情，她看了眼四周的環(huán)境軟下語氣又試探著問他：“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張昊天隨口就答：“我當(dāng)然是要回漠北，順便這一路四處找找丘山宗主。”

        殷梳眼睛一亮，她忍不住抬起腳步跑到張昊天面前有些急切地問：“你已經(jīng)知道丘山宗主在哪里了？”

        “不知道，所以要去找。”張昊天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他瞥了眼殷梳明顯失落下去的臉色，意有所指地又開口：“看不出你還這么關(guān)心丘山宗主。”

        殷梳心里警鈴大作，她當(dāng)然聽出張昊天的言外之意。想必張昊天心中也有許多疑問，或許他也非常急切地想知道洛丘那天發(fā)生那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很想知道她到底為什么那日在洛丘要……要做出那樣的事情。

        殷梳臉色冷了下去，她壓抑著心底涌動的痛意含糊地反問他：“如今江湖上誰不關(guān)心常樂宗？”

        她以為她這樣避重就輕地敷衍張昊天，還得再和他周旋幾回合，但是張昊天聞言居然沒再說什么，扯了扯嘴角好似是拉起了一個極淡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殷梳微怔，在她的記憶里這是第一次看到張昊天露出這種溫和的表情，但她實(shí)在是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

        可能是殷梳臉上的表情太過一言難盡，張昊天皺著眉問她：“你怎么這么看著我？”

        “你好像很開心？”殷梳見他沒有真的不悅，便岔開話題更直接地追問：“是有傳來什么好消息嗎？”

        張昊天冷哼了一聲，他的語氣愈加輕快：“丘山宗主在臨安失蹤，萬家堡那邊應(yīng)付武林眾人已經(jīng)焦頭爛額，看到他們這么不舒坦我能不高興嗎？”

        聞言殷梳腦海中一一閃過萬鉞、萬鈞還有萬鈺彤的臉，想到這幾個人之間千絲萬縷但又說不上來的透著古怪的聯(lián)系，她一時間理不出所以然來，于是直接問張昊天：“你覺得丘山宗主的失蹤，會是萬家堡做的嗎？”

        張昊天隨口回答：“理應(yīng)不是，他們只要還有腦子應(yīng)該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見殷梳凝神似在深思，他又充滿嘲諷地補(bǔ)充道：“不過這誰又說得準(zhǔn)呢？”

        殷梳點(diǎn)了點(diǎn)頭做出一副認(rèn)同他的樣子，但心里飛速地盤算了起來：張昊天看起來一時間應(yīng)該不會對她不利，可是他心思莫測，她也傷了元?dú)猓�難道就這樣先一路跟著他一起去找丘山宗主嗎？

        她在心里糾結(jié)著，江面上忽然撩起一陣寒風(fēng)。殷梳抱起手臂，肩膀也不自覺縮了一下。

        張昊天眼角余光掃了她一眼，突然開口：“你雖然醒了，但還是回船艙里待著為妙。這樣到處蹦跶可別又病了，我可不想再十天半個月地拖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到處奔波。”

        他雙手扶著桅桿，像是給她解釋：“大概還有幾天我的船就能靠岸，到時候我就換陸路繼續(xù)往漠北走，你要是愿意和我一道也可以，要是想另尋他處也自便。”

        殷梳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張昊天，沒有再說話。

        于是接下來的幾日，殷梳大部分時間便待在船艙里休養(yǎng)，她和醫(yī)女雯娘還算聊得來。雯娘是張昊天在洛丘附近城鎮(zhèn)里找來的，殷梳試著向她打探那日洛丘之后發(fā)生的事情，但畢竟雯娘不是江湖中人，對這些事知之甚少。

        每日她還會來船舷上走動走動舒展肢體，偶爾碰上張昊天也和他不咸不淡地扯上幾句。

        這一日殷梳靠在船舷邊極目遠(yuǎn)眺，她隱隱約約看到了不遠(yuǎn)處成片的礁石，還有河岸黝黑的輪廓。如張昊天所言，他們這么多天的航行總算是要結(jié)束了，殷梳揉了揉眉頭，心中卻并沒有太多松快的感覺。

        身后傳來一陣踱步聲，她知道是張昊天來了。她轉(zhuǎn)過身，但二人還沒來得及開□□談，江面上突然又掀起一股潮冷的風(fēng)，但與往常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殷梳敏銳地抬眼看向張昊天，低聲說：“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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