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漠北
殷梳覺得或許是因為她和張昊天勉強算得上是一起經歷了一次生死的緣故,他們之間有了一些微妙的轉變,起碼不再像以前那樣針鋒相對。
即使他們并不完全坦誠,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卻都互不戳破。
張昊天確實沒有實質上的限制她的行動,她也隨時都可以抽身離開,但她仍耐著性子和他們繼續往漠北前行。
刀尖上行走勝負往往就在一瞬間,直覺也是她賴以生存的武器。這一次她的直覺告訴她,繼續這樣走下去也許會有意外收獲。
越往北走,映入眼中的是和她自小生長的蜀南完全不一樣的景致,黃云昏,沙如雪,月似鉤。那些理不清的恩怨愛恨都離她很遠,她只是天地間普通的旅人。
她看得出神,同時也敏銳地覺察到今天的路程似乎偏離了之前他們商量好的,看來張昊天暗中另有一番安排。
她的指節一下又一下地點著車壁,心里有一股清晰的預感,或許今天就能揭開她心里至少一個疑惑。
她從車廂中探出頭去,張昊天轉身用目光詢問她有什么事,他的側臉竟看著有些柔和。一路同行,他們的關系又緩和了些許。
殷梳問出了她翻來覆去一直在想的問題:“以丘山宗主的武功,到底是誰能限制他的自由?”
張昊天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沒有回答,因為這個答案不言而喻。
可是殷梳始終沒辦法說服自己去相信,她心里覺得現在那些江湖中人應該也很難真的相信,萬家堡的那兩位除非是失心瘋了才能做出這種事情,囚禁一個宗門之主他們能得到什么好處?
這樣想著想著,殷梳的思緒漸漸又飄到了別的地方,她有些做作地嘆了口氣,頗為感嘆地開口:“說起來那天船炸得挺厲害的,也不知道萬三叔怎么樣了,他死了沒有?”
她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后不遠處傳來急促的陣陣馬蹄聲,來人絲毫沒有再掩飾自己的行蹤,喝聲震天。
殷梳瞬間扣緊了手腕,她和張昊天對視一眼,該來的終于來了。
剎那間他們各施輕功從馬車上斜飛出去,穩穩地落在地上,柏橋迅速抽劍護持在張昊天身前。
與此同時一道箭矢射中了馬腿,馬兒吃痛轟然倒地,車廂也被甩得翻了出去。
一道身影落在車頂上,來人瞇著眼睛打量著他們,冷笑一聲:“托你們的福,老夫還健在。”
他的聲音中有股咬牙切齒的味道,看清來人又是萬鈞,殷梳毫不意外。她大略掃了掃這次萬家堡來的人,比上次只多不少。
她用手肘頂了下張昊天,揶揄他道:“上次搞得那么狼狽就算了,這里好歹也是你漠北的地界,你堂堂世家家主難道毫無準備?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容忍萬家堡欺凌到你頭上?”
張昊天扯了扯嘴角,他直直地看著萬鈞,目光暗沉中透出幾分慍怒。
他有些尖刻地開口:“沒想到三叔這么固執,只是這固執是不是來得太晚?這么多年了,三叔難道真的沒想到這東西一直在我手里?當年的事情你我心中都清楚,如今既然要翻舊賬,那就不要揭一半掩一半,索性都說開好了。我是沒有什么可避忌的,就不知道三叔還有萬堡主能不能承受得住?”
殷梳心中一驚,張昊天這話里話外威脅萬鈞的意思已經再明了不過了,只是還沒聽出他指的是哪一件事情。她又瞥了一眼萬鈞青紅交接的臉色,顯然萬鈞真的受到了他這番話的震懾。
半晌,萬鈞才厲聲開口呵止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他又指著殷梳,逼問張昊天:“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張昊天只回答了他后一個問題:“不能確定,但是也不甚要緊。”
萬鈞和張昊天各不相讓,殷梳忍不住開口問:“你們說的是什么事情?是不是和當年藥谷還有絳都春覆滅有關?”
萬鈞猛地轉過頭盯著殷梳,他目光如刀,眼里是對她毫不掩飾的殺意。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然后手指著殷梳,從牙縫中朝張昊天擠出一句話:“張賢侄,你若是不想把東西拿出來今天我也不逼你,但是你得把她交給我!”
“哦?”張昊天冷眼看著萬鈞青筋暴起的樣子,不咸不淡地表達出他對萬鈞這個要求的不解,“萬三叔的話是愈發有意思了,殷姑娘又不是我緹月山莊的人,和我也沒有什么關系,談什么要我把她交給你呢?”
殷梳沒有理會他們的口舌爭辯,鍥而不舍地對萬鈞繼續追問:“萬鈞,丘山宗主是不是遭到你們萬家堡設計?他現在到底在哪里?”
他們三個各說各的,一時間僵持不下。
萬鈞沒有理會殷梳,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維持著面子上的平靜,他擺起一副長輩的姿態有些苦口婆心地開始規勸起張昊天:“張莊主,別的事情我們先擱到一邊暫且不提,但這個丫頭出身魔教,眼下武林中種種不平皆因魔教而起,也和她脫不了干系,身為正道中人當除之而后快!我們武林正道各世家向來同氣連枝,這其中的利害我相信你能明白的。”
說到最后一句話時,萬鈞拉長了音調,語氣中是強烈的、不言自喻的暗示味道。他說得自然而熟稔,仿佛相似的場景發生過無數遍,而這一切本就是毋庸置疑的。
殷梳絲毫沒有感到懼怕,怒火燒得她太陽穴直突,又是這一套說辭、又是這幅高人一等的姿態!
張昊天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那只是你們一直以來一廂情愿的想法。”
他這個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殷梳也轉過頭十分詫異地看著他,她的心跳越來越快,似乎預感到張昊天接下來要講的話也許能顛覆一切。
“你什么意思?”萬鈞雙眼瞪得渾圓。
張昊天仰視著他,但整個人是俯視的姿態,他說:“三叔,難道你不敢承認,你們成天掛在嘴邊的武林正道,不過是用一句虛話粉飾出的一個看似體面的空殼,從來沒有真的齊心協力做出過什么真正體面的事情。反正每次都要各自計算著得失,總是要強撐著笑臉說一些違心的話,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費心扯這種幌子,直接各謀其事我們彼此都能輕松得多。”
萬鈞像第一次認識張昊天一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他,他一直以來只以為張昊天不過是為了擺世家之主的架子而裝腔作勢的傲慢,聽了這番話后、在他自己都恍未察覺時,一滴冷汗從他后脖頸緩緩淌了下來。
萬鈞喃喃發問:“你是不是瘋了?”
張昊天不介意再說得更明白一點,他瞟了一眼殷梳又接著說道:“當年不正是如此嗎?在你們標榜著名門正派稱兄道弟的時候,當看到真的有人要真切做到這四個字的時候,你們做了什么?”
殷梳也有些怔忡地看著張昊天,她反復咀嚼著他話里的意思,一面為他嘴里的名門正派惡心到幾欲作嘔,一面恨不得跳起來為他這番話鼓掌叫好。
萬鈞緊緊攥著劍柄,他沒能張開嘴阻止,但是也顯然不想再讓張昊天講下去。
張昊天抬高聲音,他并沒有帶上幾份感情,只是在平淡地闡述一件與他沒有關系的事情:“你們把它毀了,然后假裝無事發生過一樣在同道的殘骸上又重建了一個新的所謂的正道,一個同樣虛偽的、不堪一擊的虛殼。”
萬鈞盯了他許久,幽幽開口:“你父親若泉下有知,怕是會被你氣活。”
意識到今天這一切事情的發展已經不可挽回,萬鈞反而重新平靜了下來,他依舊昂著胸膛,開口問道:“當年你有多大?你還是個孩子吧?當年的事情不也有你們緹月山莊的一份嗎?怎么能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呢?”
張昊天一臉無所謂:“我不會否認,你也不用誤會我想做什么圣人,我明白地告訴你我們緹月山莊就是要做江湖第一人,但不想像你一樣,明明心里想的是另一套但還是總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那樣太累了,于正事無益。”
萬鈞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雖然從前殷梳也這樣叱罵過他,但同樣的話更加赤|裸地從張昊天嘴里說出來,令他更加難堪。
他有片刻的失態,繼而才找回凌人的姿態,開口道:“你要這么想也隨便你,那就別怪我今天不給你父親留情面了,還有她——”
在萬鈞劍指殷梳的同時,殷梳也鏘地一聲拔出張昊天的佩劍,劍尖直直地指向他。
“所以你們構害殷大哥、囚禁丘山宗主、迫害斂懷都是同樣的理由,不過是想故技重施,將武林完全掌控在你們手里!”
萬鈞對她的話不屑一顧,他雙目赤紅怒喝:“你殺我四弟,不殺了你老夫難以為人!”
張昊天嗤了一聲,毫不留情地冷嘲道:“你和萬鉞殺兄奪位,有什么資格說這種話?”
聞言殷梳大吃一驚,她不敢置信地、用更加鄙夷的目光重新打量起萬鈞。
萬鈞的臉色迅速地沉了下去,他徹底被激怒了。他施展輕功落在殷梳和張昊天面前擺了擺手,四周的萬家堡弟子蜂擁圍了上來。
他冷酷地開口:“今日不見血不歸,張昊天,叫你的人也出來吧。”
張昊□□身后打了個手勢,然后伸手將自己的佩劍從殷梳手中抽了出來,他說:“這是緹月山莊和萬家堡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殷梳蹙著眉有些不情愿,她倒不是擔心緹月山莊,只是她一心想著丘山宗主的下落,恨不得立時讓萬鈞交代出來。
此時沙丘不遠處四周傳來窸窸窣窣圍攏過來的腳步聲,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時,萬家堡弟子中有一個人突然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這個人仿佛絲毫不受四面緊張的氣氛影響,施施然地邁著步子停在殷梳和萬鈞中間。
“不用那么麻煩。”
這是個女子,她的聲音柔婉,在場絕大數人都覺得極為耳熟。
殷梳瞬間睜大了眼睛,她猛地轉過頭盯著這人,她當然忘不了這個溫柔的聲音。
在眾人的注視下,這女子素手款款摘下帷帽,露出紗幔下秾艷的面容。
萬鈞再次變色:“鈺彤,你在這里干什么?”
萬鈺彤嫣然一笑,她沒有回答萬鈞,而是轉身向萬家堡弟子揚起自己手里的東西。
殷梳面上覆上了一層冰,她冷眼看著萬鈺彤手里小巧的物什,它從她面前一閃而過,泛著冰冷的金屬光芒,從前正是因為它才有那么多波折。
是折梅令。
“萬家堡弟子聽令,見令如見家主。”
在場的萬家堡弟子一陣嘩然,他們極其為難地面面相覷著,怎么也想不到會遇到這樣的境況。他們一面是自家三爺,一面是自家大小姐,但萬鈺彤手中握著萬家至高的折梅令,一番掙扎后最終毫無意外地緩緩朝萬鈺彤俯首。
萬鈞竟淪落到孤立無援的地步,他兩頰的肌肉顫動著,低吼道:“鈺彤,你要干什么?”
“今日連張莊主都如此坦誠,鈺彤也不和您兜圈子。”萬鈺彤嘴角掛著輕盈的笑,殷梳明顯感覺到這個笑意是發自她內心的。
“凡是你們想要得到的,我都想毀掉。”萬鈺彤一瞬不瞬地和萬鈞四目相對,說到后面她的音調漸漸滑了下去,哀婉得像一聲喟嘆。
萬鈞捂著胸口向后倒了一步,顯然是受到了無法承受的震動。
張昊天自萬鈺彤露臉那刻起便識趣地閉緊了嘴,給這對怪異的叔侄留足了空間,他抱著手臂準備看戲。
接連幾場大起大落,殷梳神色已經近乎麻木,她控制自己沒有笑出來,不是幸災樂禍,就是單純覺得這一切過于荒誕好笑。
就在她以為萬鈞要和萬鈺彤之間馬上要惡斗一場時,萬鈞有些晃晃蕩蕩地抬起腿,竟直接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將他帶來的人悉數留給了萬鈺彤。
情勢如此急轉直下,連張昊天臉上的表情都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萬鈺彤并沒有多看離去的萬鈞一眼,她走到張昊天和殷梳面前想迅速消除他們疑慮般開口:“我今日來只是為了給你們帶一個消息。”
張昊天戒備地看著她,開口:“說。”
萬鈺彤神色坦蕩,她仿佛在談論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她開口說:“你們不是在找丘山宗主嗎?不用費心了,丘山宗主已經成功脫逃,只不過我聽聞他又被湮春樓的祁教主請回去做客了,或許你們可以去湮春樓找他。”
殷梳一怔,她警惕而懷疑地問她:“你說什么?丘山宗主現在就在蜀南嗎?”
“估摸著路程和時間大概要下個月吧,湮春樓正在江湖上大肆宴請群雄,依我看你們也不能缺席。”她深深地看了眼殷梳,“尤其是你。”
張昊天不清楚內情,他聽完后只是微微頷首,就當是為萬鈺彤來送消息道謝。
萬鈺彤退到路邊,她微微笑著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張昊天只當剛發生的事情是萬家堡家務事,他記在心里后并不會在此刻多糾纏。他便干脆地轉過身回到馬車旁收拾爛攤子準備湊合到下一個驛站,很快他發現殷梳并沒有跟上來,她還遠遠地萬鈺彤面對面站著。
殷梳緊緊地盯著萬鈺彤,她走到她面前壓低聲音問她:“為什么?”
萬鈺彤一副好脾氣的樣子反問:“什么?”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萬鈺彤的表情冷了下去,她有些尖銳地開口:“總是問這種問題有什么意義?”
殷梳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她何嘗不知道時至今日這樣的問題確實沒有意義,可是她不問一問總是覺得不甘心。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獨來獨往,結識的人不多,能稱得上朋友更是少之又少。她曾經將萬鈺彤視為一路同行的能交付后背的伙伴,到頭來卻發現她們從始至終都在背道而馳,她們的相識以欺騙開始,也以欺騙結束。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或許并沒有立場去責備萬鈺彤,但是……
她盯住萬鈺彤的眼睛,想從她向來滴水不露的笑容窺出她真實的情緒:“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選擇這條路。”
萬鈺彤挑起眉毛,有些譏誚地問她:“我走的是什么路?”
不等殷梳回答,她反過來質問她:“在你眼里和湮春樓合作就是那么羞恥的事情嗎?你是不是忘記了你也是從湮春樓出來的?你就這樣恨你這個出身,學著那些名門正派一樣在意正和邪的名分嗎?”
殷梳目光毫不閃躲,坦然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萬鈺彤盯了她片刻,似乎在辨認她話中的真偽。
她短嘆了一口氣似有些疲憊,再次開口時說出了一股這是最后一次交談的味道:“之前在洛丘我已經同你把好話說盡,你也看到了之后的確如我所言常樂宗被那些烏合之眾圍攻。但你仍一意孤行不肯回頭,我和你再沒有什么好說的,也不需要向你解釋什么。”
殷梳眼疾手快伸出手拽住了她的手腕,執拗地不肯讓她走。
這一瞬間她腦海里閃過了許多過去的畫面,她突然驚覺——眼下她這般不依不饒地非要纏著萬鈺彤打破砂鍋問到底,和當初在臨安郊外時她一心想和他們分道揚鑣、而須縱酒卻從各種細枝末節里尋覓著他們應當繼續同路的證據一樣,是多么的同出一轍。
而一想到須縱酒,她的決心更加篤定。即使知道一切不可能回到最初,但是要在發生更加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做一些不讓自己后悔的事情。
她緊緊地攥著萬鈺彤,聲音很平靜:“我不知道你們萬家堡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你曾經經歷過什么。或許你真的有不得已的地方,有不為人知的苦衷……”
殷梳每多說一個字,便看到萬鈺彤的臉色一點一點陰沉了下去。萬鈺彤抬起下顎睨著她,秋水般的明眸變得冰冷徹骨。
日頭爬到了最高處,明明沒有幾分熱度了,卻曬得她們兩個人都有些眩暈。
殷梳一面想用最冷酷的言語刺激萬鈺彤,一面又竭力想用最澄凈的目光撫慰著她,這次她幾乎是說一句停頓一下地開口:“這個世上經歷過苦痛的人絕對不止你一個,但是他們不會都像你一樣,明明可以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去對抗,可是卻偏偏要淪落成那些給你施加痛苦的人一樣,擺弄陰謀、傷害無辜,變得麻木不仁,成為被仇恨支配的奴仆。”
(https://www.dzxsw.cc/book/13270550/31494970.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