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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風飄絮[萬鈺彤線]


夢境開始之初尚一片春和景明。

        水面上蒸騰著霧氣,湖面映著天光云影,四面圍簇著的藍霧樹花苞盛放。朝霞透過云層直射下來,湖面和整片花海泛著一層金色的光暈。一個小小的身影正站在岸邊,抬著小腦袋望著湖心光影彌散的角樓。

        重疊的藍楹花流光溢彩,臨水的軒窗被遮了一半,另一半映出一個婉娩的影子。

        時間靜止,忽然湖面上起了一小陣風。

        “二小姐,該回去了。”一旁的女使瑟縮了一下,上前伏在那小女童耳邊小聲開口。

        萬鈺彤瞥了她一眼,心里想的卻是原來不止是她一個人覺得萬家堡安靜到會令人不自覺地壓低聲音說話。

        但她沒有理會女使,只是繼續扯著脖頸看向高高的角樓。她仿佛已經習慣了在窗下這樣眺望,除了這扇窗闌之外萬家堡也再也沒有別的風景好看了。

        窗邊的那抹倩影聽到了底下的動靜,探出身就看到了叢花間站著的小小身影。

        萬鈺彤目光追隨著從角樓款款走出的裊娜女子,她是那般纖塵不染,皎若無意落入塵寰的仙娥,幽若山水間的一縷煙嵐。

        女使見到這女子現身先是張開了嘴,卻沒敢出聲喚她。待這女子走近,女使便后退幾步,垂下了臉也不敢再看她令花海都黯然失色的月映霞姿。

        女子蹲下身看著萬鈺彤,伸手撫過她的發髻。

        離開角樓后,女使忍不住好聲開口勸道:“二小姐,以后這霜雪閣最好還是少來,家主他們都不太喜歡你總來這邊。”

        萬鈺彤稚嫩的音調中透著一股冷意:“我來看自己的娘親也不對嗎?”

        女使不敢再說話,兩人一前一后又走了幾步,萬鈺彤扭過頭朝她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見剛剛自己的話并未真的冒犯到她女使才放下惴惴不安的心。

        前院寂靜,但路過廳堂時卻看到里面烏泱泱地坐滿了人。萬鈺彤掃了一眼,發現她的父親和叔伯都在,而端坐在正中蹙眉盯著她的便是萬家的家主、她的大伯萬徇。

        萬鈺彤朝他們行了個禮便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她走過門前后果然聽到廳內傳出竊竊私語,她全都充耳不聞。她早就知道在這些叔伯嘴里,都是用“那個孩子”、“那女娃”來稱呼她的,起碼她大伯萬徇當著她的面都是這樣叫的。

        他們一貫都是這樣,以為小孩子什么都聽不懂,所以說什么話都肆無忌憚。

        叔伯們這樣就算了,可是就連她的父親萬鉞也總是緘口不言,很少反駁他們。

        和他的沉默對應的是,從有記憶開始她也從來沒有聽到過娘親開口和萬鉞說過話。萬鈺彤心里這樣想,但也沒有多暢快幾分。

        “鈺妹妹!”

        聽到身后急切的喚聲,萬鈺彤頓了腳步,轉過臉已經是一張嬌憨的笑臉。

        來人很快跑到她面前,身后女使行禮:“大少爺。”

        “鈺妹妹,早上我去找你卻哪里都沒尋到你。”比她高一個頭的小少年雙目炯炯看著她,他是大伯的獨子、也是未來的萬家家主。

        “景臣哥哥找我有什么事嗎?”

        萬景臣被她注視得微微錯開眼神,柔聲問她:“沒什么大事,就是后山要換一批花種,想問問你都喜歡什么顏色。”

        萬鈺彤沒想到是這樣一件小事,她幾乎毫不猶豫開口:“藍色吧。”

        萬景臣聽到這個答案一愣,他立即想到了別的地方,笑容淡下去了幾分。

        萬鈺彤恍若無覺,她爛漫地笑著又補充說:“我喜歡藍色。”

        很快她便如愿在后山也看到了藍色的花海,但霜雪閣那邊的藍霧樹卻被拔了個干凈,連霜雪閣的門匾也被仆役們架著梯子取了下來,不被珍視地隨手丟在一旁地上。

        萬鈺彤聞訊急匆匆地趕來,錯愕地望著滿地的狼藉。

        角樓門扇大敞,簾帷被風卷到半空翻飛著,屋內像個日光照不進去的一眼望不見底的黑黢洞穴,那面窗牖上原本就若有似無難以捕捉的影子也已經徹底消散了。

        萬鈺彤不敢置信,她踉蹌地往前跑了幾步想更清楚地辨別眼前這一幕不是幻象。

        四周的仆婦想攔著她,但他們瞥著一邊紋絲不動的身影,只能張著手臂虛擋著不讓她沖到角樓里去。

        順著他們的眼神萬鈺彤才察覺到駐立一旁的另一個人,這個背影理應是她最熟悉的,但哪怕他們才隔著這么一點距離萬鈺彤卻都不能篤定地喊出那個稱呼。

        萬鉞不知已經在這里站了多久,久到幾乎要融入到剛好擺在他身側他親手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石像堆里。但他并非對周遭發生的事情都無知無察,此刻他終于轉過身來,神情寡淡、滯默卻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萬鈺彤。

        萬鈺彤微張著嘴也有些呆愣地看著他,他們相對無言,此刻的沉默比平日里的還要更難堪一些,仆役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萬鉞看她的這目光幽深,萬鈺彤甚至從中覺出了幾絲陰郁的憎意,這令她所有的聲音都被封鎖在喉嚨里。

        他們僵持了許久,萬鉞才開口:“她走了,連你也不要了。”

        他的面容眉眼像是覆著一層冰霜,而聲音更冷,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后再也不多看萬鈺彤一眼便拂袖而去。

        萬鈺彤瘦弱的小身板劇烈地顫抖了起來,直到萬鉞走出很遠她才松開屏著的呼吸,她仰著頭看著洞開的窗扉,從此以后她再也不用來這里眺望了,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伐了這四周的藍霧樹之后,霜雪閣也接連被拆得片瓦不留。過了不久,連這整個湖都被填平了,只在山丘上留下了一大塊光禿禿的傷疤,但是等來年春天便會重新綠草如茵,不會再留下任何痕跡。

        萬鈺彤從女使嘴里斷斷續續聽了這些消息,又意興闌珊地去看了兩眼之后就再也沒有去過了,她改換成了去后山發愣。

        這里新移進來的藍霧樹也開花了,只是最好的春時已經過去,秋意漸濃,這些草木眼看著也將要凋敝。

        萬鈺彤靠在一塊青石后,聽到身后傳來窸窣的聲響。

        萬景臣從樹后走了過來,他牢牢盯著萬鈺彤,眼底含著兩分擔憂,但更多的是審視和極淡的不虞。

        “鈺妹妹,你最近看起來興致不太高。”他問得很委婉。

        萬鈺彤瞥了他一眼就轉回身,萬景臣走到青石前和她并肩站著,萬鈺彤縮了縮手臂,不著痕跡地離他遠了一些。

        她不經意發問:“好些天沒見到大伯他們了,是有要緊事讓他們在外面逗留了這么久嗎?”

        萬景臣躊躇片刻,含糊回答:“是有些事要辦,但是父親他們應該沒多久就會回臨安了。”

        萬鈺彤點頭附和:“看來是件大事,連我爹爹也去了。”

        萬景臣卻還在遲疑,萬鈺彤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依然沒有主動開口告訴她出了什么事情。在他眼里即使萬鈺彤是家族中的身份尊榮的二小姐,但是江湖中的大事并不需要她來費心。

        萬鈺彤垂下眼,有些意味不明地幽幽開口:“他不會也不回來了吧?”

        萬景臣聞言一怔,聯系近日發生的那件事他立即敏銳明白了萬鈺彤這樣沉悶的原因——

        她剛失去母親,不想再失去父親了。

        他側過身朝她深深地看了過去,她下頜清減,眉眼上籠著一層化不開的郁色。

        這一瞬間他心中的疼惜終于勝過了其他顧忌,萬鈺彤的生母一直是萬家堡眾人不愿意宣之于口的禁忌,尤其還是在眼下這么尷尬的節骨眼……那個女人從萬家堡消失對于萬家大部分人來說都是樂見其成的,他自然也是這樣想,甚至還為萬鈺彤感到由衷的高興。

        但他沒有想到萬鈺彤竟這么長時間一直沉湎在這份悲傷中,他作為兄長不能再放任她這樣下去,他原本準備今日哪怕疾言厲色也要點醒她。但他剛剛又意識到,她到底只是一個孩子,他應該給她一些時間來接受這一切的。

        他這樣想著,柔聲開口向她解釋:“你不要多想,之前是平陵山那邊出了點小事,所以父親和四叔早些日子都出發去了鄲江。后來沒想到局勢變得有些棘手,所以二叔和三叔才也趕了過去。”

        “平陵山?”萬鈺彤若有所思,平陵山藥谷被公認為世家之首,她知道叔伯們心里都是極不服氣的。這次這樣傾巢出動,難道他們終于要直接動手取藥谷而代之了?

        萬景臣不知她心中所想,愛憐地繼續勸慰著她:“你不用擔心,父親會處理好一切的,二叔很快就會回來了。”

        萬鈺彤沒有太多反應,她吶吶地點了點頭,垂下眼睫遮住了閃動的眸光。

        覺察到萬景臣前后態度巨大的轉變,她內心忍不住冷笑了起來。

        萬景臣自以為掌握了她的想法,殊不知她也在窺見他的內心。

        可是他們還尚在稚童的年紀,他們還是一對骨血至親的堂兄妹啊……為什么他們不能彼此坦誠,卻要拐彎抹角的、彼此猜忌著,活生生成了他們的父輩的樣子。

        萬鈺彤仰起頭看他,靛青的花瓣飄落在他的肩頭,而少年仿佛毫無覺察,只是關注地看著她沒有抽出手去拂開。

        或許他是萬家堡里最后一個真心關切她的人了。

        “景臣哥哥,我娘親她為什么會不要我?”

        萬鈺彤的聲音自杳渺處響起,她帶著幾絲期待地盯著萬景臣的臉,期待著能聽到她想要的那個答案——

        快說、說她沒有拋棄我。

        面對萬鈺彤突兀的發問,萬景臣沒有立即回答

        但不過片刻沉默后,他輕扯嘴角笑著允諾:“沒關系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聽到這個回答萬鈺彤非但沒有露出深受感動的表情,她無法自控地往后倒了一步,身后那塊青石支撐著她的身體,但同時冰冷徹骨的寒氣也從后背透到了心底。

        她定下神后避開了萬景臣扶過來的手,怯怯地開口稱吹久了風不太舒服,斂起雙袖轉身匆匆離去。

        脫離出萬景臣的視線后,她跑得愈來愈快,差點把繡屐甩了出去。路過的女使在她跌倒前扶住了她,面色發白地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攙著要把她送回自己的院子里。

        萬鈺彤定定地看著她們,兄長冷漠,叔伯寡情,女使們對她也只有懼怕。

        她任由她們拉扯著自己回到了院中,沉重的大門落了下來,光線被隔絕,黑暗中她只能聽到連綿的雨絲拍打著屋瓦發出令人煩悶的不知何時才能消停的聲音。她隱藏在這淅瀝的雨聲里,蜷縮著身體將臉埋進了膝蓋里。

        后山再次覆上新綠的時候,她的父親和叔伯們終于凱旋歸來了。

        他們連日奔波一路風塵仆仆略顯疲態,但每個人臉上都難掩笑意。因為自此江湖中再無平陵山藥谷,萬家堡距離九天攬月又近一步。

        他們回到臨安后,平日里進出更加匆忙了起來。連平日里深居簡出的萬鉞都開始和她的三叔四叔頻繁走動,不知道在謀算一些什么事情。

        萬鈺彤沒太把目光停留他們身上,因為她終于又找到了更值得上心的事情。新年剛過,她全身筋骨開始長開,終于到了適宜開始習武的年紀。

        她興沖沖地提著小木劍跑到演武場準備和萬家堡的小弟子們一起從基本功練起,但是剛到次日,帶他們練武的師父就面帶難色,一早守在庭前將她阻在門外。

        萬鈺彤不敢置信,但若無人授意這些人也不敢這樣對待她,她不得不去找萬鉞。

        萬鉞一看便知曉她的來意,他眼皮都沒有掀地淡淡開口:“你一個女兒家,確實沒必要也跟著成日舞槍弄棒的,不練就不練吧。”

        萬鈺彤雖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她實在不甘心,走上前去爭辯道:“爹爹,可是我想練武,而且我們萬家是武學大家,我身為萬家人若連自家的功夫都不精,傳出去豈不是令人恥笑?”

        萬鉞不為所動,嗤道:“誰敢取笑我們萬家?”

        見他油鹽不進,萬鈺彤只能忿忿離去。她出門迎面撞上了萬鉞身邊得力的年輕管事,這龐管事見她神情懨懨的樣子立馬明白過來她來找萬鉞為的是什么事,他躬下身憐愛地看著萬鈺彤,開口替萬鉞解釋道:“是家主下令不允許您習武,二爺也沒有辦法。”

        萬鈺彤咬著唇,眸光漸漸黯淡了下來,果然是這樣。

        這大半年發生的事情,叔伯們再怎么對她遮掩也還是有風聲吹進了她的耳朵里。平陵山藥谷覆滅了,其中有一個原因是一直和藥谷唇齒相依的絳都春祁氏和茍延殘喘的玄羅神教余孽勾結在了一起。眾世家趕到平陵山沒來得及救回藥谷,只是將魔教余孽盡數殲滅了。

        旁人都是這么說,她也只能這樣聽了,藥谷到底是沒有被救回來還是如何,也和她沒有什么關系。

        但是其他人都覺得有關系。

        萬家堡把這件事藏得很隱秘,外面的門派都不清楚,除了她最親近的幾個叔伯之外連萬家自己的弟子們都以為她這位二小姐生母不詳、或許只是某個女使生下的孩子。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叔伯們也很清楚,她身體里流著一半祁氏的血脈。

        事到如今萬徇是不會允許她學萬家堡的功法的,就算她去找萬徇也只會自取其辱。

        可她不能就這樣認命,他們今天不同意還有明天。就算一直攔著她,她還可以去偷學。她必須要自己抓住這些可仰仗之物,即便要耗費許多年也不會后悔。

        她甚至又去找了萬景臣,希望由他出面或許可以說服他的父親。但萬景臣只是詫異于她的執著,溫聲軟語地安慰她、承諾她不用習武自己也會保護她,她失望而歸。

        她表面上仍然是萬家堡光鮮亮麗的二小姐,她的叔伯和堂兄他們除了不允許她習武之外,鮮亮的衣帛、貴重的首飾流水一般地送進她的屋子,像是在用心裝點一只美麗的雀鳥。但這只雀鳥僅能被養在籠中,供人觀賞,也不允許留有鋒利的爪子。

        她這一隱忍就是許多年,萬徇對她的嚴防死守沒有改變,但是旁的一些東西微妙地改變了。萬家堡在武林中如日中天,但叔伯之間日益齟齬不斷,還有其他的旁系也一直對家主的位子虎視眈眈,萬家堡上下風云暗涌,萬鈺彤覺得機會來了。

        這一日萬徇遇刺,就在快抓住刺客的時候,趁著人仰馬翻,萬鈺彤悄悄地在地上摸了一把刺客的刀狠心往手臂上一劃,留下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事后三叔來探望她的傷勢,看到他目帶疼惜,萬鈺彤又提起了練武的事情。

        萬鈞眉頭微皺,他沒想到這件事萬鈺彤竟能堅持這么多年。看著她的那道傷口,他的內心動搖了。

        萬鈺彤垂著頭掩著眸色:“叔叔不能保護我一輩子,若我哪天又落單了該怎么辦……我真的很害怕。”

        萬鈞沉默良久,終于長嘆了一口氣:“等你傷口好了,三叔教你一套功夫。”

        萬鈺彤心中狂喜,她傷口甫一愈合她便依照約定去找萬鈞。但萬鈞交給她的秘籍里只有五招,她有些難掩失望。

        但萬鈞保證:“只要靈活掌握了這五招,足以應付尋常宵小。”

        萬鈺彤想了想便鄭重地接過萬鈞給她準備的秘籍,這些年雖然她零零碎碎偷偷記了不少招式,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能摸到練武的門檻,已經來之不易,怎能好高騖遠。

        她如獲至寶地捧著秘籍避著人練功,萬鈞抽時間定期來指點她。

        挑出這五招萬鈞的確是費了一番心思的,這一套功夫既適合初學者,又有一番玄妙。

        到了約定的時間,萬鈺彤迫不及待地折了根花枝給他展示劍招。劍舞畢,她顧不上擦拭額前的熱汗,興沖沖地開口:“三叔,我這樣練對嗎?”

        萬鈞定神看著她,腦海里還不斷回想她方才體迅飛鳧的身姿,他只覺得可惜、太可惜了……

        他竟從不知道他的二侄女竟這般得天資眷顧,方才他一眼就能看出若萬鈺彤能和萬家其他弟子一般從小順風順水地練功,前途必將不可限量。

        他內心百感交集,一時間竟不敢直視萬鈺彤充滿期待的眼睛。最終他心一橫,鼓勵她道:“不錯,就是你尚不熟練不能完全融會貫通,還需勤加苦練。還有就是內功心法也要一并練起來,不能忽略基礎。”

        萬鈺彤喜出望外,聽萬鈞的意思是還要額外教她萬家的內功心法了,她連連應允,回去后練習得更加刻苦。

        但天下無不透風的墻,時間一久,萬鈞私下教她功夫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

        第一個沉不住氣怒氣沖沖上門來質問她的人是四叔萬鐘,比起他的怒不可遏,萬鈺彤平靜很多。

        她垂著頭接受萬鐘對她的指責,等他中間歇口氣的時間,才面容蒼白搖搖欲墜地開口:“不允許我練武是大伯的命令,難道我們就要這樣唯他的命令是從,一輩子都要仰大伯鼻息嗎?”

        聞言萬鐘驚愕萬分,他不由得被牽引著細想了一下萬鈺彤這番話。

        瞥見他瞬間青紫交接的臉色,萬鈺彤又幽幽追問:“還是四叔覺得是我低賤,不配練萬家的武功?”

        這句話如火上澆油,萬鐘霎時一股勃然怒火直沖百會,他伸手搖晃著萬鈺彤的肩膀問她:“你是二哥的女兒,怎么可能低賤?是哪個不長眼的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萬鈺彤吃痛,柳眉微蹙沉默不言。萬鐘見狀松開了她,在屋內焦躁地來回踱步。

        最終他還是一跺腳,說:“罷了,不就是練了些傍身的淺顯功夫,也值得那些人大驚小怪!”

        暴怒之下他鼻孔出著粗氣,冷哼一聲:“萬徇算個什么貨色,三哥樂意教你,也輪得到他指指點點!”

        由始至終萬鈺彤安靜端莊地坐著,直到萬鐘踏著沉沉的步子離開后她才抬起面無表情的臉,她明白這算是渡過了一個難關。

        可若要達成想要的,要做的還遠遠不夠。

        旁人總喜歡將她比作極妍的繁花,可她若真如那花蕾,再絢麗也不過要被禁錮在枝頭。而零落后,水往何處走,落英便只能隨波逐流去。

        她需得要做到能自己決定往哪個方向走。

        萬氏在外行走之時倒是古道熱腸,時常會順手了結些不平之事,時間長了攢了個俠肝義膽的好名聲。臨安民眾漸漸形成了依靠,有時遇到棘手難纏的事情便會選擇向萬家堡求援。

        萬家堡會應聲先派出些年輕弟子去探清情形,也當做是給弟子們的歷練。

        萬鈺彤長年枯練那一套劍招,還從未有過實戰,不知道自己練得到底如何。她也想跟著出門去增加一些閱歷,只是不出意外地她再次被擋在門內。

        她竭力維持著平靜地又找到萬鉞,問他:“為何堂兄和其他弟子都可以去,我不可以?”

        萬鉞古井無波:“你是女兒家,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這些芝麻綠豆點的小事對你又有何增益?”

        萬鈺彤目光有一瞬間的空茫,她哆嗦了一下錯開眼眸看向窗外,一眼便認出萬鉞書房的這扇窗戶竟正對著從前霜雪閣的那個位置。她仿佛被灼到一般,又把眼神移了回去審度著自己的生身父親。

        時至今日萬家堡內的局勢已經截然不同了,萬徇仍是家主,但三叔和四叔都站在萬鉞這邊,他二人已呈分庭抗禮之勢,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萬徇也早已歇了去限制她的心思和精力,所以這些年限制她習武、禁止她外出闖蕩的人,一直都是萬鉞。

        萬鈺彤在心底一直還存有僥幸不愿意去相信的這件事情,如今已經再無遮掩地袒露在她面前。

        不管萬鉞是不是生性性情淡漠,他們之間血脈的情分真的生分至此,甚至還摻雜著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恨。

        沒有錯,那就是恨。

        “為什么?”萬鈺彤問。

        萬鉞端坐在書桌后,他的手指緩慢地敲擊著桌面,聞言劍眉斜挑著側臉看著萬鈺彤,沉默不語地似乎沒聽明白萬鈺彤這沒頭沒尾的發問。

        燈火煌煌,將他們彼此的面容投落得明暗交錯。萬鈺彤清晰而肯定地辨出,他一定是聽懂了。

        這份沉默停留了很久,萬鉞停下了叩擊,毫無起伏地開口:“回去吧,你是二小姐,不要做這些有失身份的事情。”

        萬鈺彤頭也沒回地走了,在書房門口她撞上了萬鈞和萬鐘。她朝他們匆匆行禮便徑直離開,但待他們走進了書房后萬鈺彤又悄然潛了回來。

        萬鉞喜靜,書房四周未設人巡視。萬鈺彤隱藏在屋檐的陰影下,緊貼著墻邊聽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屋里是她的父親和二位叔父,她心里清楚她這樣做實在是太冒險了,隨時都有可能會被他們發現。

        可是就在剛剛她迎面遇上兩位叔叔的時候,萬鈞眸光閃動,似乎欲言又止,而萬鐘撇了撇嘴角拉著萬鈞疾步邁入了書房,這些反應實在是太異常了,肯定是發生了什么和她有關的事情。

        果然,他們簡單閑談了幾句后,萬鈺彤便聽到萬鈞遲疑的聲音:“方才我看到鈺侄女從這里出來,她是不是來找你說想要出門歷練的事情?你還是不允嗎?”

        書房內安靜片刻,萬鈺彤又只聽到萬鉞叩擊座椅的聲音。

        她在死寂中屏息著,等待著萬鉞會如何回答這個她也疑問了多年的事情。

        但萬鉞仍然沒有出聲,反倒是萬鈞又開口:“那件事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如今鈺彤也長大了,她想要練功、想要出門闖蕩,二哥何必還要阻攔呢?”

        屋內又沉默了良久,萬鈺彤才聽到萬鐘突然干咳了幾聲,她能猜到定是萬鉞面色太過難看,所以萬鐘才出聲阻止萬鈞繼續規勸下去。

        緊接著萬鉞開口了,他的聲音充滿冷嘲與不屑:“要學那些做什么?學會本事也往外飛出去嗎?”

        萬鈺彤心跳都錯了一拍,她木然地看著前方,用目光在虛空中勾勒出記憶中那些原本早該消散的影子。這一刻她恨不得放聲大笑,這一切實在是荒唐透頂。可當她目光被聳立的青灰院墻阻隔住時,又忍不住想若是真的能飛出去那就好了。

        書房里她的叔父自然也聽明白了萬鉞指的是什么,或許是氣氛太過尷尬,萬鐘不得不又站出來打圓場道:“二哥也不用這樣想,鈺彤畢竟是你的女兒,將來就算她和景臣成婚了,也是要出門待人接物撐起我們萬家堡門面的。”

        又是一道驚雷落在萬鈺彤身上,她的指甲掐在磚縫之間,泛白到發青的指尖已經渾然覺察不到疼痛。

        “今天我找你們來就是為了商議這件事。”萬鉞公事公辦般生硬開口,絲毫沒有再糾纏上一個話題的意思。

        他停頓了一下,冰冷地宣告:“大哥已經私下找我商量過這件事,我們已經談妥,等兩個孩子成婚后我就會和大哥一起收拾那幾個不中用的堂弟,大哥也會把折梅令交到我手里。”

        他就這樣直白地表明了這場交易的本質,毫無要稍作矯飾的意思。

        片刻后,萬鐘干笑兩聲:“這……是件喜事。”

        萬鈞躊躇:“二哥方才和鈺彤說了這件事嗎?”

        萬鉞干脆否認:“沒有。”

        萬鐘則不以為意:“三哥多慮了,先不說這自古婚姻大事本就應依從父母之命,況且我們的大哥為人雖不怎么樣,但這個大侄兒才學品貌都算是上佳,總是沒有虧待鈺彤的,這難道不是一樁好婚事嗎?”

        萬鈞好似被說服了,他低聲附和:“是、是門好婚事。”

        萬鈺彤終于聽不下去了,她想從屋檐邊的陰影中掙脫出來,卻扎入了更幽暗的夜色里。

        夜間穿林的風如有實質地拍在她的胸口,令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她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大圈卻仍然在萬家堡里,最終她無處可去,拖著雙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遠遠地她便看到有一個挺拔的身影站在門邊,似乎是在等她。

        萬景臣聽到她的腳步聲轉過身來,或許是因為他重疊在夜色的陰翳下,顯得面色有些駭人。見到萬鈺彤后他的眉頭才稍舒展開,走上前柔聲問她:“鈺彤,你去哪兒了?”

        萬鈺彤不著痕跡地往后仰了仰,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萬景臣端詳著她的面色,迫不及待地與她分享自己的喜悅:“父親和二叔正在商議你我的婚事。”

        “堂兄是來通知我的嗎?”

        “什么?”萬景臣以為自己沒聽清。

        萬鈺彤垂首吸了一口氣,然后換了一張笑臉抬起頭來,佯羞道:“景臣哥哥同我說這些干什么?”

        萬景臣也跟著笑了起來,萬鈺彤又適時地問:“怎么會突然提到這件事?我以為我們都還沒到定這種事的年紀呢。”

        萬景臣坦言:“是我總是催促父親,既然是早晚都會定下來的事情,早日定下來豈不是更好?”

        萬鈺彤語塞,但她此時的沉默被萬景臣看成了矜持,他便自顧自地繼續向萬鈺彤描繪他心中的美好愿景:“我們的婚事大約會定在來年春天,到時桃之夭夭,一定羨煞旁人。”

        等終于將萬景臣敷衍走后,萬鈺彤扶著門扇走進屋內。她制止了女使想燃燈的動作,任由黑暗將她圍攏。

        原來她這一生有那么多事早早都被定好,皆由他人,唯獨不需要問過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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