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章
白菀哆嗦著手從袖籠里取出帕子,一點點拭凈霍硯臉上濺著的血點。
她不敢看霍硯身后,他的身形高大,擋住了大半慘烈的情形。
擦干凈他的臉,白菀又去捉他的手。
雪白的帕子被鮮血一點點染紅,霍硯骨節分明,修長玉致的手初見顏色。
更多的,印在他指紋里,抹不掉。
白菀抓著他的手緩緩遮住自己眼睛,柔聲吐出兩個字:“不臟。”
霍硯一路以手遮白菀的眼,送她出去,臨出門時問了一句:“為什么不走?”
冬日的余暉照在她慘白的臉上,白菀強扯起一抹笑:“誰知道外頭有沒有留守的刺客,橫豎都是死,留在掌印身邊,掌印總會護著我的。”
霍硯有些疲憊,聞言頷首笑道:“娘娘倒也誠實。”
跨出珍饈樓大門,外頭的情形甚至不比里面好多少,陳福和水漾領著東廠番役,站在成堆的尸山間,翻找著什么。
白菀本就白的臉上血色盡褪,如果當時她扔下霍硯獨自跑出來,她必然是這堆尸山中的一員。
霍硯饒有趣味的看著白菀臉上后怕的神情
他故意的,讓她走。
倘若當時白菀當真扔下他試圖偷跑,守在外頭的刺客能毫不猶豫的將她亂刀砍死。
可惜,皇后娘娘很聰明,也幸好,她沒有賭那萬分之一。
令白菀意外的是,水漾滿臉肅穆,手里也握著沾血的長刀。
血腥味被寒風送來,白菀掩唇欲嘔,霍硯拍了拍她的背道:“不用防著她們,帶著她們,有時能救你的命。”
白菀回過頭,目光瞠然的看著霍硯。
他是送了兩柄兇器給她嗎?
自那回去后,白菀一臉做了三日噩夢,后來便聽說,霍硯拖著那堆尸山,倒進了姜瓚的寢宮。
直到冬至宴前,白菀才稍微好些。
冬月廿九,是夜,奉天殿內燈火通明,男女分席而坐,帝王大宴百官命婦。
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白菀坐在高臺之上,有些萎靡疲憊,她這連日以來,都沒怎么睡好。
轉頭一瞧,旁邊姜瓚的臉色蠟黃,眼下青黑,便知道他比她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比她更為嚴重。
鮮血淋漓的殘肢斷臂,兜頭淋下。
白菀想想都打了個寒顫。
想來霍硯帶給姜瓚的陰影是極大的,以至于他有好些日子都未曾召后妃侍寢。
白菀算了算,至今為止,宮里還未侍寢的,唯她和楊景初。
于她,姜瓚是厭惡,于楊景初呢?
白菀正盤算著,轉頭一看,一旁的姜瓚不知去了何處。
她下意識往臺下看,隨白老太君進宮的白蕊,也沒了蹤跡。
“本宮有些疲乏,想著去御花園走走,你們也自便,不必拘束,”白菀朝命婦們笑得雍容大方。
楊景初上來攙著她,道:“臣妾與皇后娘娘一塊兒。”
幾個嬪妃也跟著起身。
命婦們自然也坐不住了,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往御花園去。
還未走近,便能聽見御花園內傳來男子爽朗的笑聲。
“我這對子,若誰能對得上來,我那臺澄泥硯便贈與誰。”
楊景初抬頭張望,一邊說:“像是舒太傅領著新科狀元他們在行酒令,對對子。”
“這彩頭好,咱們也去瞧瞧,什么對子這么玄妙?”楊景初慣愛湊熱鬧,聞言便興致勃勃的要去。
大楚男女大防并不嚴苛。
“舒太傅,你作的是什么對子啊?”有夫人探頭笑問。
亭中的男子長身玉立,聞聲回首淺笑著躬身,朝白菀請安:“臣舒崎光見過皇后娘娘,也給各位娘娘請安。”
這便是舒崎光?白菀有些驚訝。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瞧著竟不過二十五六的模樣。
年紀輕輕又身居高位,難怪柳氏偶爾提起他時扼腕嘆息,聽說至今還未曾娶妻,說親的媒人幾乎要把舒大學士府的門檻踏破了。
“哥哥,”后頭的舒瑤光走近來,朝舒崎光喚了一聲,她昂著頭,如同一只驕傲的孔雀。
她的嫡親哥哥是當朝太傅,而她是頗得盛寵的淑妃,朝中新貴,誰能比得上他們舒家。
舒崎光喚了一聲:“淑妃娘娘”,才轉頭與白菀說:“不是什么厲害的對子,作著玩罷了,皇后娘娘見笑了。”
白菀淺笑道:“咱們楊昭儀要湊這個熱鬧,舒太傅且將那對子說來,讓她聽聽吧。”
“煙鎖池塘柳,”后頭的緋衣郎君笑著道:“這可是絕對,太傅這方澄泥硯,又送不出去了。”
楊景初多看兵書,若問她行兵打仗如何,她定能滔滔不絕,可論上咬文嚼字,便讓她啞口無言了。
后頭的夫人們交頭接耳,也在竊竊私語。
這對子,短短五個字便將煙霧蔥蘢的池塘景象描繪得淋漓盡致。
白菀猶疑片刻,眸光流轉,瞧見岸邊的梅樹倒映在太液池中的影子,頷首淺笑道:“鏡涵火樹堤。”
亭中乍然靜下來。
方才說話的舉子,將這對聯來回念了幾遍,撫掌大笑,面露驚喜。
只是他還未出聲,便聽舒崎光沉吟過后,也笑起來:“好一個鏡涵火樹堤,皇后娘娘果然如傳聞中那般博學多識,讓崎光心生敬佩。”
“如此多文人舉子無法對出的絕對,皇后娘娘竟能隨口解出,倒令臣妾等人自慚形穢了,”舒瑤光高聲笑起來,嘴里說著奉承的話,只是她那眼中,卻沒得多少敬佩。
“不過隨口一言,自然比不上諸位大家,”白菀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皇后娘娘又何必如此謙虛,您這句‘鏡涵火樹堤’,既能暗合上聯的包羅萬象之意,又能五行錯位平仄相對,是再合適不過的下聯,”舒崎光噙著溫潤的笑,望著白菀,
舒瑤光沒想到他會幫著白菀說話,臉色登時又青又白。
這番夸贊實在太過直白,白菀頗覺不好意思,一抬眼,卻對上舒崎光有些過于灼熱的目光,怔了一瞬后,淺笑嫣然:“太傅謬贊了。”
太液池旁有一處瓊樓,登高可將整個禁宮收入眼底。
節日的熱鬧向來與霍硯沒有關系,他站在瓊樓上,長指抵在鼻尖輕嗅,他鳳眸微瞇,看著底下風雨亭中,兩兩相望的二人,只覺得刺眼。
鼻息間充盈著苦玫香,霍硯望著底下兩人的眸子越發冷寂,泠聲幽幽。
“嘖,一錯眼便引來些狂蜂浪蝶,尋根繩子系起來算了。”
一旁的陳福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
“舒太傅。”
舒崎光尋聲看去。
便見霍硯獨自站在瓊樓上,長身鶴立,團手看著他,他逆光而站,神色晦暗不明。
白菀聽出了霍硯的聲音,正驚訝他怎么在這兒。
舒崎光便向她告辭,往瓊樓上去見霍硯。
白菀能感覺到霍硯幽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看了看拾級而上的舒崎光,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掌印尋下官有何要事?”舒崎光立在門前,對霍硯道。
他是姜瓚一黨,與霍硯可以說是爭鋒相對。
他才站定,便見霍硯朝他招手。
舒崎光猶豫片刻后,終于邁步走近去,外頭眾目睽睽,霍硯應當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才剛剛走近,正要與霍硯作揖。
余光里卻見霍硯猛然抬起腿,隨后便是腰腹劇痛,他如同折翅的雀鳥,沒有任何反應的時機,直直的落入底下的太液池里。
一聲巨響過后,太液池薄薄的冰面被砸穿,池水飛濺。
一旁的命婦宮妃驚叫連連。
舒瑤光驚恐萬狀的喊了聲:“哥哥!”
白菀雙眼瞠圓,方才發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霍硯當著眾人的面把舒崎光叫上瓊樓,又毫不猶豫的將他踹了下去。
霍硯居高臨下的望著水里撲騰的舒崎光,面無表情。
“呀,太傅莫不是吃醉了酒,連站都站不穩。”
內侍七手八腳的將舒崎光從太液池里撈出來。
舒瑤光心下焦急萬分,急匆匆的追過去:“哥哥,你怎么樣?”
白菀腳下一頓,遲疑的望了望瓊樓上沒有動靜的霍硯。
他站在更暗處,連他的身形輪廓也看不清了。
最后白菀咬咬牙,跟了上去,看著一身狼狽渾身顫栗的舒崎光,有片刻啞然。
她好像明白,舒崎光怎么惹到那煞神不痛快了。
“太傅這是怎么了?”白菀有些心虛。
天寒地凍,結冰的太液池水寒冷刺骨,舒崎光哆嗦著,幾乎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他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瓊樓的方向,霍硯已經不見了蹤跡,他在心里咽下這悶虧,苦笑著道:“貪杯多飲了幾口酒,腳下踉蹌罷了。”
可明明是霍硯將他踹下來的。
幾乎所有人都是親眼目睹。
舒瑤光心里憤恨,不依不饒:“哥哥!明明是……”
舒崎光瞥了她一眼,她才堪堪住嘴。
“附近有閑置的宮殿,太傅不如尋一處更衣沐浴,也省得受了風寒,”白菀適時開口道。
舒瑤光連連點頭。
“請隨奴婢來。”
白菀卻驀然聽見了本該臥床修養的,露薇的聲音。
露薇穿著再普通不過的宮婢裝束,低著頭,一言不發的引著他們往一旁的空殿走。
白菀在電光火石之間想明白了什么,腳下一挪,跟著走過去。
路過御花園嶙峋的假山時,白菀突然被一雙手扯進了山洞里。
雙生宮婢面色不變,一左一右的遠遠站開。
眼前一黑,白菀被抵在山石上,她下意識要驚叫,卻因嗅到了熟悉的苦玫香,而住嘴。
也不知道霍硯是何時拿走了她的香膏。
“掌印這是做什么?”
她感覺到,霍硯自背后鉗制著她的雙手,柔軟的絲帶被一圈一圈繞上她的手腕。
“娘娘慣愛招蜂引蝶,不如咱家將娘娘捆起來,困在玉堂,哪兒也不許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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