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爬墻十四天
片刻后,西鸞苑庭前。
季菱看著兄長身后半個泥人,和泥人懷中被捏住了后頸皮的不明生物,驚得睜大了眼,“阿兄,這……”
季暄清了清嗓子,嘆了口氣,“景小姐……遇到了一些意外,我這邊多有不便,只好勞煩你為她清洗一下。”
景紓茵尷尬朝季菱招了招手。看得季菱身后隨身守著的景凌昀,太陽穴都快突突沒了。
前幾天登門來訪,好歹還是人模狗樣的將軍府千金,才幾天功夫,就被生活扒下所有虛假的體面,現在連人樣幾乎都看不出來了。
活像是被抄了家。
這難道就是,景紓茵為了完成他們那個賭約的手段嗎?這玩得也太大了吧?這丫頭才多久,就能熟練使用苦肉計了?
可人家苦肉計那也得是戚戚然讓人無法拒絕的楚楚可憐,她倒好,慘是夠慘了,身上泥漿帶土,走一步抖兩塊泥,視覺沖擊已經到了親哥都很難不嫌棄的地步了,效果堪稱一步到胃。
“阿茵?”季菱微微愣怔,“趕緊進來,頭發怎么也沾了泥?”
景紓茵犯事的時候不覺得,如今面對季菱,反倒有種做了壞事被當場抓包的不好意思,從季菱吩咐人去打水,到季菱將她拉入內室,她都處在一個不敢抬頭面對菱姐姐疑惑目光的狀態里,久違地感受到了丟人的感覺。
季菱做事非常細致,不光沒有嫌棄她衣上臟污,還耐心地替她把頭發絲上結塊的泥污都一一清理掉了,若是換作她自己來,怕是要直接拿剪子把頭發一把剪完一了百了。
洗完后換了一身干凈衣裳,菱姐姐還將她按在梳妝鏡前,親自為她挽了個精致的發髻,景紓茵的頭這輩子都沒有過這么高的待遇。
本來就已經很不好意思借穿人家的衣服了,但在季菱的強烈要求下,景紓茵還是被迫在鏡前多坐了一會,讓季菱給她上一個足以匹配這身衣服的妝。
是以等景紓茵出了季菱閨房那一剎,守在西鸞苑門口的景凌昀一下子都沒認出來。
景紓茵也懶得跟自己大哥打招呼,自己這副模樣怎么看怎么奇怪,估計到時候連吵嘴都得平白矮他一頭,實在得不償失。
待季菱走到苑門口時,景凌昀才反應過來。
季菱望著景紓茵離開的方向,問身側之人,“阿堇,你覺得好看嗎?”
“好看。”季菱什么模樣,在他眼中都是極好看的。
等等,剛才她是不是喚他阿堇?那是不是說明,他們的關系比以往更進了一步?她是不是也有點……
景凌昀胸口狂跳,望向季菱的眼神也更加炙熱。
季菱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視線,剛一側頭便對上他的目光,景凌昀來不及收回目光,被她一看立馬扭頭移向別的地方,耳根染上淡淡的緋色。
“傻瓜,”季菱捂唇笑了,“我是問方才出去的阿茵,才不是問自己。”
她給阿茵挑了許久的衣裳呢,也不知道阿茵喜不喜歡。都是成衣店新做的春衫,按照她的喜好和尺寸裁量的,阿茵身量與她差不多,應當是合身的。
“咳、咳咳,那個啊,”景凌昀已經不知道季菱在問什么了,“沒、沒看到。”
煥然一新的景紓茵走到東萊苑門口時,總有種說不上來的不祥預感。
就好比鴨子下鍋前要去了毛,再好生洗干凈,才能放進鍋里煮一樣,只不過,她現在洗干凈了還沒自己跳進鍋里,但也大差不差了。
來時在路上滴滴答答留下的泥水痕跡已經打掃干凈,頗有幾分已經洗好碗碟,安坐在鍋旁等食材下鍋的感覺。
還挺有儀式感。
但一想到嘟嘟那個小東西犯下的滔天大罪,景紓茵無奈搖了搖頭,咬著牙準備下鍋,硬著頭皮踏入了東萊苑,步入季暄的書房。
院子里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但短時間內還是難以抹去曾經被肆虐的痕跡,而書房更是堪稱此次天災橫禍的重災區,三五排的古籍舊典,要一一整理歸位,沒個半個月的功夫根本理不完。
季暄此刻蹲在地上,將舊頁殘卷一一拾起,小心地書頁夾入冊中,側臉輪廓分明,認真而又端肅,仿佛手中捏著的是什么快要失傳的秘籍寶典。
景紓茵不敢吭聲,只默默蹲下一起撿書,說不定季暄能看在她認錯態度良好的情況下,從輕發落也說不準呢。
以她這三年趴在墻頭無聊時看閑書的經驗,和博覽群話本的深厚文學功底,她瞥了幾眼撿起來的書卷,猛然發現,這上面細細密密的,勉強能看出來是文字的東西,她完全讀不懂。
“這本是西楚開國前五百年左右的傳記,用的是前朝文字。”
“此書是前朝左相所著,寫的是前前朝的舊事,意在借古諷今,向那一朝君王進諫,文章是好文章,言之有物字字珠璣,只可惜他的主公不聽取,故而亡國。”
“我朝開國先祖滅了前朝后,在御書房發現這本被壓在桌底的書,翻閱之后大加稱許,復又后怕,若是那前朝之君但凡肯聽一言,便也沒有西楚江山了。”
“《太平方略》故此被珍藏于宮中藏書閣,作為歷代儲君必讀典籍,除了了解治世之道,便是要讓歷任儲君明白守江山的重要。”
“后來先帝認為這本書一直藏于書閣積灰,不如放在太子太傅手里,以便時時教導,好發揚此書真正的作用。”
“又幾經輾轉,這本書便到了我手里。”
季暄聲如沁玉,山中清泉緩緩淌過溫潤碧玉,娓娓道來又引人入勝。
景紓茵突然覺得手里薄薄一卷書都顯得有些沉甸甸的。
瞥見上面的褐色的紅點子,看上去有些像是陳年舊印,但一想到嘟嘟那個家伙方才濺得到處都是泥點子,也不排除這是那家伙搞的好事的可能。她屏住氣息小心翼翼伸手抹了抹,那褐色印跡依然在那里,原封不動。
罪過罪過,不是泥印就好。
季暄站起身,伸手拉了蹲在地上的景紓茵一把,她腿彎一麻,若非季暄扶的一下險些站不穩。
他點燈將書冊對著燈光,紅褐浸透紙張,連書頁后都暈染了顏色。
“是血跡。”季暄道,“前朝左相作此書時的情形已不可考,但彼時他的身體狀況并不好,夜夜咳血,想來提筆之時已是強弩之末了。”
“此書,是他的絕筆之作,”季暄嘆了口氣,“只可惜,血淚寫就的救國奏文,他的君主連一眼都沒看,就拿去墊了桌角。”
季暄清俊的眉眼間染上一縷淡淡的愁思,仿佛穿越時空,與那位左相達成了共鳴。他鋪展開陳舊泛黃的紙張,透過那塊褐色印記,好似看到了些別的東西。
景紓茵定定瞧著躍動燭火后坐在桌案前的季暄,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做錯事后的懊悔。
她以前追逐玩鬧時暗算大哥,給景凌昀使絆子的時候都從來沒有后悔過。
季暄的書房里還是有很多散落的書卷典籍,她彎腰下去拾起幾本疊成一摞,輕手輕腳放到書案上,對著季暄幾不可聞道,“對……對不起。”
季暄翻到舊書,只是看到此書想起些舊事,牽扯出許多過往,沉浸在時間長河里有些不自禁,并沒有責怪她的意思,驟然聽到她這沒頭沒尾一句,有些意外,“嗯?”
她身為景家女,自然也要承擔起景氏一族加在她身上的重任。受命監視他,怕也只是不得已罷了。
這三年來她日日窺于東墻,卻又一無所獲,能做到這么草率又漏洞百出,除了故意放水消極怠工,做個態度糊弄過去,他也實在想不到別的能解釋她行為的可能了。
三年來,他身邊的細作換了一茬又一茬,政敵派來的,漠北安插的,他都一一擋了回去,只有隔壁景家,他一直沒有動作。
此次宣華公主一事,他早就料到了將軍府不可能沒有動作。
讓她來,也只是更方便試探。
書房向來只有他一人進出,因著都是些珍貴典籍,所以他從來都不假手與人,府內仆從也知道規矩,這間書房收拾打掃都是季暄親自來。
這種獨有的怪癖也替他省下了不少抓內奸的精力,敵國異黨所派的那些耳目,最少兩個時辰,最慢一個月,必然會試圖接近他的書房一探究竟。
換作是誰,都會猜想里面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于是一抓一個準。
這么久了,只有景家這兩個,實在讓人摸不透。
他今日見景紓茵翻進書房那一剎,心頭猛然一跳。從來沒有哪一刻,他有過這樣糾結,既盼著她暴露真實目的,又不愿去揭開想象中的丑陋真相。
若她真是——
他又該當如何?
一步一步邁向自己書房的步伐,都被無限拉長。
推開門抬頭看到她死死制住懷里的小狐貍,專心致志摳出那鸚鵡的時候,季暄心中拉到極致的弦猛然松了下來,竟有種劫后余生的錯覺。
只是凌亂不堪的書房,實在叫人無法高興得起來。
但她自知虧心而束手束腳的樣子,真是又可愛又讓人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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