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侍衛(wèi)和陸羽都以為這雪狼犬乃是在撒嬌。

        可是這只雪狼犬的樣子，又實在和撒嬌扯不上一點關系。

        它又拖又拉，一頓猛拽，很顯然，目的唯有一個，就是拖陸羽進殿。

        侍衛(wèi)本來待走的，這下卻立足不動了。

        “陛下，這犬好似有話要跟你說……”

        陸羽也愣住了，看著腳下的狗子發(fā)怔。

        這狗又豎著尾巴搖了搖，跑進內殿，再跑出來，沖著陸羽汪汪吠叫，然后又叼住他的褲腿拼命往里拖，確然一副有事要告知陸羽的樣子。

        殿內有異。

        侍衛(wèi)舉著銀槍，對視一瞬，低聲道：“林國師，得罪了。”抬足便要往里走。

        林容此時面色已是發(fā)白，渾身輕微顫抖。

        陸羽瞥一眼林容，慢聲道：

        “這雪狼犬好生粘人，朕只抱了它幾日，它便這般認人。”

        說著唇邊帶笑，高大身形上前兩步，擋住為首侍衛(wèi)，垂首對那雪狼犬慈和道：“你既力邀，朕便同你向林國師討杯茶喝。”

        雪狼犬旺旺兩聲搶上前帶路，陸羽跟著雪狼犬走到殿門，又頓住回身：“你們在院中等候。”

        幾位侍衛(wèi)了然，連忙道是。

        本來這種得罪人的事，他們是不便做的，現在陸羽親自進殿查看，是再妥當沒有的了。屆時章懷太后問起來，也有個推脫處。

        可是，林容的神情卻開始不自在起來。

        她明白陸羽此舉是為她解圍，可心底終究發(fā)虛，于是陸羽進殿好一會兒了，她還站在殿外發(fā)呆，過了幾瞬，林容方才意識過來，發(fā)足跑進殿中。

        一進殿，林容的臉瞬間漲紅：

        只見陸羽站在前廳，面對殿內景象，顯是震住了！

        對于陸羽這樣一個好潔的強迫癥來說，這個小宮殿亂得有如盤絲洞！

        林容往日最忌尋摸事物時找不到，因此多事忙亂之季，她都吩咐崔喜，若無必要，不得收拾內殿。

        這幾日林容查案，將卷宗文書拋得滿殿都是，更是要再三再四叮囑崔喜勿要動手。

        她這般叮囑，崔喜干脆一同連散亂衣物和東歪西倒的器物也放任不管。

        于是陸羽一進殿，目之所及，便是十分具有沖擊力的“盛景”：

        大敞的窗格涌進夜風，將殿內宣紙并文書翻得嘩啦作響。

        一張又一張廢紙上面鬼畫符一般，從陸羽腳邊拂過。

        案桌之上，筆墨硯臺全不在它們原本位置，歪七扭八、一片狼藉。

        而紅木椅上和供人歇腳的春榻之上，散放衣衫堆得像座小山！

        林容倒仗義，即便恨不得原地死遁，也鼓著勇氣巍顫顫開口攬罪：“陛下，這都是微臣為防東西找不見，特意叫他們不要收拾的。”

        宮人們都在角落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偷偷瞅著陸羽，直覺看到了陛下額頭上暴起的青筋和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陸羽把撲在自己前襟的一張廢紙拿下來，低頭一看，那廢紙上先認認真真寫了幾筆“案情析解”，然后，就是幾筆龍飛鳳舞的叉叉，再接著的空白處，填滿筆觸幼稚的烏龜王八。

        在學谷時，陸羽有時先回到咸水亭宿舍，偶爾也瞥一眼她的房間。

        眼見她房門大敞，里頭的雜亂令人觸目驚心，陸羽每每看得皺眉。

        眼下，陸羽感到那經過她房間時眉心亂跳的感覺回來了！

        陸羽走到案幾邊，將那張紙放在桌上，拿虎頭鎮(zhèn)紙鎮(zhèn)住。

        回身向林容點頭道：“朕記得，你搬進這殿不過半月光景。”

        半月光景，就能把一個嶄新的，他親自指揮人布置成邊角對齊的整潔宮殿弄成這般，足見林容這人，把事物弄亂的功力。

        陸羽看了片刻，體內那股想要修正的沖動涌上來，伸手上前，將書冊撥正，長指拈起筆，豎入筆筒。

        又撇了一眼那堆衣物，硬生生轉了眼去強迫自己不看，但最終還是忍不住轉過視線。

        陸羽的俊美修目每一處都浮著發(fā)自靈魂的困惑：

        “椅子堆這么高，你究竟怎么坐的？”

        陸羽看到那衣衫堆子都是一些外衫，最上那件藏青的朝服也隨意丟著，放在小山頂部搖搖欲墜，眼見就要滑落到地。

        陸羽這樣一個頂級強迫癥，如何能忍，便撈了一把。

        這么一撈，陸羽修長手指突然一僵：

        他的指尖觸到一個極其絲滑的事物，那軟滑超出他認知界限，陸羽由不得眼風向下，這一看，耳朵要浸出血來。

        是一片看起來既像衣衫又不像衣衫的東西：雪白，薄如蟬翼，隱隱透明，且忒小。小到堪堪能遮蓋前胸和肚腹。

        那片衣衫其上兩根極細絲帶如銀色小蛇，蜿蜒在陸羽手背。

        陸羽迅速放下手，像被燙到了。

        于是，朝服便裹著那小衫，一同掉落在他腳邊。

        更亂了，徹底亂了。

        林容初時見陸羽親手替她撥正，直是看呆了。直到他去撈那件朝服，她才猛然想起什么。她幾步趕上去，已是來不及。幸而宮人們都不敢上前，隔得很遠，并未看清。林容上去彎腰將地上朝服一裹，裹成一團籠在懷里。

        兩個人都僵直地站立著，彼此一個字都不說。

        陸羽站了好一會兒，終于抬起頭來說：

        “時辰不早了，林卿早些安歇。”

        耳后仍舊潮紅一片。

        陸羽心里漫生一股尷尬羞澀后的惱意：他看見這殿內東西有她從國師府帶來的，有宮中庫里出來的，就沒一樣是學谷時期留下的。

        那時，他拒絕了她，但他把所有學谷之物都保存下來。她是被拒的，卻向前走得極爽快，現今看來，是把一應學谷雜物全都拋掉了。

        這女子向來走哪就把哪弄得亂糟糟的。她終究把他弄亂了，然后把他也拋掉了。

        然后，就在這時，那只雪狼犬又蹦出來了……

        雪狼犬剛剛在外面拖著陸羽進殿，進了殿后它卻又自己在角落連蹦帶跳，轉著圈圈追咬尾巴。

        此刻，眼見陸羽預備出殿，它一個俯沖，趕來了。

        只見它不住圍著陸羽轉圈，鼻子一直在嗅聞陸羽的衣衫，然后，它轉背掉頭就跑，跑到林容的內室門口，轉身沖陸羽旺旺吠叫。見陸羽站著不動，它甚至仰著脖子學狼嚎叫，夜中聽來，聲音大得十里地的人都能喊過來。

        如此反復數次，雪狼犬只差沒有開口說話：“快來啊，快來看看林國師都藏著什么秘密啊！”

        外間的侍衛(wèi)聽到殿內狗子吠叫得如此撕心裂肺，皆來到殿門前站立。

        數雙眼睛盯著陸羽，又盯林容，場面詭異。

        萬獸國既為北疆之國，歷來和黑魚國不睦，十年前經了流言之禍，太子侍讀被查出通信黑魚國，造成后來馱龜神殿囚禁太子之亂，萬獸國人對“細作”二字十分敏銳。

        林容本是外鄉(xiāng)人，這番異狀，即便她貴為國師，陸羽若不當場清查，數雙眼睛看著，末后也也難免落口舌。

        陸羽只得轉向崔喜。

        崔喜會意鞠躬：“陛下稍后，容小人進去為國師拾掇片刻。”

        崔喜入內，并未見任何異狀，便迅速將林容內衫收妥，又將絲被疊整齊，床幔用金鉤掛齊。

        如此一來，即便陸羽入內，作為女子香閨，也不會令人感到尷尬失禮。

        陸羽嗯一聲，打算邁步進入便即退出。

        守在門口的雪狼犬見陸羽過來，十分興奮地“嗷嗷”叫了兩聲，原地再轉兩圈，尾巴幾乎甩斷。它跟在陸羽身后也蹦進內室。

        林容對陸羽是放心的。她知道像陸羽這樣清高自持的人，別說在女子內室翻東翻西，他怕是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可是，看著雪狼犬也進去了，林容突然有個不詳的預感。

        她驟然想起，幾日前，她附身在雪狼犬的體內，夜深偶逢陸羽，陸羽將雪狼犬抱在懷里。

        那時，雪狼犬的軀體，早將陸羽氣味深深印刻在腦海深處。

        林容渾身的血都涼了，她立刻拔步沖入內室。

        一進內室，腦中只有兩個大字：

        “完了。”

        林容此刻徹底明白，這個長得像哈士奇的犬種為何會被賜名“坑主犬”。

        床榻上，雪狼犬在旋轉跳躍，原地起舞，姿態(tài)仿佛邀功：

        此時，它早將林容的床褥刨得掀開半邊。

        床褥底下，林容藏好的那件舊衣，便展露了半邊。

        那件衣服，只一瞧那上面的緋紅虎頭暗紋，便能認出是誰的衣衫。

        林容平日嬉皮笑臉、見事機敏，可到了這關口，她才知道，原來遇見這種事，人的大腦是真的會罷工的。

        她渾身僵直，連手指頭都無法動彈一下。

        而陸羽就站在塌邊，低頭死死地盯著那件衣衫，目光是直的。

        兩人一直站到外面有宮人在輕呼：“陛下，年內侍上夜來尋您了。”

        陸羽率先回了神。

        他長臂一伸，將那雪狼犬掀開的床褥歸位。

        若無其事，轉背離去。

        留下林容仍舊站在那發(fā)呆，林容聽見陸羽走到外間，語帶笑意說：

        “內室亂得狗都嫌。”

        他極其罕見地，開了個玩笑，語氣聽起來心情上佳。

        外間的侍衛(wèi)和宮人們湊趣發(fā)笑，笑聲里帶著松了一口氣的歡暢。

        林容慢慢癱軟下來，扶著床榻坐下。

        林容靜靜等待陸羽離去，她好把臉埋進被子里，慢慢消化剛才之事的沖擊。

        年內侍來到門口，嘴里念叨道：“陛下讓小人好找，這大半夜的獸嬉園盡是小蟲子，小人趕著送草藥香包，就找不見您了。”

        陸羽：“有些餓。”

        陸羽甚少主動要宵夜，年內侍語氣都帶了驚嚇：

        “有備的清粥并清蒸牛乳糕。”

        陸羽：“送去書房。”

        這才抬腿走了。

        在他要宵夜時，陸羽無論聲音和腳步都透著輕快。

        是那種志得意滿、意氣風發(fā)的輕快。

        只差沒哼小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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