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塵白
駱鈞坐了很久, 才意識到電話里只剩下了掛斷的忙音。
這也沒什么奇怪,畢竟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完了。
對方的態(tài)度和緩,多半是把他當作遇難者的家屬對待,自然不會像生意場上那樣客套寒暄。
那個明家…原本也沒有和他客套寒暄的必要。
明家的領(lǐng)域在海上,不僅做郵輪和海貿(mào)生意。少有人清楚這個盤踞海上的家族究竟有多深的底蘊,只不過凡是生意里有船的都知道規(guī)矩。
公海上那幾條最熱的航線,起了沖突糾紛要去找明家裁定;海運途中遇到了什么麻煩,只要及時求明家庇護, 多半也能轉(zhuǎn)危為安。
這次出事故的只是明家旗下相當不起眼的一艘中噸位郵輪。救援相當專業(yè)且及時,絕大部分人只是受了些驚嚇,連受傷都是少數(shù), 針對每位乘客給出的理賠金額依然已經(jīng)高到令人咋舌。
駱鈞漫無邊際地想著,忽然后知后覺,被自己最初那個念頭里的某個詞尖銳地刺了一下。
那個想法卻變得越來越尖銳,直到刺穿了他的皮肉,血跡斑斑地勒得他動彈不得。
…難者。
明明救援專業(yè)又及時, 連受傷都是少數(shù),為什么會有人遇難
為什么遇難的人偏偏是駱積
他這樣想著,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些想法的可笑。他像是正在做一份拙劣的呈堂證供,每個字都在拼死抵賴,每個字都在不打自招。
因為他直到最后才想起駱積,所以即使再專業(yè)的救援,也趕不及去救一個不會動的空殼。
因為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弟弟變成了一個空殼。
他終于無法抵賴他的罪行,那罪行不僅限于郵輪遭遇的海難,而要向前延伸十三年,回到那個走丟的孩子被領(lǐng)回家的那天午后。
他從來沒有任何資格去教訓(xùn)駱枳。他懦弱著自以為是,可笑地冷眼旁觀而現(xiàn)在,他依然只能靠著去做一件更懦弱和可笑的事,來抵消回憶里滋長出的捻磨血肉的荊棘。
駱鈞抬起視線,他看到了等在門外的車
那輛車是駱家主常用的座駕,會把他接回家,駱鈞并不清楚自己回家后會面臨什么,于是他又想起駱積。
駱枳每一次回駱家,都是這樣的體驗嗎
不算準確,應(yīng)該會比他更難熬。
完全不知道等在家里的會是什么,不知道每個人又會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他。像是漂浮在黢黑的冰海上,可能被任意一個浪頭拖進只剩寒冷的無邊陷溺。
看,他并沒有比簡懷逸強到哪去,他也在無恥地去和駱積比較。怎么配和駱積比呢他活該的。
駱鈞站起身,他沒有立刻出門上車,而是拿起手機,又撥通了另外一個電話。
這次對面沒過多久就接起∶"找我有事"
"任塵白。"駱鈞說,"你手里應(yīng)該有不少簡懷逸的把柄,交給我。"
電話的另一頭沒有立刻回答,安靜幾秒,輕輕笑了一聲。
笑聲和那個人慣用示人的形象同樣溫和,意味卻并不明確。駱鈞沒有陪他打機鋒的耐心,繼續(xù)說下去∶"我知道你在和他合作,你最近在幫他。"
他早知道任塵白在暗地里和簡懷逸合作。事實上簡懷逸在生意場上的手段并不如鉆研人心這么精到狠辣,有許多因為經(jīng)驗不足而不夠縝密周全的地方,那些小動作幾乎算得上自作聰明。
駱鈞并不清楚簡懷逸和任塵白做了什么交易,甚至不知道這兩個人為什么會湊到一起。他沒有去細查,因為在他看來,這也并不算是一件多大的事。
任家和駱家的生意原本就沒有沖突,駱夫人和過世的任母是舊交,兩家子弟從小就時常來往,任塵白又對駱枳一向不錯。
如果是想要弄到駱家的什么商業(yè)機密,不辭辛苦地繞一個圈子從簡懷逸這個養(yǎng)子身上下手,還不如直接去找駱橙…
駱鈞的思緒正在運轉(zhuǎn),忽然被某個跳出來念頭一絆,毫無預(yù)兆地停頓了片刻。
似乎是在拿掉那自欺欺人的障目一葉后,許多原本似乎毫無必要仔細思考、更無需理會的不起眼的細節(jié),忽然就變得引人注意起來。
任塵白對駱枳一向不錯,為什么會去找簡懷逸合作
任塵白究竟為什么要和簡懷逸合作
他們都干了些什么
不等他理清想法,電話對面的人已經(jīng)又笑了笑,半是打趣地接口∶"怎么回事,你弟弟偷你印章了"
駱鈞沉默下來,沒有立刻開口回答。
他很清楚對方口中的"你弟弟"是誰。
是他親手給了簡懷逸這個身份,于是圈子里的人暗地里再不屑這個鳩占鵲巢的養(yǎng)子,明面上也要對簡懷逸多一份尊重客氣。
-當然,這個身份給簡懷逸帶來了多少尊重和客氣,那個被占了巢的原本的"鵲" ,自然也就也相應(yīng)地被反饋了多少冷待和不屑。
成年后被派出去做事,歷練多了,自然知道分寸進退,但十幾歲的少年是很難完全把握好這些的。
駱枳因為這些事打過很多場架。
因為那三年的遭遇,駱枳在最該補營養(yǎng)的時候嚴重虧空,身體其實一直不算很好,從小到大沒少生病。
但打架這種事,駱積卻從沒有吃虧的時候。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們沒那么打過架——單打獨斗當然不是對手,可就算找來一群人圍堵駱枳一個,也占不上什么便宜。
他們幾乎是被駱枳遛著玩,火冒三丈又灰頭土臉,暈頭轉(zhuǎn)向怎么都找不到人,一抬頭卻看見駱枳坐在樹上曬太陽。
駱積從沒吃過哪怕一次虧,他知道怎么借力打力,知道怎么布置陷阱,根本沒人能打得過他。
:::
所以駱鈞也從來想不通,駱枳究竟在怕什么。
駱枳究竟是在怕什么,為什么每次只要在陌生的地方醒過來,就會條件反射地滾進床底找到什么用什么做武器。像是只被逼到死地絕境的幼獸,眼睛里黑沉得沒有光能進去,喉嚨里只剩絕望的低吼鳴咽。
他不說話,對面的任塵白不明就里,只當他默認了那句玩笑,隨口安慰∶"再查查,說不定是誤會了呢"
"我知道你有簡懷逸的把柄。"駱鈞沉聲重復(fù),"給我,不然我會連你一起對付。"
任塵白似乎終于察覺出他的異樣。
電話對面靜下來,隱隱約約有手指敲擊桌面的響聲。
"駱積。"
任塵白最后問∶"駱積出什么事了"
駱鈞的呼吸阻在胸口。
他以為這個問題最先會在回家后被駱家主或是駱橙問起,屆時他大概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但最先問出這個問題的是任塵白。
他給不出回答,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張口∶"什么"
"只能是這樣。"對面的聲音由電話里傳出來,依然沒什么波瀾,像是在闡述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他只對付駱枳一個人,除非是瘋了,才會這么早就謀圖你的東西。
任塵白說∶"至于你,簡懷逸就算活拆了駱枳去街上一塊肉一塊肉地賣,只要沒被你親眼看見,你也不會信。"
"所以駱鈞。"任塵白說,"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看見簡懷逸對駱枳做什么了"
任塵白很少這么說話,他多數(shù)時候都在人前戴著他那副溫文爾雅的面具。這一刻卻不知是為了什么,開口時忽然不留余地,字縫里滲出些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陰冷尖刻。
駱鈞的喉嚨里像是淌過剛澆筑的紅燙鐵水。
他依然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那些假惺惺的自責(zé)反省和認罪給他勉強搭起來的那個殼子只堅持了不到十分鐘,就被任塵白這幾句話所澆下來的鐵水化開,讓里面的不堪和丑陋曝曬在刺眼的光線下。
他當然不會信。
不光不會信,他看到駱枳的傷口,還會覺得厭惡,覺得駱枳在說謊。
駱枳穿著那件風(fēng)衣,那時候的駱枳還沒消瘦蒼白得像是能副化進海浪里,駱枳抱著手機打他的那個游戲,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溜達到他身邊。
駱枳就只會這一招。小時候的駱積也是這樣,假裝一邊走路一邊看書,半天過去書還沒翻一頁,人倒是不著痕跡地湊到了他的書桌旁。
駱枳那時候究竟對他還有多少期待或許不多了,駱枳不再像每次那樣,即使沒人聽也要堅持解釋發(fā)生了什么,那樣的動作似乎也只不過源于身體的余習(xí)。
駱枳只是開玩笑一樣對駱鈞說,把他的那份家產(chǎn)都給簡懷逸,把簡懷逸轟出去吧。
那個時候,自己怎么沒想過要問問駱枳,為什么會忽然說這種話呢
"你不是在和簡懷逸合作嗎。"駱鈞調(diào)動不起更多思緒,只能全無力度地反問,"你怎么不知道"
他以為這句話在下一刻就會被任塵白輕嘲著否認——或許任塵白就是為了這個才和簡懷逸合作的。他想,或許任塵白就是為了在暗地里保護駱積,就是為了幫駱積收集簡懷逸的那些證據(jù)給他們看。
這樣想著,駱鈞甚至不自覺地生出了有些滑稽可笑的期望。他竟然期望這份否認和嘲諷能再狠一些。
任塵白可以罵他三個小時,可以罵他三天。
可以把他拉去任家,扔給他一箱子資料,讓他好好看看簡懷逸究竟是怎么陷害為難駱枳的,讓他看清楚自己都像是瞎了一樣縱容了些什么。
任塵白罵他的時間越久,就越說明駱枳在那段時間里至少還是被保護著的。
即使這份保護不是來源于血脈相連的家人,不是源于那些本該保護駱積的人,也終歸是一份難得的安慰。
他會報答任塵白,他會為此給出遠超任塵白所付代價的報酬……
駱鈞停下念頭。
他沒在電話里聽見任何聲音。
他以為是電話的某個地方壞了,看了看正在通話中的頁面,又檢查了下耳機。∶"任塵白
對面沒有回答,但有呼吸聲。
不知為什么,那種呼吸的頻率讓他熟悉和不安,駱鈞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在那只救生艇上這樣喘過氣。
并不是憋悶或是緊張,不快也不急促,只是必須要足夠深緩,因為每一口氣似乎都充盈不進肺低。
因為像是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胸口。
駱鈞的嗓音有些啞∶"任塵白。"
"之后再和你細說。"任塵白終于開口,"駱枳在哪個醫(yī)院"
駱鈞定在原地,那些鐵水凝固在他的喉管和胸口,慢慢變得沉重冷硬。
"他不愿意見我那就不見吧,不勉強他。"
任塵白說∶"他之前在我家那個醫(yī)院住院的時候,醫(yī)生說他身體好像還有其他問題,你記得給他檢查一下。"
任塵白想了想∶"對了,他好像聽不見了。"
他胸口起伏,那些被他用自罪自罰躲過去的荊棘悄然沿著血流延伸,生冷淬毒的刺穿透血管,勒住他的心肺內(nèi)臟。
駱鈞想起那天晚上的家宴。
駱橙曾經(jīng)問父親的那個問題,駱橙說是塵白哥說的,駱積害死了任姨。
聽到這件秘辛?xí)r的錯愕、震驚和詫異,忽然沿著被荊棘劃裂的縫隙淌出來,化成濃濃的泛著陰冷的不詳預(yù)感。
父親是怎么回答的
父親說,應(yīng)該是任家人這么告訴任塵白的。父親說,就當是這樣吧。父親說,真相任塵白未必受得了。
"任塵白。"駱鈞聽見自己問,"你是真的覺得,任阿姨的過世,是駱積導(dǎo)致的嗎"
電話對面的沉默過于久了,久到他的心底一寸寸沉下去,沉進看不見底的深淵。
"別提這個了吧我昨晚才決定不再想這件事,對他好一點。"
任塵白無奈地笑了下∶"現(xiàn)在想想,你們一家人聚會的時候把他騙去任家,這種事是有點過分了。"
駱鈞低聲重復(fù)∶"昨晚才決定"
他在這一句話上浪費了太多時間去理解,以至于又花了比之前更多的時間,才意識到原來任塵白還在他們一家人聚會的時候騙了駱積過去。
駱枳是因為這個,出現(xiàn)在望海別墅的嗎
在別墅的那一個晚上,駱枳究竟都做了什么
郵輪上,駱枳變成簡懷逸口中的那個樣子,和這件事又有沒有關(guān)系
"為什么是昨晚。"駱鈞說,"昨晚發(fā)生什么了"
"聽說簡懷逸請你們一家去坐郵輪了,我就去淮生娛樂繞了繞,拿到了一些東西。任塵白說∶"對了,你是要簡懷逸的把柄吧我一會兒發(fā)給你。"
駱鈞現(xiàn)在完全沒在想什么把柄。
他慢慢攥了攥拳,掌心那片冰冷正在莫延,他的手指都已經(jīng)開始發(fā)僵。
因為電話對面的任塵白并不知道駱枳也在郵輪上,還在沿著這個話題繼續(xù)隨口聊天,和他說更多的話。
任塵白甚至多半不知道郵輪沉了,任家的生意沒有海上走的,任塵白也沒有看新聞的習(xí)慣。如果不是切身相關(guān),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對所有發(fā)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事,隨時隨地了如指掌。
…甚至即使是切身相關(guān),也未必就能了如指掌。
駱鈞聽著電話里的聲音,他甚至已經(jīng)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一場夢。
因為他對駱枳太壞了,所以被最護著駱枳的任阿姨教訓(xùn),做了一場荒誕又離譜的怪夢。
"你現(xiàn)在不煩駱枳了那就多讓你知道點東西,對你不認的那個弟弟再好一點。"
任塵白半開玩笑地調(diào)侃了他一句,又繼續(xù)向下說∶"你那個領(lǐng)帶夾其實是駱枳想辦法弄來的,我媽媽幫他牽的線。花了挺大的力氣,駱積送你的生日禮物……"
駱鈞問∶"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大概是他的聲音實在太冷硬失禮,任塵白頓了片刻,才啞然回敬∶"駱大少爺,我早告訴你,你不會把這個領(lǐng)帶夾摘下來扔海里此生不見嗎"
任塵白只是隨口反擊,并沒有特指什么事,他們常這么開玩笑,但駱鈞卻像是被這句話活剮了。
駱鈞忽然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眼前有些發(fā)白,身體彎曲著傾下去,一只手死死攥住耳機線上的話筒。
簡懷逸窮圖匕見,決定徹底和駱鈞撕破臉的時候,曾經(jīng)對他說,他有一天可能會發(fā)瘋一樣找人去那片海里撈一個月。
駱鈞的確已經(jīng)在被自己的罪罰著。
他以為這就是極限了,他不覺得還會有什么懲罰比他承認自己有罪更嚴重。然后他發(fā)現(xiàn)原來一切都根本沒有開始,直到現(xiàn)在那場凌遲才真正剮下第一刀。
還有多少在等著他
他忽然再也不敢去翻找自己的記憶了。
他終于意識到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懲罰,那些過往全變成了鮮血淋漓的漆黑荊刺,他甚至提不起足夠的勇氣再去里面找駱積的痕跡。
他會扔嗎他當然會扔。他一直都是這樣。
駱枳送給他的那些禮物,都被他不屑地隨手拋開,早已經(jīng)找不到丟去了什么地方。
哪怕那個領(lǐng)帶夾對他來說意義非凡,哪怕它幫他贏來了第一筆八位數(shù)的單子……如果想到這是駱枳幫他的,大概也只會讓那個時候的他覺得恥辱和煩躁吧。
他大概會再也不戴那個領(lǐng)帶夾,大概會惱火駱枳多此一舉,他不會去想這里面究竟有多少惱羞成怒。
他想起那條濕透了的冰冷的領(lǐng)帶。
他甚至不知道領(lǐng)帶夾是什么時候掉下去的。領(lǐng)帶夾太不起眼了,他沒有注意。
駱枳呢駱積起眼嗎
駱枳究竟掉在哪了,駱枳有沒有呼救,駱枳有沒有看見他
駱鈞被困在每一種可能里 ,他發(fā)現(xiàn)這些可能沒有一種不殘酷,沒有一種不讓他只是站著都仿佛被海水涌上來溺去肺里的全部空氣,他聽見耳機里的任塵白還在說話。
"我又聯(lián)系不上他了, 他是又換電話了嗎"
"我沒找到他……本來是不知道怎么就心軟了,想他跑出去松快幾天的,沒想到真被他跑了。"
任塵白似乎在翻閱文件,聲音依然有些漫不經(jīng)心∶"他身體還好吧,現(xiàn)在還難受嗎"
"…好吧。"駱鈞慢慢松開僵硬的手指 ,"應(yīng)該不會難受了。"
任塵白應(yīng)該是點了點頭,他那邊還有個會要開,已經(jīng)差不多到了時間。
任塵白又向助理確認了一遍,承諾了會在隨后把簡懷逸的那些把柄發(fā)給駱鈞,就準備掛斷電話。
駱鈞叫住了他∶"任塵白。"
任塵白往會議室走,他伸手扶了下藍牙耳機,背景音變得空曠∶"還有事"
"你找一找他吧。"
駱鈞說∶"你找一找駱積,幫幫我,我把我弟弟弄丟了。"
駱鈞低聲說∶"我在哪兒都找不到他了。"
(https://www.dzxsw.cc/book/13161795/3054132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