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晚安
駱熾聽不見, 所以他慢慢地說。
明危亭看著駱熾的眼睛,他擔心這樣的氣氛會顯得太嚴肅,想要摸一摸駱熾的頭發,就抬起手征詢地等著。
再次醒過來的駱熾,能給出的反應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少。
從沙灘上被抱回郵輪時,,駱積對外界的刺激反應雖然已經很弱。但只要耐心地多說幾次, 說得慢一點, 其實依然能夠得到回應。
那時的駱積還能夠理解最簡單的指令。
雖然意識恍惚,手腳像是沉得全然抬不起,但只要稍微恢復一點力氣,也能夠慢慢靠著自己行動。
他像是被困在了極遠極深的一片海水中,但總歸還能折射出些微弱的光影,在水面上漾起最后一點細細的漣漪。
然后那些漣漪也逐漸被夜色撕扯吞噬, 水面終于一點點平靜下去。
駱熾靜靜睜著眼睛,目光茫然無處可落。
"我買了你的畫,我付了帳。"
明危亭收回抬起的手, 慢慢地給他解釋∶"很早以前,我就聽過你彈吉他,從那時開始喜歡你。"
…他實在不是個合格的粉絲。
如果他有足夠優異的表達能力,就可以更加準確地去給駱熾描繪,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他在海灘邊所見到的景象。
有很多人圍在篝火旁,很多人在打著拍子,人們赤著腳踩在沙灘上。
其實那樣都嫌少,那團火本來就該被那么多人圍起來,應該被更多的人更熱鬧地圍著,應該有數不清的人喜歡他。
他們該對他笑, 該遠遠地朝著他打招呼和揮手,該走過來大方地撞肩和擁抱。
該親昵地去碰一碰他。
沙灘上的男孩子抱著吉他,寧靜柔和的月夜和晚風一起抱著他,那把吉他淌出來的調子卻熱烈得明亮又干脆。
海浪起落沖刷礁石,人們的笑聲和響亮的掌聲哨聲不斷,他只是在那里站著,就好像看見灑落著點點星火的望不到頭的光明海。
明危亭知道駱熾現在聽不見,但還是下意識把聲音放得低緩,把這些一點點說給他聽。
"對不起,沒能做好你的粉絲。"
明危亭輕聲說∶"我來晚了很久,我應該在很久以前就去對你說喜歡。"
他握著駱熾的手,那只手軟而冰冷,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掌心。
明危亭把所有話說給他聽。
在第一百九十七次心臟跳動時,駱熾終于開始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完全失焦的空洞視線吃力地一點一點聚攏。
只是這個過程,似乎就已經急速消耗盡了所剩無幾的心力。
駱熾的目光依舊顯得渙然,只堅持著停在那張臉上了片刻,睫毛就顫了顫,力竭地緩墜下去。
眼睫合攏的一刻,駱熾的胸膛輕悸了下,又驀地勉力睜開。
"不要緊,沒有著急的事。"明危亭立刻停下話頭,伸手調暗燈光,"累了可以休息。''
他認為自己的語氣不好,于是又在心里練習了幾次,重新修正∶"累了就要好好休息。"
駱熾仍舊睜著眼。
明危亭稍一猶豫,試著伸出手,輕輕去碰他的頭發。
這副身體已經被倒空,卻似乎依然殘留著某些根深蒂固的余習。
明危亭剛試著用手背輕輕碰觸他的發頂,駱熾的身體就毫無預兆地繃緊,呼吸開始急促,脊背變得瞬間僵硬起來。
那些無意識的掙扎像是從身體的深處溢出來的。他險些把自己掙到地上,身體滑落下去的同時,已經被明危亭及時伸出手抱住。
這樣的姿勢不論說什么駱熾都無法看到,明危亭怕他傷到自己,只能用手臂和肩膀把他圈牢,控制住駱熾掙動的身體,
被他箍住的身體單薄得連脊骨都嶙峋,像是片冰冷得暖不過來的枯葉,急促的大口喘息從肺里帶出哮鳴。
駱熾完全給不出相應的體力,所以那種掙扎只是一瞬間就弱下去。只是冰冷蒼白的手指力道仍在本能地蜷縮,徒勞摸索著,像是想要找到什么東西護住自己。
"沒事,這里沒有危險。"明危亭稍稍退開些距離,讓駱熾能看見自己的口型,"沒有危險。"
明危亭看著他∶"以后都不再有危險。"
駱熾臉色蒼白,眼底迷茫霧氣更濃,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他的話。
明危亭不再用手碰他,只是重新把駱熾圈回懷里。屈掌攥住袖口,改用手臂在駱熾背后由上至下慢慢安撫。
他一直重復著這個動作,直到臂間緊繃到幾乎痙攣的脊背重新軟下來。
駱熾在他懷里一點一點放松,不再掙扎。
明危亭一直等到懷里的呼吸聲變得完全均勻。他稍稍松開手臂,駱熾就輕飄飄地沿著那個出口落下去,明危亭下意識立刻伸手攬住,又抬手去攔他仰折下去的頭頸。
駱熾這次沒有再對他的碰觸做出任何反應,眼睛半闔著,似乎是徹底力竭昏過去了。
"晚安。"明危亭輕聲說,"火苗,晚安。"
明危亭仔細托著他,把駱熾的身體平穩輕緩地放回床上,等著他閉上眼睛,替他重新蓋好被子。他彎下腰替駱熾整理好被沿,關了床頭燈,轉過身。
門外的明祿適時出聲∶"先生。"
明危亭不想在駱熾在的地方說不該說的話,他微微搖了搖頭,回過頭確認了駱熾已經睡熟,放輕腳步走出房間。
明祿在他身后虛掩上門,退后兩步,看著明危亭眼底沉下去的冰冷。
"駱家的兩個孩子走失過,沒多久回來了一個,另一個丟了三年。"
確認過他的態度后,明祿已經安排人手,去調查更多有針對性的細節∶"駱家沒人敢去查這三年發生了什么。"
明危亭含了支煙,向后倚著墻壁∶"沒人敢"
"是。"明祿說,"只知道一定受了很多苦。"
駱熾不是被家里人找到的,是和另一個同樣被拐去的女學生合作引發械斗,趁機出逃報了警,憑自己生死一線逃出來的。
警方還留存有當時的完整案底,也有傷情鑒定。
那份傷情鑒定很詳細,詳細到即使是明祿這個毫無干系的外人來看,背后竟然也隱隱泛寒。
明家的主要勢力在公海,在這些不受任何主權管轄支配的領域,當然會有許多見不得光的混亂勢力,對再觸目驚心的殘酷手段也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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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傷放在一個十歲的孩子身上,要是還能無動于衷,只怕就太荒謬了。
明祿沒有在這件事上多談,只是取出傷情報告和案底一并遞給明危亭,又繼續說下去∶"駱家砸了不少錢,讓那個被找回來的孩子在醫院養了幾個月……"
明危亭蹙眉∶"還他們。"
明祿的本意不是這個,證怔了片刻才啞然應聲∶"是。"
"先生,這些東西只有一次借調查閱的記錄,簽字人是任霜梅。"明祿看向他手里的資料,出言提醒∶"剩下的就沒有了。"
駱家沒人看過這些東西。
他們把那個找回來的孩子送去醫院,精細養了幾個月,帶回來時至少外傷都已經痊愈,只是比同齡的孩子瘦弱些,個頭身量也稍顯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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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傷都已經好了,所以自然也沒人再去追究以前的事。
明危亭拿起那兩份文件袋,試了下里面內容的厚度。他垂著視線,手指停在文件袋鋒利的邊緣,慢慢按了兩下。
明危亭的聲音很輕∶"駱承修也沒看過"
"他當時在國外,談一筆非常重要的生意,事關駱家在核心領域的命脈,一旦出問題就可能導致幾個支柱公司連環暴雷。"
明祿客觀地據實回答∶"談了差不多三個月。"
很難完全分辨得清楚,駱承修對駱枳格外缺乏的耐心,是不是源于那三個月幾乎處處碰壁危如累卵的生意。
有很多完全說不通任何道理的遷怒,就好像"找回來了一個兒子"和"急轉直下的商場局勢"原本就壓根不該有任何哪怕半點的荒唐關系。
………總歸,駱承修正焦頭爛額地忙于在商場周旋。接到消息,就隨手砸了筆錢,把那個找回來的兒子扔去醫院養了三個月。
然后駱承修回國,家里又開始鬧得雞犬不寧,所以那個孩子被草草改名叫"駱枳",沒多久就又被倉促送到了任家。
那三年被心照不宣地略過,沒人再提起,就好像它原本就從來都不存在。
明危亭慢慢在手里轉著那兩個文件袋。
他向走廊的舷窗外看了看∶"什么生意,這么重要"
"金屬期貨,海運。"明祿說,"到目前為止,依然是駱家產業資金流里的大頭。"
"走哪條航線"明危亭隨口說,"就近叫港口扣下吧。
明祿低頭∶"是。"
明危亭把文件袋夾在肘間,從口袋里拿出一個貝殼擺件。
聽說做粉絲要送禮物,手工的最好,心意也最真誠。
但他不擅長手工,這種東西實在拿不出手,歪歪扭扭,還有不少膠水溢出來。
明危亭一點點調整著它的位置,卻怎么都和預計中的差了不少。
明祿站在一旁,不驚動他。明危亭也沒有要離開或是要回房去找駱熾的打算,只是慢慢調整著那個擺件。
駱熾現在不記得他。
明危亭并不在意這件事,他們可以一直重新認識,他可以一直介紹自己。他只是擔心自己這樣一個陌生人,又是完全陌生的環境 ,會讓駱熾覺得不安。
那三年的經歷依然沒有放過駱熾,會在夢里冷冰冰地纏上骨頭。尖牙扎進皮肉,滲出毒液,沿著血管蔓延,在每一寸不起眼的角落探出鮮紅的蛇信。
駱熾并不是覺得害怕。
他只是已經習得了這種方法。那個被弄丟的七歲的駱熾,那個被家人扔在角落的十歲的駱枳,都還在那個時刻鮮明地站著,沒有被任何人領走。
那些一次又一次被推開的記憶疊加,唯一照顧他的人過世后,駱熾不再認為自己會受到任何保護。
既然沒有保護,就只能靠自己保護自己。
有針頭就把針頭拔下來,有玻璃杯就摔碎了攥住碎片,到了陌生的地方就必須保持清醒,有陌生人就不合眼。
明危亭最終弄碎了那片貝殼。
他拿著那個以失敗告終的手工擺件,一次次試著把它沿著裂縫重新拼上去。
明祿輕聲開口∶"先生。
明危亭停下嘗試。
他把徹底弄爛了的擺件交給明祿,仰起頭,閉了陣眼。
再次失敗。
明祿處理干凈了痕跡,回到他面前。
明危亭靠著墻,漆黑眼底冷凝成冰,再不受控地透出厲色∶"那么不敢看嗎"
駱家的人,就一眼都不敢看那些事嗎
不敢去接觸嗎不敢去看駱熾是從什么樣的煉獄里掙出來,所以索性把駱熾推進另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
怎么會有這么不懂事的兒子七歲了還不知道不能把自己弄丟,丟了就丟了,居然還跑回來添唑。
不敢承認這種想法是嗎不敢看冠冕堂皇下面藏著的是多自私到可笑的丑陋和卑劣,所以就費盡心思要讓那個證明了他們的卑劣的證據從眼前消失…
"和駱家主說。"
明危亭說∶"要船上的貨,就做個交易吧。"
明危亭閉上眼,這里不是公海,他不能把這幾個人綁去海里釣鯊魚,也不能做出極端的事。
他現在是駱熾的粉絲,將來也會一直是,駱熾要干干凈凈的。所以駱熾的粉絲也必須跟著干凈。
駱熾早晚不會姓駱,不會再和這家人有任何關系。等那個時候,那團火可以在所有的郵輪和海灘上彈吉他,可以畫任何風格的畫,一定會有人對他說一千次喜歡,他不會再遇到任何危險。
早晚有一天,駱熾能松地從床上醒過來,愜意地伸個懶腰,卷著被子再睡個回籠覺。
所以那些夢魘也該換個人纏著了。
"他不是喜歡關禁閉嗎"明危亭說,"明家也有禁閉室,請他每晚都去坐坐。"
"既然那么重視生意的事,就犧牲些睡眠時間,來喝口茶。"
明危亭垂下視線,理了理袖口∶"不會對他做什么違法的事的,找人和他聊聊……"
明祿忽然突兀咳嗽了一聲。
做明家的總管,明祿一向持重穩健,進退有度,很少會有這樣奇怪的情形。
明危亭輕蹙了下眉,下意識沿明祿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停住話頭。
他花了些時間,斂去那些刺人的冷厲,走到被明祿稍稍推開的門縫前。
駱熾又醒了。
明危亭無聲捻了下食指指節。
如果駱熾現在的意識狀態是正常的,反而好辦得多,那種初醒時不知身在何處的本能恐懼會立刻被駱熾自己壓下去。
:::
但駱熾現在自己就被困在那片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里。
他靜靜地看著屋里的情形。
床上的人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自己支撐著一點點坐了起來,正靠著墻調整呼吸。
駱熾在他這里,的確沒有辦法完全安心地休息。
"沒關系,我會努力讓他適應。"
明危亭輕聲說∶"我會學習讓他安心。"
"把房間改造成他熟悉的樣子,會好一些。"明危亭低下頭,查看儲存在手機里的資料,"我會每天和他說晚安,如果他能夠接受——"
明祿推開門,輕聲提醒∶"先生。"
明危亭怔了怔。
他的視力很好,所以即使是站在門口,也依然不難確認駱熾的情形。
駱熾的那雙眼睛是點漆似的黑,干凈得像是用水洗過,只是依舊空洞茫然,找不到任何可以落定的焦點。
駱熾似乎也并沒在找。
他只是安安靜靜地斜靠著墻,他太疲倦了,這樣的動作已經讓他身上剩不下什么力氣,但他還是在睜開眼睛。
駱熾的眼前什么都沒有,但他還是看著那個地方,慢慢地做出口型。
駱熾看著明危亭原本坐著的地方。
駱熾不知道那里已經沒有人了。
他吃力地、磕磕絆絆地學著坐在那里的影子,張了幾次口,氣流聲從喉嚨里淌出來。
駱熾回答他,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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