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余習
駱熾在夢里真心實意地發著愁。
任姨不幫他想辦法,居然還笑他,還點著他的腦袋要他好好還人家的賬。
駱熾想要假裝不高興嚇唬任姨,堅持了不到半秒就以失敗告終。他低著頭,嘴角抿不住地一個勁往上抬,笑容跟著停不下來地往外冒。
他好想任姨。想到打算去找任姨為這些年的事道歉,他好像有好多事要道歉。現在終于夢到了任姨, 他卻把要說的都忘了。
他只是努力把眼睛擦得更清楚,去看清那張帶著笑意的臉。他腦子里像是住了個會吃記憶的松鼠,總是會有大片的空白,有很多記憶被吃掉都沒關系,他不想忘記任姨。
任姨笑吟吟地抬起手,又去摸他的頭發, 把他像小時候一樣圈在懷里痛痛快快地揉, 揉夠了才終于慢慢松開手。
任姨彎下腰,用額頭碰他的額頭∶"要開心。"
在望海別墅養傷的時候,每次任姨有不得不離開的事,都會這么和他道別。
駱熾在那三個月里其實一直開心。
任姨有事走了,他自己留在別墅里,只要想到任姨會來就覺得開心。終于等到任姨回來了,當然就更開心。
他其實懷疑任姨早就看出他假裝腿傷還沒好了,但任姨從來都不問。
任姨不問, 他就忍不住想再多偷一天。
他按著那條腿,坐在車頂上對著星星許愿,多一天吧,再多一天。等他長大了,也陪任姨好多好多天,一直都不走。
他那時候覺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偷,怎么只是摔了一下腿,就偷來了這么多值得高興的事。
駱熾站起身,他不再假裝腿上有傷了。他跟著一起站起來,想要追著那道身影一起走。
剛跑了幾步,就被任姨回過身,不客氣地點了兩下額頭。
欠了好多債。任姨最不喜歡欠債不還的人。
駱熾停在原地,他回頭看了看身后,又去看任姨。他想起小時候是怎么做的了。
駱熾把嘴角抬起來。他努力撐著身體站直,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好、更讓人放心。::
任姨牽起他的手。
駱熾回過頭,忽然發現始終空白的空間變成了海灘和星夜。
沙堆上是明亮滾燙的篝火。篝火能熊能燃著,木頭被燒得畢畢剝剝地響,不時就有火星被風托著飄起來,海浪也在這樣的夜晚變得溫柔。
任姨牽著他穿過人群,一直往前走,走到火光幾乎快要夠不到的地方,走到嶙峋聳立著的礁石旁。
駱熾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在這里看到了影子先生。
影子先生伸出手,任姨就把他的手放進去。
汽笛聲在海的對面悠長響起,郵輪的燈光忽然照亮海面,駱熾的視野變得一片白亮。
夢里的一切都在這片白亮中漸漸消失。
駱熾重新站在濃霧里。
他在這里面休息了很久,第一次忽然覺得發急。
這里有他的記憶。他一直像窮光蛋惡龍一樣守著這些記憶,在里面挑挑揀揀,吃力地找出一小段足以做睡前故事的片段來安穩入睡。
然后更多記憶里攀出的荊棘蔓延滋長,捆上他的身體,綁住他的手腳,讓他一直留在原地。
他不要留在這了。
他不知道怎么出去,所以就憑著直覺往汽笛聲響起來的方向跑。
他發現自己在被這片霧吞噬,越是跑吞噬得就越多,但沒關系,在徹底消失前他要看看外面。
他記得外面是醫院,他不太喜歡醫院,不過問題也不大。他要看看外面。
駱熾撞出了那片霧。
他已經分辨不出自己的形狀和輪廓,但他聞見了海浪的味道,有涼爽的水花被海風卷著飛起來,輕輕沾著他的臉。
明危亭抱著駱熾,把他小心地放在躺椅上。
郵輪上同樣隨船醫生,相應用來休養的病房已經改造完成。荀家另外又派了人來,需要的醫療設施也一應置辦齊全。
確認駱熾的身體狀況基本穩定后,明危亭把他帶回了郵輪。
他們在清晨回來,風還沒被曬得發燙,但也已經基本褪去了夜間的寒冷。天氣很好,太陽從云間冒出來了一點,是種極高飽和的偏紅的暖橙色。
駱熾的身體忽然在他懷里微弱掙動。
明危亭及時護住他,準備讓祿叔把制氧機取過來,抬起視線正要開口,忽然怔住。
駱熾枕在他臂間,慢慢張開眼睛。
和之前每次醒來不同,駱熾的神色有些茫然,目光卻不再像之前那樣空洞。
明危亭看著他,低聲開口∶"火苗。"
駱熾輕輕眨了下眼。
他下意識去辨認對方的口型,然后他想起自己能聽得見一點聲音,那些聲音被緩慢運轉的齒輪處理,再一點點得出答案∶"火苗"
明危亭慢慢握住他的手。
明危亭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駱熾的頭發。發現駱熾依然沒有抗拒,掌心覆落的力道就稍微深了一點∶"你是誰"
駱熾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他把一大堆不能丟的記憶大包小裹地帶在身上,守財奴一樣牢牢抱著,一刻不停地跑出了那片露,唯獨好像忘了帶著這個。
幸好對方似乎也并不一定要他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等了片刻,就按了按他的發頂,微微搖了下頭。
接著,那個聲音又用同樣輕緩的語速,慢慢問∶"我是誰"
駱熾輕輕彎了下眼睛。
他記得,一本正經開口∶"債主。"
明危亭看著他,微蹙了下眉。
駱熾把他的神色看在眼睛里,慢慢咬了下舌尖,眼底淌出一點得逞的神氣的笑。
明危亭第一次見到駱熾有這種神色,雖然不明就里,回過神時,卻發現自身已經本能地跟著露出笑容。
他想這一定是因為駱熾現在的狀態,駱熾比之前有所恢復,他牽掛駱熾的身體,這時候放了些心,就忍不住跟著高興。
可他心里還壓著剛才那個駱熾答不上的問題,所以笑意也只是稍停了一刻,就被斂去。
"影子。"駱熾這回好好作答,"影子,先生。"
跑了那么久,駱熾其實已經很疲倦,對這個身體也依然很力不從心。像是在很遠的地方一點一點地牽動引線,才能做出相應的動作。
但他還是耐心地攢起力氣,好讓回答足夠清晰和流暢。
駱熾把這幾個字念得很輕很慢,每個字都要先自己含上幾秒鐘,再鄭重地、格外仔細和標準地念出來。
駱熾休息了一會兒,又控訴他∶"債主。''
明危亭這次的確理解了他的意思。
……按交易規則來論,駱熾給出的只是那一張畫的定價。
即使他給出的價格翻再多倍,也沒有道理用同等價格購得更多對方的畫作。
明家歷代的"先生",大概也從沒做過這樣不合規矩、強買強賣的事。
明危亭定了定神,他還在整理思路,試圖找出更合理的參照。駱熾卻已經耗盡了攢出的最后一點力氣,頭頸慢慢垂下去。
明危亭及時抬手墊在他肩后,讓他有所依靠借力。
駱熾雖然力竭,卻還是醒著的。他努力不讓眼睛合上,認真看被日出映得波光粼(粼《的水面。
"任姨。"駱熾輕聲說。
明危亭聽見了他的聲音,他此刻就在駱熾左手邊,也不特意調整位置,在駱熾的耳邊慢慢問∶"記得任姨"
駱熾輕點了下頭,閉上眼睛。
明危亭側過臉,他看著駱熾的眼睫極慢地合攏。
他們剛才的對話很輕松,駱熾甚至一醒來就有力氣跟他開玩笑,就像在酒店里的時候一樣。
可他已經犯過一次很嚴重的錯,所以他這一次不會再只是以為什么事都沒有,放心地抱駱熾去休息。
明危亭握住駱熾的肩膀,放輕力道晃了晃。
駱熾被晃得驚醒,下意識睜開眼睛。他的心神還困頓,那雙眼睛的霧氣后是洶涌到足以將人生生溺亡的難過茫然,卻又在下一刻徹底醒過來。
醒過來的駱熾輕輕地眨眼睛,看到影子先生,眼里就慢慢溢出一點笑。
明危亭看著那雙眼睛。
他回憶著醫生給出的全部參考資料,再同酒店發生的全部經過聯系對照,終于漸漸能夠分辨出其中的區別。
醒著的駱熾見到了影子先生,是真的覺得高興,笑也是真的。
駱熾容易滿足得過了頭,遇到一點值得高興的事就會覺得幸福。但那些難過又來得太深重太壓抑,終于在某一個節點,駱熾完全不再有能力去處理它們。
所以駱熾把自己也分開。他留下一個傷痕累累的自己去殉那些處理不了的痛苦和難過,永遠沉在濃霧里。剩下的自己出來透氣,出來找開心的事,出來讓關心他的人放心。
直到郵輪到的那天,駱熾在沙灘上被找到……那個時候的駱熾,終于不再有任何力氣和外界交互,留給所有人的也只剩下一個暫時活著的空殼。
在酒店那晚的失誤,并不是沒有讓駱熾更開心。
明危亭沒有分辨出那團火,沒有察覺那團火已經被惡意環伺,沒有發現被荊棘毒刺糾纏著勒住身體,正在慢慢室息的駱熾。
那些已經造成的痛苦、傷害和絕望,并不是只要不去想不去觸碰,就會自行消失。
是自己做錯了事,沒有穿過那層活潑得叫人放心的光暈 ,走過去抱他。
不能再犯一次錯。
"火苗。"明危亭說,"我們去做高興的事。"
"做很多高興的事,比你之前遇到的全部難過還多。"
明危亭看著他∶ "把所有的難過都解決掉"
不能只是自作主張,不能就只是草率地把難過的自己全關起來。
駱熾沒有恢復分辨能力,所以也就還沒有發現,被他自己關起來的部分已經越來越多……甚至包括了他對自我的全部認知。
"不要著急。"明危亭說,"你不用急著高興,沒關系。"
"也要高興,有高興的事就要笑。"
明危亭慢慢地告訴他∶"也可以難過。"
駱熾的眼睛輕輕閃了下,他已經猜出了"火苗"是在說自己。
明危亭的語速很慢,剛好夠他繼續理解剩下的話。
駱熾一邊聽一邊稍稍睜大了眼睛,他因為對方的說法有些驚訝,輕輕搖了下頭∶"我不
他想說"我不難過",胸口深處卻忽然泛起陌生的痛楚。駱熾甚至來不及反應就悶哼一聲,本能地蜷縮起身體,失去平衡栽倒下去。
他落進明危亭的懷里,被明危亭抱著坐在甲板上。
駱熾的額頭不斷冒出冷汗,身體越蜷越緊。
他只帶著那些高興的記憶出來,腦海里更深的部分依舊混沌茫然。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冷汗里輕輕喘息著,睜大眼睛看向身旁的人影。
他只是想著出來看一看,能看多久就看多久。
他太想出來了,即使這樣的代價是他自己會消失,也還是想出來看看任姨,看看影子先生。
趕過來的人被明祿攔住,無聲退回船艙。
明祿沒有讓人靠近,親自守在不遠處。
他回船上,原本是來說駱夫人的事。
駱家鬧得驚天動地快要塌了,駱承修住了院,可能暫時沒有辦法再來喝茶。駱家那個女孩大概是承受不住打擊,從家里跑出去,現在還沒有找到……
但這些事完全不重要。
明祿讓人去取制氧機,又提醒客房部主管,下次要在躺椅附近鋪厚實柔軟些的地毯。
明危亭跪坐在甲板上,牢牢護著駱熾∶"火苗。"
"火苗。"明危亭一點一點放松手臂,"看著我。"
事出突然,幸好他沒有讓駱熾摔到。
明危亭索性不站起身,只是攬著駱熾的的身體,一遍一遍撫過他繃緊到打顫的脊背。
駱熾痛得不會動,卻依然不知道防備他,只是睜大了眼睛,一只手僵硬地垂在身邊。
明危亭攬在他背后的手攥得骨節分明。
他垂下視線,面上卻依然不顯,只是握住駱熾的手,把自己的袖口放進去。
"高興了要笑。"明危亭輕聲問,"難過了要怎么做"
駱熾慢慢理解了問題 ,慢慢閉上眼睛。
他并不是在回避這個問題,他在努力找答案。
…不只是影子先生問過他這個問題。任姨也問過。
因為被所有人認定是他弄丟了妹妹,他當初總是和家里吵。越是沒人聽他的、沒人信他的,他就越要硬邦邦吵回去。
直到有一天,他終于知道自己連累了任姨,
任姨和駱夫人從小就一起長大,這次卻完全站在了他這一邊。任姨在所有地方替他說話,反駁當初關系那么要好的朋友,最后終于徹底鬧僵,幾十年的關系就那么斷了。
他被一個人……他不記得名字了,應當是任姨的兒子。
他瘸著一條腿,被任姨的兒子悄悄領上樓,看見任姨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整理那些被駱夫人撕碎的照片。
那之后駱熾就再也沒鬧過。
他不再拼命反駁這件事,也不再想對所有人說清楚……他告訴自己這沒什么。這沒什么。
他堂堂大火苗男子漢,不因為這個難過。
可任姨卻不知道怎么發現了這件事。
那天任姨坐在他的床前,緊緊抱著他,哽咽著不停對他說對不起火苗對不起。
任姨的手好涼,他被嚇壞了,用力回抱住任姨,想把自己胸口的溫度分過去,又低下頭去給任姨呵著氣捂手。
任姨卻只是問他,難過了要怎么做。
影子先生現在也問他這個問題,說明答案很重要。
任姨教過他,是他忘了。
在任姨過世以后,這一招就不好用了。
但他還記得,他當然還記得,任姨教過他的所有東西他都不會忘。他只是需要想,需要回到那片濃霧里,把這個答案翻出來
駱熾握住明危亭的手腕。
他的手發著抖,手指甚至用不上什么力氣,用了很長時間,才讓僵硬的手臂輕輕向回收了下。
明危亭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一點力道,立刻跟著他抬起了手。
駱熾拉著他的手,吃力地探向自己的胸口。
…難過了要怎么做
明危亭跟著那只手,逐漸抬起視線。
他完全把主導權交給駱熾,駱熾的手指只要稍微動一下就行了,他會立刻補上相應的力道。
駱熾坐在他面前,眉宇間依舊茫然,只是循著記憶里的力道動作。
駱熾把他的手千里迢迢拉向自己的胸口。
明危亭跟著他,隔著柔軟布料下負痛悸顫的胸肋,把手掌落在駱熾冰冷的左胸前,一點一點按實。
那顆心臟在胸腔里掙扎,虛弱地死命撞著他的手。
"疼。"駱熾說,"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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