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回家
兩天前,明祿其實就找到了那把吉他。
制琴師的手藝非常好,那塊沖浪板的木料幾乎沒有浪費,都巧妙地按照弧度嵌入了琴身。只是被扔在儲藏室的角落十年,吉他的琴箱已經開膠解體,琴弦上滿是銹跡,音色也變得綿軟暗淡。
好在海邊總不至于太過干燥,面板的變形開裂并不嚴重。明祿讓人送去找了專業技師修復, 又換了新弦,修好的吉他現在就放在駱熾的房間里。
之所以沒有立刻告訴駱熾……是因為不知道應當怎么和他解釋這件事。
現在的駱熾并不記得任姨已經過世了。
"先生。"明祿低聲說,"我去問過荀臻,他也覺得……先不說好些。
明危亭放緩力道, 仔細托起駱熾的頭頸, 拿過一個軟枕墊在
駱熾的呼吸還算平穩, 只是像睡著了依然有心事,在沙發里蜷起來,無意識地輕輕蹙眉。
明祿猶豫半晌, 試著問∶"就說任夫人出差了有重要的生意必須要她親自談,暫時趕不回料:
"他這么難受。"明危亭低聲說,"任夫人怎么會不來。
明祿怔了下,隨即也跟著反應過來,這種說法顯然完全經不住推敲。
駱承修倒是會把剛找回來的、渾身傷病的兒子扔去醫院,自己在國外談三個月的生意……但換了任霜梅,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這么做的。
駱熾的病絕不僅僅是摔斷了腿這么簡單。他自己不會沒有察覺,也不可能完全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沒有預感。
荀臻來看過,駱熾這些天休養的效果比預想的更好,再調理一到兩個星期就可以開始做手術準備。到時候就要回醫院,要做不少檢查, 用的藥對身體的刺激性也會更強。
如果任霜梅還在,即使是再重要的生意也會被她扔到一邊,親自趕回來陪著駱熾的。這里面沒有任何合理的邏輯能解釋過去。
即使不記得太多的事,駱熾其實依然非常聰明和敏銳,并不會一味毫不懷疑地全盤接受所有信息……駱熾只怕早就發現,影子先生和祿叔有事瞞著他,又不知道該怎么對他開口。
大概就是因為察覺到了這一點,駱熾才會忽然想起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拉著他們一起玩。
可要照實說……
明祿站在原地,終歸為難∶"先生,火苗才高興幾天。
現在這個孩子氣的、無憂無慮的駱熾固然并不完整,但駱熾正在養身體,保持輕松愉快的心情就變得尤為重要。
況且,明祿其實也忍不住會想,駱熾過去的生活實在太辛苦。能這樣什么都不用管,高高興興地玩一段時間,原本就是應該的。
明危亭沒有開口,只是撥開駱熾的額發,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頭。
他本意是看駱熾有沒有發熱或是盜汗,卻忽然有所察覺,俯下肩輕聲開口∶"火苗"
明祿愣了愣,錯愕看過來。
駱熾晚上用的藥里有很強的安眠成分,睡沉后就很難再被驚醒。他今晚已經吃了藥,原本就早該犯困得厲害,被明危亭抱去休息。
明祿快步要過去,見到明危亭微微搖了下頭,又停下腳步。
明危亭抬起手,覆在駱熾的眼睛上。
駱熾闔著眼,安靜蜷在沙發里,不動也不出聲,眼睫在他掌心無聲地輕顫。
一直等到那種微弱的戰栗停止,明危亭才挪開手掌,把駱熾從沙發里抱出來,站起身。
他沖明祿無聲搖了搖頭,抱著駱熾離開客廳。
沿著樓梯走上二樓,明危亭抬手攬住駱熾的肩背,讓他靠上自己,又慢慢拍著懷里瘦削單薄的脊背。
駱熾不會無所察覺。這間別墅的變化,駱熾自己身體的狀況,等了這么久任姨都沒有回來……答案其實并不難找到,只是找到了答案以后,要怎么去嘗試著相信和接受。
駱熾在這件事上還有很多遺憾。
他沒能見到任姨的最后一面,沒能完成任姨的遺愿,把骨灰灑進海里周游世界,沒能及時告訴任姨,自己做夢都超級想和她做一家人。
因為這些,駱熾一直覺得愧疚,一直把自己拴在任姨的墓上。這才是他一直沒有離開這里真正的原因。
駱熾擔心,任姨一個人睡在那個冷冰冰的豪華墓地里,沒有人陪著說話,會不會覺得無聊。
任姨那么喜歡熱鬧,那么喜歡興奮和刺激,怎么會受得了無聊。
明祿輕手輕腳跟上來,推開二樓臥室的門。
他看著明危亭把駱熾放在床上,又去熟練地放枕頭、整理被子,就打開床下的氛圍燈,悄無聲息退出房間合了門。
明危亭把被角掩實,坐在床邊。
臥室的燈光昏暗柔和,視覺效果很舒服。
露臺的確視野很好,而且相當寬敞,月光把一半地磚的顏色染成銀白。從窗外進來的光落在地毯上,一直延伸到琴架邊緣。
房間里格外安靜,只是坐在床邊,也能聽見不遠處海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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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危亭坐了一陣,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駱熾的頭發∶"火苗。"
在祿叔回到別墅之前,他曾經因為有個問題答不出,選了大冒險,承諾明天會給駱熾找來一顆水蜜桃味的糖。
其實那個問題也沒什么特殊,駱熾只是想讓他隨便講一件以前發生過的事。:::
至于答不出的原因,也只是明危亭沒有提前做準備。
他其實完全不擅長聊天,更不擅長聊自己,一時找不出什么適合說的、不需要斟酌措辭就能描述的發生過的事情。
明危亭重新把手覆在駱熾的眼睛上,這次掌心的眼睫很安靜,察覺不到任何一點翕動。
"五年前。"明危亭說,"我父親過世。"
明危亭沉默少傾,又繼續說下去∶"那段時間里,我不清楚是什么感覺。"
明家親緣疏遠,明危亭是由明祿照顧長大的,并不記得有和家人相關太過溫馨的記憶,但也同樣沒發生過什么矛盾和傷害。
明家上代的先生是在海難里意外過世的,當時局面十分混亂。接下來三年多的時間,基本都在忙這件事,也沒什么閑余的工夫給人去細想。
但即使是這樣,偶爾坐下來時忽然意識到這件事,明危亭依然會想起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茫然。
難過和思念都是后來才會有的,最初的那個感受,就只是茫然。
有著緊密聯系的人忽然消失,而且永遠再不可能找得到,忽然生出的強烈的、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走的茫然。
所以即使遠不足以感同身受,他也依然能夠想得到,駱熾在任夫人的葬禮上為什么沒有哭。
"我在十年前就見過你。"明危亭摸了摸駱熾的頭發,"那時候沒有下船去找你,是因為我在想,怎么會有那么酷的一團火,誰也不該打擾他。"
他不清楚駱熾原來自己不知道這一點,所以把酷字記下來,反復說給對方聽。
明家人一直生活在郵輪上,偶爾下船去島上度假。再豪華的郵輪總有邊界,再大的島也四面環水,那些邊界都不該用來困住那團火。
"我因為這件事后悔。"
明危亭說∶"我只想過不該有邊界,但你在那一年沒有了家。
駱熾被他遮著眼睛,胸腔在最后一個字眼里不動,像是這具身體忽然忘記了呼吸。
明危亭沒有挪開那只手。
他察覺到駱熾在搖頭。
大概是那團霧和外面隔得實在太遠了,又或許是吃下的藥早已經起了效,駱熾能攢出的力氣實在太弱,搖頭的力道幾乎微不可查。
但駱熾還是在固執地搖頭,不肯把責任哪怕稍分給他。
所以明危亭也改口∶"…是。"
他察覺到駱熾停下來聽,就繼續說下去∶"但是,以我那時候會做的事,如果下船,大概會敲門去邀請你去做明家人。"
明家一向都是這樣,血緣關系其實并不緊要,見到有才能的人就會邀請對方加入。祿叔當年就是酒店的門童,十幾歲被祖父邀請上了船,風風雨雨已近六十個年頭。
他會選擇下船的時間不會太早,駱熾那時候多半已經睡熟了,很可能是任姨來開門,遇到一個深夜來給火苗改姓的不速之客。
"然后,"明危亭學他說話,"姨姨會舉著笤帚,把我轟出去。"
駱熾咳嗽了一聲。
明危亭看見駱熾的嘴角忽然抿起來,心頭也忽然跟著一暖。
他不清楚這種暖意的由來,察覺到眼睫掀起的氣流輕輕刮過掌心,就把手挪開。
房間內的燈光不至于刺激到視線,駱熾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了他。
明危亭迎上駱熾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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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這些天都不一樣,不是沒有煩惱、但也什么都不記得的駱熾,卻也并不隔著霧。
駱熾的眼睛安靜清澈,因為他剛才的假設,那雙眼睛彎起來一點,沒有水汽。
明危亭低聲叫他∶"火苗。"
駱熾的眼睛更彎,他看著影子先生,想要調動力氣開口,卻被明危亭輕按住手腕∶"聽我說。"
這些天的朝夕相處,明危亭一直在學習,終于逐漸能理解駱熾的想法和感受。他碰了下駱熾的眼睫,見到駱熾眨眼,心里跟著放松,神色也更柔和。
他想十三歲的駱熾,一個人扶任姨的靈,一個人給來往的賓客回禮,一個人做任姨的孩子。
駱熾絕不在那時候哭,不只是因為剎那間只剩下自己一個的強烈茫然,更因為駱熾絕不肯讓任姨擔心。
發現海螺丟了的那天,駱熾無師自通地習得了要怎么把一部分自己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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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熾在一夜之間沒有了家,不再被人護著、也沒有人再教他要怎么做,所以這成了他不讓任姨擔心的唯一的辦法。
被支出去的那個深夜,被難以置信地噩耗砸得近乎室息,只能靠死死咬著手臂硬生生挨過去的噬骨的疼,就這么被塞進最保險的地方,密不透風藏了十年。
"不會讓姨姨擔心。"明危亭輕聲說,"我們藏起來。
駱熾腸了眨眼睛 ,有些好奇地抬頭。
明危亭攬住他的肩背,把他從平躺著的姿勢抱起來。
這次駱熾盡力配合他的動作,但能使出的力氣畢竟太弱,還是被他扶著手臂,才在床頭靠穩。
明危亭扶著他坐穩,就站起身,去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
這件外套是明祿特意拿上來,放在房間里的。明危亭沒有用香水的習慣,開始照顧駱熾后也不再碰煙,上面沒什么特殊的味道。
明危亭回到床邊,他用外套把駱熾罩住。
忽然間覆下來的黑暗讓駱熾一怔。
他其實不適應這種無法探知外界的黑暗,蟄伏著的不安無聲蔓延。駱熾的呼吸稍稍急促,幾乎忍不住想要立即從里面離開。
但下一刻,卻有人誘過那片漆黑,重新把他抱穩。
明危亭會抱他,多半是因為駱熾不方便行動,或是身體弱得太厲害,實在沒有力氣。
因為是要照顧人,所以明危亭每次都會仔細掌握力道,也會特別留意發力的位置,以免駱熾哪里懸空或是被酪得難受。
這一次的力道和之前的都不同,駱熾幾乎被那種力道整個束縛住。
他幾乎被那種力道束縛到完全動彈不得,又或者是并不是這個目的,對方是在牢牢抱著他,這樣使力,是為了把他從什么里用力拖出來一
駱熾嗆咳出聲。他正坐在別墅新修繕過的臥室里——他當然很清楚別墅被重新修繕過,他很清楚這不是他熟悉的望海別墅——他正坐在臥室里,可他卻像是被從一片漆黑的冰海里硬生生拖出來。
他以為自己死了,然后有力道硬拖著他向上游。他被海水拽著墜沉下去,但有人非要他往上。
駱熾控制不住地低低嗆咳,他不再急著從外套里出去了,他隔著那件外套,摸索到拖著他往上的手臂。
他把骨頭里的力氣逼著往外榨,全送到那只手上。
"火苗。"明危亭說,"人不會被一座墓困住。"
駱熾握住他的手臂。
"明家世代都在海上,有的人被送去陸地,有的人被灑進海里。人死后就是自由的,會變成風,變成云,會變成一片海浪。"
明危亭說∶"因為什么都有可能,所以有一種假設。"
"有一種假設,姨姨變成了海浪,找到了那個弄丟的海螺。"
"海底的洋流只能沿著一定方向走,不能轉道,帶著海螺走不快。
"那個粉絲又很差勁,總是到處跑。"
"錯討了很多次花了很多年。"
明危亭根本不擅長講故事,尤其是這種沒有事先準備的內容,說一句就會停一句,然后再繼續向下說。
"有一天,姨姨終于找到了這個粉絲,又累又生氣,卷著海螺一把扔出去。"
明危亭想了想∶"砸在了這個粉絲的腦袋上。"
駱熾在他懷里咳嗽著笑出聲。
駱熾笑得渾身發抖,他的呼吸越來越急,握著明危亭的手臂的手也開始微微打顫。
他一點一點蜷起身體,在那件外套里慢慢藏起來。
"然后。"明危亭低聲說,"我撿到了。"
一當時他并不知道海
那天駱熾剛想起海螺的事,在明祿的提醒下,明危亭曾經給出過這個回答-螺里的內容,只是為了安撫駱熾,所以那個回答也并不能真正作數。
可在那一天之后,駱熾又不問他。
駱熾不問他,他只好自己編故事,自己給答案。
明危亭用外套把他藏起來不讓任姨看到火苗難過。
明危亭隔著外套,在駱熾左耳旁,慢慢地再把答案說一次。
"我撿到了。"明危亭說,"所以來接你。"
"現在。"
明危亭輕聲問 ∶"我有這個榮幸,邀請你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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