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初六，就是蓮婕妤的生辰。夏侯明依仗徐家，也極寵愛她，就命好生操辦，另又下旨晉封她為貴嬪。

　　皇后仍在“病中”，不肯做主為她操辦筵席，最后這份差事落到了我頭上。

　　我很是懷疑皇后的心思。徐氏與我表面和氣實則怨懟，讓我來為她辦筵席，這就是個出力不討好的活。

　　不過我不得不用心地給她辦好了。夏侯明在她生辰之日賜她貴嬪的位分，便是示恩寵的；我身為協(xié)理的宮妃，決不能在這種時候與低位的嬪妃爭風吃醋甩臉色看。只要是掌了宮權(quán)，就必須得樹一個賢名，就要學(xué)著皇后那般的溫婉大度。否則我還怎樣服眾呢。

　　宴席設(shè)在永壽宮。蓮貴嬪初入宮時，雖不是正三品的位分，卻得了恩典入住永壽宮。

　　那是她親姐姐住了五年的地方。可惜她和徐如姬并在不像姐妹。

　　我給每個宮都發(fā)了帖子，原本一個貴嬪的生辰，不會有太多人賞臉；但最后幾乎所有的宮嬪都到齊了，只因著有夏侯明列席。

　　我將這筵席辦得規(guī)規(guī)矩矩，沒一點新意，卻也很合乎慣例。我和寧妃位分最高，坐于上首；蓮婕妤是壽星，也與我們一塊兒坐。一眾嬪妃們觥籌交錯、笑語嫣然，互訴姐妹情誼；大殿中央是梨園的歌姬、舞姬們的獻藝，絲竹之聲不絕于耳。這樣和和樂樂地，不覺就過了數(shù)個時辰。

　　夏侯明忙于政務(wù)，雖應(yīng)允了眾妃會列席，但卻是一直等到筵席的尾聲時在姍姍來遲。圣駕到時，我們皆起身迎駕。

　　皇帝能夠過來，蓮貴嬪面上很是有光。她并不會似芳娣和葉桃衣那樣一見到夏侯明便上前撒嬌撒癡，而是細致地為他親自安置了坐席，安靜地立在一側(cè)要服侍他入座。

　　夏侯明含笑點頭，示意我們都入座。蓮貴嬪為他安置的坐席是緊挨著自己的位置，他掃一眼，不置可否，而后徑直在我的座次上坐下了。

　　我不由一驚，蓮貴嬪則登時白了面色。

　　“皇上，今兒的壽星是蓮貴嬪，不是儷妃娘娘。”旁側(cè)有御前的內(nèi)監(jiān)聲提醒。

　　這個內(nèi)監(jiān)是忠心又負責的，知道提醒皇帝；但大總管王德卻猛地一沉臉，上去揪了那內(nèi)監(jiān)的耳朵就命人給拎下去，斥責道：“沒眼色的東西！皇上的意思，咱們做奴才的怎敢隨意揣度！”

　　這種時候，自然是無人理會奴才們，眾妃的眼睛都盯在夏侯明身上。他面上的神色如常，先是笑：“蓮貴嬪的生辰宴操辦得不錯。”后又似解釋一般地道：“儷妃位分最高，朕就坐這兒了。”

　　蓮貴嬪一咬牙，隨即又頹然了。皇帝已經(jīng)這樣，她無可改變。

　　眾妃便都恢復(fù)如常了。我一抬手令歌舞繼續(xù)，又領(lǐng)著眾人向夏侯明敬酒。

　　夏侯明坐在我這兒了，宮女們就只好將新添的椅子放在夏侯明身邊給我坐。我坐在他旁側(cè)，守著嬪妃的本分一一地接過宮女們手中的御膳，為夏侯明安著、布讓。

　　一會兒，有宮女端了熱騰騰的鍋子上來，我和夏侯明同席，我們倆面前便擺了獨一份的銅鼎。我笑著服侍夏侯明道：“冬日天寒，皇上多用一些，身上暖和。”

　　夏侯明點頭，卻不動彈。皇帝用膳時都是旁人給服侍著，皇帝的眼睛看向那兒，立刻就有宮人過去夾一筷子放在他碗里。這時候我是和他同席的，這份差事就落在了我頭上。

　　我往那鍋子里頭一瞧，恩，那一大塊的牛肉很顯眼，而且瞧著是醬腌過的牦牛肉……它肯定很好吃！

　　我立刻就把這塊肉夾出來放在夏侯明碗里。

　　夏侯明還是不動彈。但距離我們一丈之隔的蓮貴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不由地抬眼看她。她笑吟吟道：“儷妃娘娘難道不知皇上的喜好么？皇上并不喜歡吃腌牛肉。”

　　我霎時有些尷尬，再看旁側(cè)的寧妃，就見寧妃娘娘也給我使眼色呢，那意思很明確，就是我錯了。

　　我一下子就張口結(jié)舌了。唉，這個徐氏，平日里真對夏侯明下了不少功夫，把他的喜好都摸得清清楚楚，可不像我只知道我自己和我兒子愛吃什么……

　　我神色尷尬，蓮貴嬪則不依不饒，繼續(xù)笑道：“儷妃娘娘這個樣子，怎能侍奉好皇上呢？可見您是沒有用心對待皇上……”

　　蓮貴嬪為人圓滑，以往與我都是表面和順的，現(xiàn)在卻終于要在眾人面前與我過不去，要把這臉撕破了。

　　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她圓滑，不代表她永遠不會明著和人相爭……再想一想，夏侯明的隆寵是她最大的倚仗，然能在皇寵上與她平分秋色甚至越過她的，就只有我儷妃……她早晚要與我起爭端。

　　這一遭我被她抓了錯處貶損，她得意滿滿，我心里卻是冷笑。呵，難道你對皇上是真心實意的么？你與我是一樣的，心內(nèi)都容不下情愛，你能記住皇上的喜好，不過是因著你在這方面刻意下了苦功。

　　但我終究是理虧，想一想不知如何反駁，只能勉強道：“本宮對皇上一片真心……”

　　“那就是娘娘的記性不好了？呵，嬪妾倒有些擔心，您掌了宮權(quán)，若是記錯了事情可要怎樣管束六宮呢……”

　　徐氏平日里清雅淡泊，但真要遇上爭端，她可是比誰都厲害。我心內(nèi)恨恨，道：“貴嬪只是正三品，竟還操勞起六宮之事來了，還真是辛苦了貴嬪……”

　　徐氏又要反唇相譏，夏侯明終于忍耐不住，蹙眉道：“多口舌！丁點的事，也被你們拿來爭執(zhí)。”

　　我們忙閉了口。夏侯明雖是斥責，我心里卻輕松下來。恩，瞧著他的意思是不會計較我的錯處了。這就好，只要他能寬容我，徐氏就翻不起浪來。

　　之后又是布菜、敬酒、賀詞之類。夏侯明依舊命我侍奉他。

　　我因著前頭的事，為他夾菜都很是心惶恐。他則寬厚地笑道：“玉兒現(xiàn)在記不住，以后一定能夠記住。你是不是？”

　　“是，臣妾日后一定會把皇上伺候好……”我連忙答話。

　　待到了一更天，外頭已經(jīng)顯出星光了。舞姬們照例奉上了一曲《高昌樂》，這筵席也就要散了。

　　夏侯明起身先行離去，我和眾妃在他身后恭送。但這時候，蓮貴嬪突地上前一步，聲色清冽道：“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還望皇上一路心。”

　　我聞言不禁往窗外眺望，原來外頭又下起雪來了。

　　我冷眼瞧著蓮貴嬪，看她面上雖仍端莊持重，卻難掩眸中那灼熱的渴求。呵，真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這樣博寵的方式出去也是個“清雅”的才名。我倒要瞧瞧你這一句詩能有多大的能耐……夏侯明雖垂涎你的美色，但他可不是一般的男人，那樣古怪的性子，誰曉得他對你究竟是什么心思……

　　不單是我，眾妃都把心思轉(zhuǎn)了過來。李嬪滿面不甘地瞧了蓮婕妤一眼，好似想出口些什么，但終是咬牙隱忍。想來她是戶出身，若硬與徐氏攀比采是力不從心的。

　　我不喜蓮貴嬪，自然要詛咒她不會得夏侯明注目；然令我失望的是，夏侯明邁向大門口的步子竟然停住了。

　　我心內(nèi)無奈，想不到竟被她如愿了。

　　一眾嬪妃皆瞧著即將轉(zhuǎn)身的帝王，面露不忿。李淑媛已經(jīng)忍耐不住，與蘭貴嬪竊語道：“無論清高也好庸俗也罷，總之是為著皇寵！而這幾日皇上都忙于政務(wù)，百忙之中抽空來列席她的生辰宴，也只能短短地呆半個時辰……她竟還得寸進尺，難道就絲毫不顧慮皇上的政務(wù)么，這樣的人竟還有‘淡泊持重’的賢名……”

　　李嬪等人也不忿，甚至有人低低道了一句：“狐媚惑主，竟還能持‘蓮’字封號……”

　　夏侯明的確轉(zhuǎn)了身，然而卻不是如旁人所想的一般召蓮貴嬪同行。

　　他只是往我這兒掃一眼，淡淡問我道：“今兒席間的美酒很是甘醇。儷妃是從哪兒得來的？”

　　我一愣，想一想才答道：“是瓊宮里存下的，原本是樓蘭的貢物。”

　　“朕就那味道很熟悉，果真是瓊宮的東西。”夏侯明淺淺笑了起來。又突地朝我一伸手，道：“朕饞了那酒，今兒就與你一塊兒回瓊宮去，再好生品味一番。”

　　我登時大驚，不料他竟然要去瓊宮……

　　方才他不是因著蓮婕妤才駐足……怎么現(xiàn)在又饞起了酒……

　　我暗暗思量，不由地心生一計——

　　蓮貴嬪若真的“端莊持重”，便不該蠱惑帝王耽擱政事。

　　她那點聰明玩得風生水起，但玩久了后宮人也都能夠看清她，什么“清心寡欲”，什么“淡泊脫俗”，不過是媚惑皇帝的把戲。看蘭貴嬪一眾就知曉，蓮貴嬪在宮內(nèi)已經(jīng)頗有微詞，那賢德的面具，也快戴不住了……

　　今兒我就徹底把她的賢名給摘了吧！既然與我作對，便怪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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