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端午 1
迎蓉似乎是瞧出了我的心思,淺淺笑了一聲,與我道:“禍水東引……不曾想六姐真有幾分用處呢。她對娘娘恩將仇報,想著依附皇后來打壓娘娘,竟以為咱們仍是當年榮國府里頭無依無靠又無力反擊的樣子么……”
“不過是皇后用爛了的伎倆,我學一學罷了。”我面上淡淡地,不以為意:“這新進宮的五位貴人是從端午之后就開始侍寢吧?到那時候,她的用處就更大了。”
我著,腦子里突地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不禁蹙眉道:“妙采女……她手上的鐲子有幾分眼熟。”
迎蓉笑:“她呀,何足掛齒,想出來的法子也是拙劣的。您她的鐲子,或許那鐲子是仿照著貞順貴妃呢……”
***
從五月初一日到五月初五,這五天權當是令新妃適應宮中生活的。再則,這一遭大事事都擠在一塊兒,我和皇后既要操辦禮聘,又要操辦端午,忙不過來,只能把侍寢的安排推到端午以后。
不過雖是忙亂,卻是熱熱鬧鬧地,很喜慶。
傍晚闔宮家宴,照例在鳳儀宮里操辦。我那從一品的朝服已經笨重到難以想象的程度,玫瑰紫的顏色,前襟上綴著三十六顆碩大圓潤的東珠,繡紋用仙鶴與青鸞,細細密密地紋理很是繁復。頭上則要梳起朝天髻,上插著十六枝赤金鳳尾銜珠的簪子,那每個簪子我瞧著都有幾兩沉重,整個兒插上去再加上金鈿、簪花、分心、墜角兒等東西,肯定有一桶水的重量。
唉,唉,這一身穿上去,自然是氣度非凡、雍容美艷,可我的脖子都快抬不起來了!現下又是五月份,初夏的暑熱滿宮彌漫,我卻還要穿這樣這厚重的朝服……
好嘛,從一品的夫人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到鳳儀宮的時辰不早不晚地。我領著眾妃按位分坐了,靜候著時辰等皇上與皇后娘娘駕臨。
等了半個時辰,圣駕方到了。夏侯明是一身耀目的明黃色,發冠照例十二旒白玉珠的通天冠,額頭上自然地壓出褶子來。他往我這邊看了一眼,我倆四目相對,滿眼無奈。
皇后的裝束比我還要厚重,但她最能夠忍耐,面上笑意盈盈地。我們一眾妃妾起身跪地,拜見帝后二人。
一應禮儀之后,眾人便入了席。
席間觥籌交錯地,很是和睦。皇后率先舉了一杯雄黃酒敬夏侯明。夏侯明含笑飲下了。
之后我亦上前敬酒,笑道:“雄黃殺百毒、辟百邪,臣妾愿吾皇康寧安泰、壽與天齊。”
“雄黃酒是好東西,又應了端午節的景兒,都是夫人操辦的功勞。”夏侯明贊同地點一點頭。又笑:“夫人也多飲用一些,強身健體,對女子有諸多的好處……”一壁著一壁往我腹那兒瞟去。
我瞧見他古怪的目光,再一瞧他那眼神的方向,登時有點羞惱的感覺。真是,好心好意地給你敬酒祝福,你卻從來沒個正經,端午的大節慶也來耍弄我……好在旁人都離得遠,看不甚清楚吧。
我舉著團扇掩飾面上漲紅的顏色,又偷偷地橫他一眼才退下。
旁的嬪妃也紛紛上前。這樣的節慶,眾人都是滿面歡欣地,這宮里有這么多的嬪妃,還要連年選秀,能被夏侯明所喜的卻只有那么幾個……許多的人不要侍寢,一年下來與皇帝見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只有端午這種日子才能與皇上見一見、上兩句話了。
新晉的五位貴人們是第一次參與宮中大宴。我透著迷蒙的紅燭,瞧見她們坐在較遠的席位上,皆是按品大妝著了華貴的朝服、佩戴著鮮亮耀目的發飾,滿面期盼地瞧著上席夏侯明的方向。
是了,她們還不曾侍寢的,與夏侯明也是第一次同席相處,心里期盼地緊呢。
往后的日子定是會熱鬧了。
宮女內監們忙忙碌碌,不住地從宮門外托著銀盤子的膳食端到席間。我伸手夾了一筷子鹿尾送進口中,一壁不經意間打量著旁側的人。
這時候,后頭突有“吭”的一聲。好在聲音并不大,且距離上席很遠,帝后二人忙著與嬪妃們敬酒都不曾察覺。
我側過頭往那一處瞧去,模模糊糊地瞧見一個摔倒在地、正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的女子。連子碎步過去瞧了一眼,與我稟報道:“……也沒什么大事,是金采女不心摔了。方才禧貴人賞賜了金采女一盤蟹肉木樨湯,金采女接賞賜的時候沒拿穩燙到了,人也摔下去了。”
我不覺含笑:“雖是失儀,好在沒擾了大家,就不責怪金采女了。”頓一頓,又吩咐連子道:“回宮取一瓶燙傷的膏藥給金采女送去吧,囑咐她日后心些。”
連子忙領命而去。
迎蓉面露思索地往妧的方向瞧了一眼,湊近了我道:“娘娘,那禧貴人……”
我與她點一點頭,緩緩道:“這么快就對上,倒比我預料的還要快。”
迎蓉恍然大悟了,很是欽佩地道:“娘娘將她們兩個湊到一個宮里頭,真是好法子呢!都是高傲要強的性子,六姐位分低了,禧貴人出身卻不及六姐,碰上了簡直是烈火烹油……”著又瞧一眼上首的皇后,笑一聲道:“皇后娘娘長袖善舞,哪個都要拉攏了,新妃們都很感念她的恩德……可就算都依附了她又如何呢?架不住窩里斗……到時候烏煙瘴氣地,指不定誰要坑害誰,咱們可就清閑了。”
我聽著點頭,不覺又滲出幾分憂慮,嘆道:“后宮里人多,咱們哪里能一勞永逸呢……榮貴人的規矩不錯,那樣大家閨秀的氣度,不會是惹禍的人;倒是禧貴人姿容上乘,心思大,出身還很高,這幾人里頭她是個最硬的……也罷,走一步算一步吧。”
之后一切平靜順遂,沒出什么亂子。皇后娘娘做主操持了大宴的歌舞,她安排得當,很是養眼耐看,夏侯明也夸了她幾句。
皇后則笑道:“臣妾只是照著往年的慣例做下來罷了,沒什么出彩新穎的。”著又抿唇一笑:“不過眼下倒有一個湊趣兒的節目,皇上可想瞧一瞧?”
夏侯明對皇后雖不寵愛,敬重卻是不缺的。皇后巴巴地拿出一個好點子,他不好拂了面子,便露出感興趣的模樣道:“那就依皇后的意思吧。”
皇后往旁側稍稍一瞥,袖音便會意下去了。轉瞬間樂音又起,往臺子上望去時,見一個著胭脂紅舞衣的女子不知從何處飄過來了。她一路寬廣的衣袖飛舞得如鋪灑紛揚的云霞,頭上珠環急促的玲玲搖晃作響,腰肢柔軟如柳,庭中盛開的紫蘿被舞袖帶過,激得如漫天花雨紛飛。
她甫一出場,在座眾人便露出驚愕之色。所有的嬪妃們,甚至那些距離最遠不太可能看清楚的更衣、采女們,都睜大了眸子往臺上望去。
樂音婉轉低吟,那女子的肢體曼妙地展開,腰身層層俯仰,指尖的顫動仿若迎風拂動的垂柳,令人心神都隨之震顫。她踩著鼓點的步子不急不緩,卻偏偏舞出一種眼花繚亂的絢爛與璀璨,樂音陡地起伏,她隨之凌空飛揚而起,袖擺如熱烈的火焰……仿若那不是舞女,而是五彩的蝴蝶。
我幾乎要驚嘆出聲,竟不知宮內有這般絕妙出眾的舞女!
我對舞蹈只是粗通皮毛,此時見到這樣的舞姿卻不禁篤定這是最最上乘的技藝。那樣柔軟的腰身,那樣玲瓏的身段,每一次袖擺與裙裾的飛揚都是那樣流暢自如賞心悅目,每一次優雅的旋轉都似迷蒙的胭脂紅的薄霧,四散彌漫……
她終于舞完了,然后緩緩地往上席而去。我盯著她看。
我看到她扯下了面紗,對著夏侯明盈盈下拜:“……方才所獻上的是霓裳羽衣舞……”,聲如出谷黃鶯。
我心里倏地緊了一下子,而后似疲乏無力一般地松開。
我下首的李淑媛、蓮貴嬪等人的面色也極差。我原本以為皇后是在梨園里尋到了珍珠,如妙采女一般的人物,但我失望了。面前站著的人是五日前入宮的新妃,佳貴人戚氏,山東巡撫之女。
她清麗秀美的容貌在胭脂紅舞衣的映襯下是那樣攝人心魄,眸子大而溫柔,目光靜謐而婉轉。
并不是以歌舞為生的女子,卻能做到這般田地。后宮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
我低頭絞著自己的帕子,心里越發地不安。我從這位年輕的貴人身上感覺到了威脅,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已故芳娣夫人的氣質,那是一種無可掩飾的出眾……對,就是出眾,實在是太出眾了。她的美,不似芳娣夫人那樣驚心動魄,卻是清麗動人、純美無暇,如清澈溪流中掩藏著的通透的白玉……而且她的舞姿勝過了芳娣。她同樣擁有顯赫的家世。
她是那種越發耐看的女子,難怪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不曾及時地警惕。
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以為禧貴人才是那個最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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