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不想活了
這是第一次, 朝慕云看到晉微和江項禹對視。
之前所有場合,哪怕同處一室,哪怕距離很近, 她們都不會有誰靠近誰,也不會有任何一個目光相撞,好像在刻意營造一種疏遠感。
知道她們有情后, 朝慕云理解了這種避諱,現在看到她們的對視, 更加理解了,為什么刻意疏遠。
有情人的眼,瞞不過世人, 也瞞不過他們自己, 不敢看,是害怕思念傾瀉,害怕再也抑制不住。
現場形勢不要太明白, 晉千易夫妻想砸實了這件事, 齊氏亦想落井下石, 因為不管事實真相到底如何, 這都是對他們最有利的方向,案子早結早算,拖得太久,被叫官府太多次,都不是什么好事, 以后仕途怎么走,會不會被人說三道四?
到晉薇說話, 就更明白了。
厚九泓忍不住撫掌, 這江項禹怕不是故意的!該不會是看到晉薇殺人, 不想心愛之人有牢獄之災,干脆自己替了她!
他甚至朝首座看了好幾眼,病秧子牛的!什么都難不倒!但他很不滿意,為什么這種猛料,之前沒告訴他!見外了不是!
他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晉薇回過神,立刻搖頭:“不,不是我做的。”
江項禹怔了下:“不是你?”
晉薇微抿唇,別開了眼:“原來在你眼里,我竟是這樣的人。”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世間最好的姑娘……”
江項禹一時失態,待要再說,晉薇已經面微紅,瞪了過來,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
她們現在的年紀……還稱什么姑娘,丟不丟人!
過往很難有這樣瞬間,江項禹緊緊看著她的眼睛,一刻不敢離,聲音都低了,帶著不想驚擾對方的顫抖:“有些人就是冰清玉潔,心有堅守,所做所為不是為了外頭亂七八糟的規矩,而是自己內心的風骨,被人誤會也自從容,淡泊靜美,若非太過美好,讓人舍不得染半點灰塵,怎會讓我鐘情至此……”
“夠了,別說了!”晉薇咬唇,看看左右,暗示對方注意場合,“這是你能胡亂狂言的地方么!”
“可是——”
江項禹很想再說什么,最后卻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而掀袍跪地,看向朝慕云:“幾樁命案皆與我無關,我沒有殺人,此前不配合,乃是私心作祟,我有錯我認,自當罰,但請主簿大人明察秋毫,不要錯釀冤案。”
俞氏尸體發現,江項禹那么快到達現場,朝慕云就覺得有點奇怪,加之他所言所行突兀又急切,朝慕云就感覺有內情,遂特意吩咐皂吏去查,這才發現在時間線上有所隱瞞,撒了謊。
但說起俞氏之死,他又很坦然,表情細微之處不見撒謊痕跡,朝慕云就有所猜測了。
“你對你父親的死,并非一無所知,是也不是?”朝慕云看著江項禹,眸底墨色深邃,“你前番同你父親時有爭吵,可是為了一些——可能致命的隱患?”
江項禹這次老實了,供言態度端正:“大理寺查了這么久,想必也有證據推測,我父親……年輕時作為我不想說,多說無用,改變不了任何事,也對本次案件無有助益,但他一把年紀不服老,仍然固執的想要往上爬,還偷拿了史明智的鹽引——別人怎么丟的,他怎么拿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史明智死之后,他手里就多了這樣東西,想要用,但史明智的死看似意外,外人看不清,其身牽扯的利益很復雜,我不想我父親因為做這件事,牽累到別人……”
江項禹目光直白銳利:“我不想他牽累到我,那幾日便時常與他有爭吵。我父親死后,我感覺這件事更復雜,明里暗里有人到我家找東西,有些人來勢洶洶,有些人暗藏殺機,大部分時候,我裝作沒看見,反正我又不想要,他們愛怎樣怎樣好了……但晉家,俞氏和晉千易,他們竟然也想找,還蠱惑舍妹來。”
他微垂了眼,手略握拳:“舍妹在家里找東西,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并未同舍妹一起長大,感情也不深,但她的性格,我多少知曉,不算傻,但也沒多聰明,算不上大本事,做不了那么多那么復雜的事,必然是被教育引導,裹挾逼迫——她是為了誰,不言而喻。”
朝慕云:“但有個人能做到更多,你對俞氏一直心存提防,是么?”
“是,”江項禹點頭,拳握得更緊,“她年輕時靠著什么,在滿是男人的官場尋找機會,當年又是怎么手段齊出,逼迫女兒,我都知道,為了兒子,為了自己利益,沒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舍妹是被她引導蠱惑了。”
朝慕云看著他:“你懷疑是她殺的人。”
“是,”江項禹道,“那也只是懷疑,我沒有任何證據,而且我對她……有很深的厭惡,可能這個懷疑也并不牢固,做不得真。”
朝慕云分析著他的表情變化:“但你還看到了什么,對么?”
江項禹抬頭看了朝慕云一眼,為對方眼底的明晰驚愕,明明有些事根本沒有被看到,查也查不到,為何……
朝慕云:“跟晉薇有關?”
這個人好像能看透所有,沒必要隱藏,藏也沒用。
江項禹閉了閉眼,拳頭越握越緊:“我看到……俞氏又在逼迫晉薇,就在我家掛白那一日,出了刺客刀挾一事,亂了一會兒,俞氏要走,晉薇也要離開,我是堂前孝子,那日忙得很,本沒時間送,只安排了家中下人盯著點,不想她們避開了家中下人,離開時間也略比之前說的晚一點,剛好我要去官房,就碰到了。”
“月亮門側,人跡罕至之地,我聽見俞氏言脅女兒,說現在史家公爹離世,她的丈夫也早死了,膝下無兒無女,家產早晚都是史家庶子的,到時候她這個嫂嫂無法自處,怎么過日子?說唯有血親可靠,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你兄長將來一定不會不管你……”
江項禹越說牙齒咬的越緊,越說越感覺到羞恥:“她竟逼晉薇替她來尋鹽引!她知道江蓮弄不到,江蓮沒那本事,她自己也不知道東西在哪,不太好辦,但老子遺物,我這個當兒子的肯定知道,不知道也方便找,她對晉薇說我對她余情未了,相思掛念,只要她肯委身于我,沒什么事是辦不到的!”
似乎有些話太難啟齒,到后面他根本說不下去。
一旁站著的晉薇更是別開了頭,閉了眼睛。
朝慕云:“可晉薇并沒來找你。”
“是,”江項禹抿了唇,“若她真是這樣的人,也用不了這么多年,早就會和我……”
晉薇終是忍不住,咬牙切齒:“江、項、禹!”
江項禹面色微窘,低了頭:“我不是什么好男人,時常也會把持不住,總想去找她,可她每次都很嚴肅的拒絕我,避開我,從不會與我同處一室,她過不去心里那道坎。這世道沒有好好對她,這世間也沒有人好好疼她,她為何要向那些規矩屈服,對自己好一些,讓自己放肆一些,難道不好么?為何偏要如此苦著!”
“我一面拿她沒辦法,一面忍不住陷得更深,一面怨她,一面不敢不尊重,她真的……是世間最好的姑娘,不應該被屢次這樣對待,別人看輕她,非議她也就罷了,我不能,我這一輩子,都不想讓她受到來自我的任何傷害。”
只能苦苦壓抑忍耐,把所有溫柔守護給她。
朝慕云:“你知她對生母的感情,被一再那樣對待,她很難過。”
江項禹閉了眼:“是。”
朝慕云:“你擔心被壓迫的很了,晉薇會想不開,走上歪路。”
“起初只是擔心,但后來……”
江項禹看了眼晉薇:“俞氏死那日白天,我跟著她,看到她同俞氏見了面,被責為什么還不行動,還不來找我,讓她快點,之后她臉色就總是不大對勁,如若經過街道,看到賣花姑娘,視線會屢屢在白菊上停留,入夜后,我又悄悄過去她院外,我感覺她……好像不在家,我就非常擔心。”
厚九泓看戲看到這,樂了,沒忍住:“她在不在家,你為何知道?”
齊氏也瞪著他:“你進了我家門?”
“沒有,”江項禹咬牙,“你家那種破地方,當誰愿意進!”
齊氏:“那你還夜夜去,晚晚在外頭守著!”
“要不是她曾以死拒我,你當你家那破門能攔的住我?”江項禹目光兇惡的看著齊氏,“我告訴你,你盯不盯我都沒有用,能讓我不往前一步的,只有她!”
廳堂一靜。
江項禹看了晉薇一眼,回過臉,聲音變低:“她住的院子,外面遠處有棵大樹,很高,我偶爾會爬上去,呆一會兒。其實太遠了,什么都看不清,但她院中是否有下人走動,是否事事照常,有沒有出什么突發事件,她習慣幾時熄燈休息,哪日因生病難捱,輾轉反側,哪日睡的好……我都知道。”
厚九泓嘖了聲,這哪里是偶爾爬上去待一會兒,這怕不是在那棵大樹上安了家!
江項禹:“但俞氏死前那晚,她房中燈一直未燃,我就感覺不對勁,她不在家。”
朝慕云看向晉薇:“可是如此?”
“……是。”
靜了良久,晉薇徐徐開口:“我對我娘……的確有恨,但并沒有想過要殺她,那晚我也的確沒在家,我就是……自己不想活了。”
雖然已經有了足夠信息,朝慕云還是問:“你去了何處?”
晉薇垂眼:“河邊。”
江項禹震驚的愣了片刻,眼角隱隱發紅:“你,你是想——”
她是不想活了,欲投河自盡。
所有人都聽得出來。
晉薇神色平靜:“我有時會想,活不活著,其實也沒什么緊要,不惦念你的人,你活還是死,皆不重要,珍視你的人,等你死的夠久,也終會忘記,一絲希望太磨人,不若全無希望,正好斬斷一切,還有往前走的機會。”
“我一面憎恨這世間贈予我的枷鎖,教我管我,女人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我有些不服氣,為何男人什么都行,一面又因為這些自小到大受到的規訓,認為這樣做似乎才更得人尊敬……到現在,我竟不知我的堅持,到底是因為被規矩框的不能愿意,還是自己內心真的不想,我堅守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不出答案,就覺得這日子,日復一日的,也沒什么意思……”
“只是我這人從小養的嬌氣,怕苦又怕疼,每每念頭起來,又苦澀壓住,熬了這么多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熬什么,等什么。或許我娘說的對,我就是命苦,當天注定的,如此痛苦的繼續,也沒意義,就別給別人添麻煩了。”
“那晚,我真是有點撐不住,去了河邊,但遠處漁火點點,春天的桃花很香,我想起院中埋的一壇桃花酒還未打開飲過,多少有些可惜,就……”
晉薇掩面,聲音沙啞:“我終究是個膽小的人。”
所以是晉千易誤會了。
俞氏的死亡,他當時并不知道,按照習慣去看望晉薇,晉薇卻并沒有在家中,不知去了何處,他心下擔憂,但這個時候也只是擔心而已,并未疑到其它,直到轉天發現俞氏死了……他很難不懷疑晉薇做了傻事。
前番俞氏對女兒的連番逼脅,他都看到了,又有死者死亡當日的時間線,才有了這場誤會。
但朝慕云明白晉薇的情緒表達:“俞氏生死那日,你并不知被江項禹跟蹤,看到了你母女二人見面,但你之神色不對勁,心緒不寧,視線總是在白菊花上流連,是否是因和晉氏談及的父親祭日一事,還有隱隱起來的自戕想法?”
“是,”晉薇點頭,“江項禹……他看岔了,我不會殺人。”
“可你想自殺!”
江項禹不舍苛責晉薇,不善視線轉向了齊氏。
齊氏皺眉:“她自己要死,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逼的!”
“怎會不是你逼的,你才是罪魁禍首!”江項禹瞇了眼,“你兒子活著時,你逼她立規矩,事事以你為先,以你兒子臉面為先,你兒子死了,你用他的死禁錮住她,說這是背在她身上的人命,若不是因為她,根本不會發生這些事!你日日刁難她,苛責她,不準她這樣,不準她那樣,看的比什么都緊,你這么緊張著急,是忙著準備見閻王爺,怕安排不過來么!”
齊氏一拄拐杖:“我不應該么!若不是你殺了我兒,我何至于此!你們倒是風花雪月,長著一張嘴,能喊自己多苦多難,我兒子呢?他躺在那冰冷的棺材里,苦往誰說,怨往誰訴!你們這對奸夫□□就是該死,你們去死,還我兒子命來!”
越說越氣,齊氏甚至揚起拐杖,要打人,現場皂吏趕緊拉住。
這個場面很有意思,似能看到人生百態。
比如齊氏,哪怕被人拉住了,仍然在破口大罵,好似全天下對不起她,對不起她兒子,江項禹一臉無所謂,眉梢眼角皆是嘲諷,一副我沒做虧心事,永遠不怕鬼敲門的淡然,晉千易夫妻站在一旁安安靜靜的看熱鬧,爭吵中心的晉薇,面無表情,好像這種場面太習慣,沒什么好慌的,但眉梢眼角流露出來的苦澀,不懂的人很難解讀。
一直站在廳堂,卻一直都沒有說話的白婆婆,拍了拍晉薇的肩,目光有些悲憫:“好孩子,永遠不要對未來失去希望,漫長黑夜也有曙光來破,你怎知不會等來自己的曙光?人本就一直在變,在不斷的思考和質疑中,最終找到自己,中途若煩了,悶了,不若放棄枷鎖,嘗試自己喜歡的東西,好吃的,好玩的,有太多東西可以消遣,有太多樂趣可以填補寂寞,人生不只情愛二字,你生命的河流,且寬闊的多呢。”
“你又是哪來的,我家的事,用不著你管!”齊氏怒視白婆婆。
白婆婆視線淡淡掃過她,并不理會,仍然回到晉薇身上:“別人可以放縱自己,活得面目可憎,你卻未必要學。”
朝慕云看著白婆婆:“俞氏死亡當日,我曾見過她,她的表現對我來說稍稍有些奇怪,說話總是隱喻著什么,我猜她對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有所預感,已經準備面對,或解決。她去花房采買白菊花時,可有任何異樣?”
白婆婆微搖頭:“沒有,我同她不熟,看不出來。”
朝慕云:“她采買那么多白菊花,你就沒覺得可疑?”
白婆婆仍然搖頭:“我們只管賣花,客人私事,不方便過問。”
“那我再問一句,”朝慕云看著白婆婆,目光明亮到銳利,“俞氏死后,你去了哪里?”
“一直在花房。”
白婆婆說完,緩聲笑了:“你可是在懷疑我?”
朝慕云手指點了點桌上卷宗:“你當晚行蹤,有大量的空白時間。”
“可我聽說,俞氏被發現的地方,離我的花房非常遠,”白婆婆嘆了口氣,“我年老步子慢,睡的也早,很難為別人改變習慣,不過我記得下面丫鬟知我習慣,未至天亮時,會早早往我房里送一壺熱茶,她應該是看到我了?”
言下之意,若是她做的,時間其實是不夠的。
“但如果,這一切都是提前計劃好了的呢?”
燦爛陽光順著窗槅照進廳堂,內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明暗光影中,人的眼睛越發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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