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可憐人
暗夜茫茫, 無有光亮,朝慕云卻能看到章夏清眸底跳躍的火。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中年男人都算不上好, 邋遢, 無賴, 滿身風塵,可這一刻的身上的銳氣, 讓人無法不正視。
有風來,微涼。
夜無垢將朝慕云翻起的衣角理順,懶洋洋說了句:“也跟上官這么說話, 哪來的膽氣?”
章夏清閉了閉眼, 聲音艱澀:“一個父親能為孩子做出什么事……你不懂。”
縱死,他也會拼!
靜了片刻,夜無垢笑了一聲:“呵,父親。”
他話音有些嘲諷, 茫茫夜色里,嘲諷的好像不是對方,而是別的什么。
但三人基本上對這件事達成了共識, 朝慕云問章夏清:“你可知你女兒被關在何處?可曾去過地下?”
章夏清:“就是那個地下……我只是知道, 沒能進去,有一回差點成功了, 還是被抓住。”
夜無垢慢條斯理搖扇子:“就憑你那莽撞法,還想闖進去?”
章夏清緊抿著唇:“靠著聰明小心思, 我也只找到了幾個暗道門,沒能進去, 便想換個法子, 讓他們知道我很‘蠢’, 多招惹幾次,把他們惹煩了,他們習慣了我這種形事作風,就不會想到我會偷偷做些什么,誰知還是想岔了……”
這群人真的敢打死人,不怕扛人命的!
“先休息準備,待夜深這里警戒不足時,我們再行動。”
朝慕云確定了基調,之后的事情就好安排了,躲不過是地形預測,行動路線規劃,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從哪里突破……
三更天。
三人開始行動,夜無垢作為主要戰力,走在最前面,帶著一個草包,一個病秧子,進村子救人。
戰術當然也是有的,因為正好三個人,朝慕云就提出了三三制,只不過他們三個人的配合,定然比不過訓練有素的士兵或皂吏,不過有夜無垢撐著,后面兩個人完全可以劃水。
朝慕云想,可惜小將軍華開濟不在這里,他一定會對這種打架很興奮。
“想誰呢?”
夜無垢曲指輕輕彈了下朝慕云額頭:“這種時候,難道不該只想著我?”
“別鬧,”朝慕云按下他的手,“沒誰,一個小朋友。”
夜無垢更酸了:“呵,小朋友。”
朝慕云看著面前似乎在發小脾氣的人:“你不也是小朋友?脾氣這么壞。”
也是小朋友啊……
手背上是病秧子的溫度,他的手總是微涼,但是光滑軟潤,同旁的什么都不一樣。
夜無垢反手握住,拿著借來的,自己的玉骨扇:“來,看看小朋友的本事。”
進入暗道的過程很順利,三更天后,很多男人并不在暗道里,而是在地上那個低矮破敗的小房子里睡覺,暗道只有負責守衛的人,而且不知道為什么,遠處同樣有異常響動……
“好像有別人……也在救人?”
這個事實的發現讓人震驚,朝慕云三人小心而謹慎的前行,盡量隱藏自身行蹤,終于隱隱看到了那些人,還真的有另一波在救人!
這不就好辦了!
大家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擾,拐過一道彎,措手不及打了個照面,大家也心照不宣,互相一點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章夏清全然沒在乎別的,只一心尋找自己的兒子:“乖女……小晴,小晴你在哪?爹在這里,不要怕,爹爹來接你回家了……”
沒有人應,章夏清心急如焚,蠻力破開一個又一個門鎖,希望找到女兒。
他這里不順利,另一波救人的也沒那么多順利。
這里的女人見男人沖進來,大部分都很害怕,瑟縮,表情麻木,她們甚至聽不懂這些人是來救她們的,或者說,根本不信,經歷過太多失望痛楚,她們現在只求別人不傷害她們,只要不打不罵,她們就乖乖的聽話,跟著人走。
也有一些不想走的,扒著門,抵死不從:“你們要帶我去哪里?我不走,我兒子還在外頭,我男人對我也好,你們是不是過來搶人的,我哪里都不去,死也要死在這里——快來人啊,有人搶擄女人了——”
場面一片狼藉,令人唏噓。
但來人們都是有本事的,短暫混亂過后,另一波人行動迅速,聽話的,直接催著快些,帶路領走,不想聽話的,直接打暈,包括生病的,或者有孕體弱的,或背或抬直接帶走。
章夏清,也終于找到了他的女兒。
小姑娘看起來十五六歲,本是花兒一樣的年紀,整個人卻像只瘦弱的貓兒,臉上臟臟的,衣服也不干凈,頭發蓬亂,緊緊抱著自己,不看任何人:“不,我不是,我不是……”
朝慕云看的很清楚,小姑娘右手手背上,有一塊很大的胎記,青色,像是個小碗。
章夏清眼角通紅,眼淚都下來了:“閨女,我是爹爹啊,咱們不看這里,不看啊,爹爹帶你回家……”
小姑娘臉仍然埋在膝蓋里,眼淚濕了衣服:“不,我沒有家人,我不是……”
“先救人,”朝慕云道,“此地不宜久留。”
可小姑娘很抗拒,沒辦法,夜無垢只好出手,劈暈了她,章夏清鄭重謝過,抱起女兒就往外走。
這么大動靜,地上的村民不可能睡的踏實,很快有人沖過來,拿著木棍或是砍斧,試圖阻止這些‘小偷’,雙方很快交手。
夜無垢自然是不怕的,玉骨扇在手,誰能留住的他?
他為抱著女兒的章夏清開辟了一條坦途,也攬著朝慕云的腰,帶著他一路前行,無人能阻。
紫色衣袍翻飛,金色面具耀光,跳躍舞蹈的玉骨扇下,刀光劍影相隨,唯他一路往前!
眾人撤退之處,是一個略遠的山坳。
不管被朝慕云三人救下來的,還是另一波人救下的,大家未分你我,都在這里休整,因被救出來的女人對環境有極度的不安全和不信任感,盡管自身群體感情可能也沒多好,但能看到彼此,還是會安心不少。
其它事情,要等官府支援,朝慕云在行動之前,就已遞了信號出去,相信不久就會有來人。
他自己也沒閑著,這些女人被關那么久,不管自身心理強不強大,都受到了很嚴重的創傷,他得盡自己之力,為她們進行一定的療愈干預。
這些事夜無垢不懂,便站在遠處,警戒四周,時不時就看朝慕云一眼,他好像無時無刻,都在被這個病秧子吸引。
只是病秧子不解風情,明明那么通透,能看透所有人,卻看不透他對他的情。
哦……也對,他戴了面具,遮了大部分表情變化,對方怎么能解讀得出?
夜無垢嘆了口氣。
“唉……”
這聲嘆氣又老又沉,明顯不是他發出來的,夜無垢微轉頭,看到身邊站了個老人。
老人穿著深青色圓領袍,頭發花白,衣服質料很好,光澤挺闊,修飾身形的同時,增添了舒適感,頭發梳的一絲不茍,簪了墨玉,老人氣質十分獨特,有種難以壓住的貴氣,能看得出來,他盡量挺直腰,但好像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垮了肩膀,他已經沒有辦法昂然站立,連眼睛里,都多了歲月侵擾的憂苦。
“失去孩子的父親,多可憐。”他似乎感同身受,滿目悲憫。
月色寂寥,星芒無情,三更天,暗色似能吞噬一切,看不到亮光。
不遠處是終于找到孩子的父親章夏清,想要檢查女兒身上的傷,伸出手,卻不大敢碰女兒的頭發,好像女兒是尊琉璃娃娃,他手沒輕沒重,一碰就會碎一樣。
終于是控制不住,他眼角通紅,哭的不能自已。
的確很可憐。
夜無垢卻道:“為什么不是失去了父親的孩子更可憐?”
在他說話的時候,小姑娘已經蘇醒,抱著自己的頭,蜷縮著身體,驚懼尖叫,掙扎著后退,不讓任何人靠近,哪怕對方懷著善意,哪怕對方是她的父親。
誠然,過往這九年,丟失了孩子的父親很值得同情,他一直在尋找,一直未曾放棄希望,天地蒼愴,踽踽獨行,很多人勸他放棄,很多人告訴他不值得,大半沒有希望了,你還年輕,何不再要一個孩子……章夏清一意孤行,不知經過多少苦累,把自己變成這個邋遢瘋癲,不仁不鬼的樣子,的確引人敬重。
可是孩子呢?七歲的小姑娘,說她記事了,其實也只是個女童,什么都不懂,生死被人把控,尊嚴被人踐踏,她只知道,觸目所及全是壞人,沒有人來救她,她可能掙扎過很久,抗爭過很久,無數次的呼喚過父親,可是什么都沒等來,什么都沒有。
自此以后,她的生活徹底都是苦痛,她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甚至不能洗干凈臉,她不可以提任何要求,卻不能拒絕別人的要求,否則就要經歷更難挨的痛苦深淵……她不敢記得自己是誰,看到男人就害怕,哪怕對面是她父親,她都忍不住尖叫后退。
別人看到她的年紀,會說她是個大姑娘了,包容得了一世,包容不了太久,會更加同情父親,可女孩心里的創傷,經歷過怎樣非人的地獄,又有誰能感同身受?
老人怔了一下,閉了閉眼:“抱歉,我不知你也……”
一句話,展現出老人的通透和睿智。他不只是氣貴獨特,內心也有很多溫情。
視線掠過看似松散坐立,實則謹慎拱衛在老人身邊的隊伍,夜無垢猜,這位老者,大約是這撥人的首領。
“談不上,已經過去了,”知道這些人同樣在警惕他,他未有更多窺探之舉,只順著話題,“您丟過孩子?”
“是啊……”
老人倒是隨興,并不介意聊起這些往事,好像跟個外人說一說,并不影響什么:“我看著這對父女,就想起了我的小兒子,他小時候身體不好,卻很頑皮,吃著藥,也會上躥下跳的鬧,兩歲的時候,那小短腿,跑起來還晃悠呢,就敢滿院子跑,讓人找不著……”
“從小就講究,衣服顏色要自己挑,哪個丫鬟抱著他,也要自己選,最喜歡看美人,男的女的,只要長得好看,他都會多看兩眼,偏我這張臉略方,不得他喜歡,他就總窩在他娘懷里,不大肯理我,我湊上前,他還會小手推打我的臉……他娘教訓他說不可以,我卻道孩子還小,懂什么,兒子打老子,也是天經地義的么,這證明我父子倆感情好……”
“……糯米團子似的小人,你說叫人怎么不愛?我是真恨不得時時陪著他,奈何那個時候特別忙,答應去見他總是誤了時辰,他總愛跟我生氣,不理我。他那時特別喜歡一只布老虎,圓頭圓腦,大概這么長——”
老人用手比劃了個長度:“天天抱著睡覺,誰都不讓動,我現在還記得,那布老虎被他揪的耳朵歪了一只,老虎須也被他小臉磨的滑潤滑潤的,跟洗不干凈似的,直到他丟了,我拿著布老虎發呆,才想起來,這個布老虎是我說送給他的——當時陪他玩,正好繡娘來送東西,里頭有個布老虎,我要走,他跟我鬧脾氣,我便哄他說布老虎就是我,會替我陪他……”
“不是精心準備的禮物,只是隨口一句話,我自己轉眼就忘在了腦后,他卻記的清楚,夜夜抱在懷里睡,他……在等著我。”
老人聲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他三歲上就丟了,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他……所有人都告訴我,他死了,我卻總覺得他還活著,只是在外頭,回不了家……”
“他那么大點一個小人,還有那么多小脾氣,你說在外頭得吃多少苦?他得多委屈,多難受,有沒有做噩夢,半夜醒來會不會哭,喊了爹娘多少次?”
“……我知道,他人小,忘性大,用不了多久,就會忘記爹娘,會不會有好心人愿意收養他,會不會有人欺負欺負他……”
見老人太過心傷,恐有損康健,夜無垢勸了聲:“等你找到他,好好說說你多想他,就像今天這樣,他大概就不會怪你了。”
這話勸的有些別扭,老人卻很高興:“瞧著帶刺,實則是個好孩子嘛。”
夜無垢:……
“瞧著我就是個老頭,是吧?其實我年紀沒那么大,就是這白頭發,唉,回不過來,身體也是老毛病了……”
老頭帕子掩唇,咳了兩聲:“我大概快死啦,尋了十幾年,到現在還是什么都找不到,別的什么我都不求,只求我的孩子能活著,得別人善待過,有摯愛親朋相伴,余生美滿順遂,不認我也沒關系,沒必要認,我這一只腳都邁進棺材了,何必給人添煩惱……”
夜無垢感覺有點新奇,人生在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很多時候好像就只是運氣不好。
“老爺——”
那邊有人在叫,老人同夜無垢點了點頭:“今夜有感而發,倒是叫小友看笑話了。”
“人生在世,誰能沒點笑話,”夜無垢微拱手,“老伯您請——”
老頭手指遙點他的頭,笑的開懷:“說你是個好孩子吧,又有點不知天高地厚,行,就這樣也好,我先告辭了,也不知日后有沒有緣分再見,就這樣吧。”
二人話說的隨意,分開的也隨意,興致而往,盡興而歸,倒也從容。
一身黑衣勁裝,護衛打扮的人迎上老者,低著聲音,略有些著急:“您怎么把這些事都跟個外人說了……”
“無礙,”老者閉了閉眼睛,長嘆一聲,“淹沒在歲月里的往事而已……誰會知道。”
朝慕云并不知道身后二人的談話,總覺得這樣暗的天色,讓他有些不安。
三更天,至暗之時,至晦之時。
發出去的信號一直沒有回音,久久沒有人來,他感覺越來越不對勁,見夜無垢過來,同他低聲商量:“我們是不是離開這里?”
夜無垢游走生死邊緣多次,直覺也相當敏銳,見一邊老者隊伍已經開始組織,同樣當機立斷:“我們也走,立刻。”
但危險,總是比預計來得更快。
兩邊剛一動,還未走出山谷,外面動靜就不對了,有馬隊過來,如風迅疾,剛聽到聲音沒多久,就狂風般卷到了人前,一句話沒有,就動手了!
朝慕云心下一沉。
怪不得村子里密道行動那么成功,出來后甚至沒有人追,原來在這里等著他們呢!這些人有備而來,他們人手卻沒有那么多,尤其還要護著救出來的女人們,很多時候,守護比攻擊更難!
夜無垢往前奔掠而起,玉骨扇扔出去的同時,大喊出聲:“你們先走!”
老者沉了面,視線略過被救出來的女人們,招手叫護衛過來,說了幾句話,底下立刻有條不紊的準備,護送著女人們先走,他自己卻沒有動。
夜風過耳,翻動著飛掠人的衣角,一面是明紫,一面是殷紅,頭角崢嶸的金色面具反著微微星芒,是這夜色中最明亮灼目的身影。
玉骨扇過處,收割人命無數。
夜無垢笑唇翹起:“要么老要么弱,都逞什么強,快點滾走,別耽誤我的事!”
老者思索片刻,方才嘆了口氣,轉身離開,既決定轉身,他速度就非常快,組織底下人分成不同小隊,帶著女人們快速往前。
章夏清本來只把女兒交給了他們,后又實在舍不得,好不容易找到女兒,難道又要丟一次?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仗義,但還是轉了身,跟著人群離開:“你們完事了記得來找我,別隨便死在這里!”
人群很快分成兩個部分,一邊是撤離的大部分,一邊只有兩個人,便是朝慕云和夜無垢。
夜無垢在前面跟人打架,朝慕云手中扣緊銅板,安靜的看著他。
他們彼此沒有問過對方意見,但這一刻的默契,似乎不用言說。
朝慕云見過夜無垢使用武力,但他不知道,他竟然這般厲害,對上數十騎兵,一時半刻竟未分輸贏,未讓人往前一步!
似乎他還有什么暗牌,玩扇子的同時吹了聲悠長的口哨,朝慕云不會武,五感并不敏銳,但仍然感覺到了,好像有幾道身影從暗里掠過,去往不同的方向……
對面全是黑衣人,蒙著面,一言不發,出手就是殺招,夜無垢手底完全沒客氣,玉骨扇一出,必收割人命,血色四濺。
直到山谷里除了這些人,除了武器鳴響,再沒有其他人時,夜無垢方才說了對戰開始的第一句話——
“主幫念京幫,什么時候起,這般藏頭露尾了?”
朝慕云怔住。
漕幫幫派……這個蛛娘娘的拐賣案,竟真與念京幫有關?
對方卻沒有人認,一邊往前打,一邊振振有詞:“少說那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受死吧,叛徒!”
夜無垢嗤笑出聲:“這年歲‘叛徒’二字還真是好用,隨便哪里都能拆補,證據何在,協查何在,可有人供,可有實判,經過別人同意了么!”
話音落處,玉骨扇削掉了人半邊臉。
黑衣人一滯,似含著火氣:“關你屁事,一個外來客,少過問主幫的事!”
“哦,所以是承認了?漕幫主幫念京,在京城地界不走光明磊落的船幫生意,反而藏頭露尾,行暗夜刺殺之事?”夜無垢唇邊笑意諷刺,“怎么,你們康幫主怪我挑了他最心愛的朱槿,沒辦法,自己出來攬活了?”
“少廢話,受死!”
“嘖,真不溫柔,我留你一條命好不好?你回去,替我跟你們幫主帶個話,就說我改日登門拜訪,替他分憂解愁,朱槿沒了,咱還有船不是,想買找我啊,我不但可以賣你們船,還能幫你們調教人手哦。”
“我看要愁的是你,給自己準備棺材了么!”
“唔,你這話說的不錯,今夜月黑風高,正宜飲酒——你們知道我規矩的,不是人頭盛的酒我不喝,便宜你們了!”
夜無垢身影飛掠,紫袍翻動,唇邊笑容越大,手中玉骨扇轉的越凌厲。
他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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