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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局中人之死


夜無垢并沒有聽話,  貼著朝慕云耳朵索要禮物后,不等回答,就跳窗子走了。

        身法飄逸靈動,姿態行云流水,  不帶半分滯澀,  可見是故意在秀——

        我的腿沒事,  好好的,  比正常人的腿都好使!

        “……幼稚。”

        朝慕云回過神,才發現身體的確有點撐不住,  兩腿酸軟還是小事,只要坐好了不走動,完全可以忽略,但方才一直在想案子,思慮過多,精力有些不濟,胸口悶痛,頭也疼的不行。

        他的身體……似乎越發不好了。

        不是說能撐到中秋前后?

        而今才六月……

        朝慕云長長呼了口氣,不知暈過去,還是睡過去,  再睜開眼時,已近黃昏。

        頭腦再次清醒,朝慕云起身,走向書房。

        章夏清父女證詞很關鍵,  但夜無垢說需得等等,他相信對方的判斷,  在時間安排的過來的時候,  也會抽空親自前往,  今日晚了,恐不行,明日或后日……

        夜無垢既見到了父女兩個的樣子,自然知道他們被安置在哪里,倒是不必過于關鍵。

        案幾上又疊了一打厚厚卷宗,是厚九泓和皂吏們最新查到的東西,這幾個月的磨合,已經讓他們適應了新的工作方式,大家配合很默契。

        朝慕云一張張翻看,同時執筆在旁邊寫寫畫畫,有了新的所得,自然會有新的思考和疑慮方向,任何想法他都不會漏過,仔細記下來,或是發出新的指令,讓人帶出去給厚九泓和皂吏們,或是將有疑之處放到一起,待稍后整理。

        夜已很深。

        院子有門響,略遠,是厚九泓回來了。

        見書房掌著燈,厚九泓跑過來,一臉不贊同:“這么晚了你還沒睡?”

        朝慕云合上卷宗:“要睡了。”

        依照自己內心,還想再看看,身體條件卻不允許,再不休息,會耽誤明天的事。

        他看著厚九泓:“有所得了?”

        “你不是讓我查汾安侯府當年兩個嫡子死一事么?”厚九泓一屁股坐在他面前,雙眼閃動著興奮,“我還真找到點東西,特別刺激!”

        朝慕云配給他一盞茶:“說說看。”

        厚九泓:“侯府現在唯一的嫡子叫駱瑜,就是在那年小吳氏懷上的,恰逢生產,兩個嫡子遭遇意外沒了,即便她是侯府夫人,后院獨大,產房中也沒精力過問,姐姐的兒子和自己的兒子都死了,大的當年九歲,小的才三歲,那小吳氏聽到就暈了過去,差點把胎兒憋死在腹中……駱瑜今年十六歲,這事便也過去十六年了。”

        “不過這事要說,還得再往前理一理,汾安侯府的妻妾關系,你應該知道?”厚九泓擠眉弄眼,一臉八卦,“大吳氏是發妻,最先進門,之后府里小轎抬來了大湯氏,乃是汾安侯青梅竹馬的表妹,二人爭寵宅斗,各有手段,算是分庭抗禮,大湯氏在大吳氏手底沒能生下一兒半女,大吳氏倒是生了嫡長子,但身體也被大湯氏用計毒壞了,沒活幾年就要歸西。”

        “當了娘的人,怎會不為兒子著想,撒手人寰?本來沒娘的孩子就苦,后娘有幾個好相遇的?而且照大湯氏受寵程度,往日仇怨,她沒了,這女人怎么會放過她兒子?遂大吳氏在自家姐妹中,挑了一個還算聰明,又想嫁進來的妹妹,也就是小吳氏,一番操作,讓汾安侯答應續娶她為妻。”

        “大吳氏死后,這個嫡長子就由小吳氏撫育,她的的確很聰明,一心護著孩子,自己還用了避子湯,反倒叫汾安侯更為心疼,親自派了人好好照顧夫人兒子,也讓她有了身孕,便是這嫡次子了,不過這嫡次子聽人說發育的比較慢,有點傻乎乎,養到兩三歲,話都說不清楚,大夫說就算日后能趕上來,怕也是一輩子平庸。”

        “這后宅里,沒了一個大吳氏,來了一個小吳氏,還又生了個兒子,你當大湯氏能忍?平時手段往來,這個點了就得用重招,她身子不行,生不了孩子,家里不是還有別的妹妹?她開始盤算著接小湯氏過來,就你有妹妹么?我也有!就你妹妹長的不錯還有心眼么?我妹妹也是沉魚落雁,嬌柔嫵媚,男人看一眼就我見猶憐的!”

        “小吳氏生產前一個月,小湯氏被大湯氏以思念家人的名義接到了侯府,這期間怎么操作,遇到了汾安侯幾次,期間謀劃了什么局,外人不知曉,總之,小吳氏生產這日,出事了。”

        厚九泓唆了下牙華子:“府里唯二兩個嫡子,男丁,雙雙遇到意外去世,這絕對不是巧合,汾安侯震怒,當日侯府可是一出大戲,小吳氏身邊躺著剛剛生下來的兒子,臉上是失了血色的慘白,道她這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哪有精力謀劃別的事?一字一句,看起來是講說事實,實則上誰的眼藥,大家心知肚明。”

        “但大湯氏呢,也不認,哭哭啼啼,說她要真敢干這喪良心的事,為什么一定要選擇現在,她只是喜歡侯爺,這么多年從未變過,不可能會害侯爺的孩子,她若是那蛇蝎心腸的人,早就下手了……”

        “但這件事小吳氏一方弱勢明顯,兩個兒子的死觸及到了汾安侯底線,他再容不下大湯氏,大湯氏也明白了,干脆用自己的死,換妹妹小湯氏上位,替她報仇……”

        朝慕云聽著,若有所思。

        當年的事過去很久,細節恐不好查,證據會遺失,人們的記憶也會淡忘,甚至發生變化,但兩個孩子,一定是大人宅斗的犧牲品。

        大湯氏因此事喪命,剩下的小吳氏和小湯氏,多多少少都有收益,此后繼續分庭抗禮,在汾安侯府明槍暗箭……

        朝慕云不相信小吳氏真的對此一無所知,否則招提寺黃氏案件里,也不會找出二人關系甚密,且不是那種普通好友,是摻雜了利益關系的緊密。

        小湯氏既然想入侯府,怎會對當時形勢一無所知?倘若那時入府,上頭兩座大山,一是繼夫人,一是親堂姐,她想得寵并不容易,會不會想做點什么?

        沉吟片刻,朝慕云問:“兩個嫡子是怎么死的?”

        “大的誤食了毒藥,小的才三歲,正是好騙的時候,侯府說他是頑皮愛玩,但我覺得他是被人騙哄了,”厚九泓神色諷刺,“都說這孩子有點傻,反應不靈活了,怎會頑皮愛玩,自己偷偷玩換衣服小游戲,還跑出去顯擺,想給別人看,結果不小心砸死在了危墻之下?要我說這小孩是真的慘,生生被砸死了,臉也被砸壞了,幾乎認不出原來的樣子。”

        朝慕云微頓:“臉砸壞了,認不出樣貌?”

        厚九泓也頓了下:“你的意思是……難道這小孩沒死?死的是別的倒霉蛋?”

        朝慕云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這一點稍稍有些微妙,臉砸壞了,看不出原本相貌,之前還玩換裝小游戲,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厚九泓撓了撓后腦勺,仔細想了想自己打聽到的消息,還從懷里把問過的口供拿出來,給朝慕云看:“當時葬禮都辦了,也過去了這么多年,這要不是汾安侯的兒子,還能是誰?別人家丟了兒子,不會找過來?”

        朝慕云迅速翻看卷宗:“這孩子尸身在何處?”

        厚九泓:“汾安侯祖墳啊,埋前埋后都有人看著,斷不會錯。”

        指尖輕輕叩點在桌面,朝慕云聲音很靜:“看來,我們有必要盤一盤當年的時間線了。”

        當時害死這兩個嫡子的人,有可能就是今次殺死冷念文的兇手,這件事不好查,也得努力去查。

        “至少當時黃氏是在的,小吳氏生產時的穩婆,還是她幫忙請的。”

        “黃氏?招提寺那個?”厚九泓也想起來了,“合著這來回就是一樁事……行,查就查!小吳氏小湯氏必然有嫌疑,這侯爺當日也在家,他的心思如何,有什么想法,沒人知道,也需得確認一番,然后就是管家柴方了,就汾安侯府這樣的地方,不是我說,能在里頭混幾十年的老人,絕對有點本事,柴方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給狗說狗都不會信!”

        朝慕云:“看來得上門去拜訪一下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他又眼前發黑,喉間腥甜,胸口痛到不得不以身體蜷縮的姿勢應對緩解。

        “你個病秧子,又把自己累到了是不是!”

        厚九泓騰的站起來,帶著火氣,把朝慕云架起來,強行扶往房中:“自己幾斤幾兩不清楚么,非得著急到閻王殿報到!”

        艱難回到房間,朝慕云待要說什么,厚九泓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祖宗,您先睡一覺,明天再折騰,行么?外頭的事我幫你盯著,不就是要查案子么,九爺是誰,都學會了,還覺得挺有意思的,放心,拖不了你的后腿!”

        ……

        朝慕云再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晨間。

        站在他床前的不是厚九泓,也不是拾芽芽,而是華開濟。

        “你怎么在這里?”

        華開濟抱著胳膊,哼了一聲:“貼身護衛,自然要貼身保護,放心,我家里的事搞定了,之后保證不影響干活兒。”

        朝慕云:……

        倒也不必如此。

        “厚九泓呢?”

        “昨晚半夜大理寺來了個偷竊案,事主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說叫你去破,李淮大半夜跑過來,好聲好語的勸,別人沒聽,四外還有不同勢力施壓……”

        華開濟瞇了眼:“朝大人啊,你被人盯上了,有人要搞你。”

        朝慕云:“所以厚九泓——”

        “他自告奮勇,說什么一個小小的偷竊案,哪用得著大人親自出手,他出去踩一踩,兩日必能破,寶貝給找回來,小偷也給抓住,叫你放心,別成天瞎想那么多,專心破手頭的案子就行了。”

        華開濟嘖了一聲,有些不服氣,又有些酸:“我說朝大人,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你可不能偏心,連一個匪窩莽漢,你都能調教成破案人才,我這個護衛,你怎么也得帶成十項全能吧?”

        朝慕云:……

        “你跟他交過手了?”

        華開濟更酸了:“他不如我。”

        朝慕云:“……哦。”

        “他打不過我!”華開濟嚷嚷,“以后都叫我跟著你,知道么!別讓半吊子來,你搞的事這么危險,回頭死在外頭了怎么辦!”

        到時候誰教他那些饞人的戰陣戰法!

        朝慕云起身穿衣:“那夜的老者隊伍,你可幫忙安頓了?”

        “他們……哪用得著我安頓,”華開濟嘀咕了一聲,“總之你別管了,都挺好的。”

        二人還沒來的及說更多,有個皂吏氣喘吁吁的跑過來:“管家……汾安侯府管家柴方,死了!”

        柴方死了?

        “走,去看看!”

        朝慕云當機立斷,帶著華開濟去往沒有汾安侯府,案發現場。

        這件事很蹊蹺,突然在這個時間點發生,很難讓人不懷疑。管家柴方必與本案有極深關聯,當年的秘密,他必知曉。可朝慕云見過這個管家,冷念文死時,他去園子,就是這管家接待的,此人行事圓滑,看起來非常配合,問什么答什么,實則微妙之處,總是滴水不漏,他這般謹慎,到底暴露了什么,讓兇手覺得必須要殺死他呢?

        案發現場,就是他自己的房間,門推開,柴方懸吊在房梁之下。

        但這個自盡偽裝,手法是非常粗糙的,都不用仵作特意說明,卸尸之后,朝慕云自己都能看得出來,頸間有勒痕,卻不太深,顏色也不似上吊自殺的顏色。

        仔細看繩子表現,在死者頸間勒出的只有一道痕跡,檢查過房梁之后,發現房梁上來回扯動留下的痕跡更多,結果顯而易見——

        柴方該是先被人殺死,之后偽裝成上吊。

        因使用了繩子來回摩擦房梁,拉拽借力,稍微踩個桌子椅子,女人也能完成這樣的殺人舉動。

        “不是上吊死的,怎么嘴唇這么紫?”華開濟圍著尸體轉了一圈,“還有手指,也是這顏色,跟上吊很像啊。”

        朝慕云:“所有窒息,都會引起缺氧反應,嘴唇和指甲的顏色變化,多系于此,上吊可以使人窒息,某些毒物的毒理作用,也是使人窒息。”

        “所以是毒死的?”

        “大約。”

        朝慕云頜首,看向仵作,仵作別搖了搖頭,意思是他也只能看到這里,到底是什么毒致死,瞧不出來。

        “死亡時間?”

        這個仵作有個大概推斷:“照目前死者身上痕跡來看,應該就在昨晚,丑時前后。”

        朝慕云點點頭,問侯府下人:“柴管家昨晚什么時候回來的?”

        “這個……到了柴爺這地位,除了早上忙一點,其它時候聽候主人命令,如果沒有客人來往,都不會太忙,晚上吃了晚飯就會回屋,昨天晚飯后沒有人見過他,大概就是就回來了……”

        房間生活氣息濃重,擺設自然,床邊小幾上書翻開了半頁,桌上茶盞飲了半盞,未洗的毛筆搭在筆架上,一邊水盆架上還有半盆水……

        床邊的書是臨睡前習慣翻兩頁的,桌上茶是吃完飯回來,坐在桌邊時飲的,使用過的毛筆未有清洗過,可能是當時犯懶,也可能是稍后還準備用……

        死者顯然沒有預料到這晚自己會死,一切都同往常習慣一樣,很自如。

        上床睡覺顯然是沒有的,床邊的書只是照習慣擺著,昨晚應該還沒有動,柴方身上穿的是常服,還未換寢衣,未有臥床動作,兇手應該是在他準備就寢前來的,當時他可能正在喝茶,也可能正在用毛筆,畫桌上那幅未完成的花鳥小畫。

        兇手拜訪,他可能未有預料,但中毒這個事……就不一定了。

        朝慕云視線滑過桌邊,那里有深淺不一的指甲痕,像是緊張之下用力按出來的,非常新。

        莫非他被逼飲毒?

        兇手逼他飲毒,他沒有反對,沒有呼救引別人幫忙。心甘情愿這種事,在面臨生命危險時非常難做到,更大的可能是,柴方有什么把柄在對方身上,如若他不聽話,他關心的人或事,都會有危險……

        遂不得不從。

        家人?妻子和孩子?

        那能掌握這些信息的,必對柴方知之甚深。

        兇手殺人明顯是有目的性的,絕非找替死鬼這么簡單,若是想為冷念文之死準備一個替死鬼,會做得更周全,至少會留一封遺書,但現在什么都沒有……

        現在境況,基本可以斷定,柴方與命案必有關聯,他知道的不會少,冷念文之死,他看到之后,可會有其它聯想,做了一些準備,而這個準備,造成了兇手對他的殺機?

        是什么?柴方犯了什么錯誤,讓兇手忌憚?

        朝慕云觀察整個房間,衣柜,箱子,被褥,插花瓶,床簾……甚至把柴方尸體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檢查了一遍,尤其身上特殊痕跡,全部記下來。

        之后,他讓皂吏留在現場繼續勘察,自己轉去見了汾安侯。

        汾安侯可是不好約的大忙人,今日既然在家,自然要見一見。

        書房里,汾安侯聽到下人稟報,已在捧茶等待,他年過不惑,四方臉,精明眼,厚唇,中年發福,肚子略微顯的有些胖,但配上裁剪得體偏華貴的衣服,加上平日氣質映襯,給人感覺比起威嚴肅穆,更多的是知世事的通透,這是個聰明人。

        雙方行禮過后,主賓落坐。

        朝慕云輕放衣擺:“貴府接連發生命案,侯爺可有何想法?”

        汾安侯不同意:“也不算接連吧,園子里小宴,按理算不上我侯府,有歹人趁機行兇,恰好我侯府客人們趕上了,柴方雖是我府管家,也是下人,有賣身契的,算不上什么大人物,自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頓了下,感覺到自己說話稍微有些不近人情,汾安侯笑了下:“當然,人命還是重要的,若朝大人能幫本侯查出是誰在造次,本侯感激不盡。”

        話說的再漂亮,仍然有幾分漫不經心。

        朝慕云便道:“這些不重要,那十六年前,貴府夭折的兩位嫡子呢?”

        汾安侯臉色就變了,不過也只一瞬,很快恢復,淺淺嘆了一聲:“唉,是我們沒有父子緣分。本侯還記得,這兩個兒子生下來的時候,我還抱過他們,對他們給予了厚望,誰知竟雙雙夭折,實是福薄,還好現在有瑜兒,我侯府也不算失了傳承。”

        朝慕云很明確的感受到了對方的無情。

        這么多年過去了,提起兩個夭折的兒子,汾安侯記得的只是生下來的時候抱過他們,他所謂的寄予厚望,像是有個繼承人,讓他后半輩子無憂即可,這個人是誰都沒關系,嫡長子,次子們活著最好,活下來的人才重要,死了,就是自己福薄,沒本事,沒命數,怨不得任何人。

        朝慕云便又道:“先前在園子里,有幸見過侯夫人和小湯氏,她們看上去都很懂事。”

        “不懂事的,早被趕出侯府了。”

        汾安侯表情里有曖昧,也有驕傲。

        朝慕云若有所思,小小捧了對方一下:“侯府很會調教人。”

        汾安侯臉上笑意果然更深:“我一般不調教人,誰能走到我身邊,全靠自己本事,在我身邊待不下去,就是能力不行,她們自己努力,從人堆里殺出來,反倒省了我挑選的事不是?”

        “侯爺不怕家中生亂?”

        “小朝大人還年輕,怕是不懂,”汾安侯眼神意味深長,“王座上的王只有一位,家里的兒子也沒必要太多,用不上,有一個有出息就行。”

        朝慕云聽懂了,這汾安侯,是在家里養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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