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受死吧
烈陽昭昭, 光芒耀目。
天底下沒有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可陽光背后,總有陰影。
堂上兩個小姑娘的證詞讓人心頭忍不住重重一跳, 這個人牙子組織,到底害了多少人?利用別人的善良,做著最罪惡,活該下地獄的事,套路有幾何,招數(shù)有幾種……
整整一個村子, 基本上是惡人集中營, 看堂上朝大人這般問話,顯而易見,這個村子并不是所有黑暗, 可能只是這群人的據(jù)點之一,這么多人……竟然心安理得, 毫無廉恥的做這些事,一個有良知的都沒有!
唯一一個敢于反抗的, 還是個受害者。
看劉婆婆年紀,她經(jīng)受過多少苦痛, 常人根本無法相像,得是怎樣的心智和骨氣, 說服自己忍了那些痛苦,甚至把自己‘轉(zhuǎn)化’成他們的一員,‘擁護’他們,‘崇拜’他們, 才能慢慢接近核心, 一點點的, 少少的獲知些秘密;又是怎樣提醒自己要忍住,日日看到女人們受苦,卻不能給予更多幫助,甚至偶爾要隨男人們口風罵幾句;還要時時謹慎小心,在最合適的時機幫助別人,且保護自己,不要被發(fā)現(xiàn)。
組織如此嚴密,作為一個邊緣人,劉婆婆太多事情做不到,想要摧毀組織,必須得有別人幫忙,她一直在蟄伏,等待一個機會,可能為此夜夜難挨,可能傷心難過,可她一句話都不曾說,打落牙齒也往肚子里咽。
她也是一個當娘的人,得是多大的怨恨,才會連兒子都不愿意認?
“你們當真以為自己可以永遠猖狂,干的這些勾當,別人永遠不知道?”
劉婆婆哼了一聲,重重拄了下拐,撕開袖口,取下一樣東西:“紙里包不住火,再厚的云也遮不住青天——小朝大人且看!”
皂吏接過布巾,遞到了朝慕云案前。
朝慕云伸手展開,上面是以線條勾勒出的簡單地圖,用極細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有的點朱,有的描黃,有的只是簡單的墨色……
田村的地形,朝慕云去過,再熟悉不過,這上面畫的并不只是田村,還有其它據(jù)點,以及據(jù)點上的,蛛娘娘的人。
這里沒有寫任何一個受害者,因為受害者在這個組織里只有一個名字,叫‘女人’,她們的自我都被剝奪,這些紅紅黃黃黑黑的字,都是組織里的人,這是蛛娘娘的花名冊,從頭領,到普通組員。
“他們干的那些勾當,我老婆子都懶的說,門口這么多姑娘孩子,別臟了人的眼,”劉婆婆看著朝慕云,“只是有個問題,小朝大人可愿為我解惑?”
朝慕云:“您請講。”
劉婆婆:“你派人將我從村子里悄悄接出來,我就知你可能猜到了什么,我在村子幾十年,自認裝的不錯,那些臭蟲從未察覺,因何你只去了一次,便覺我身上可能是突破口?”
朝慕云看著她:“因為你并沒有很享受。”
劉婆婆默然。
“若你真像村里人說的那樣,以男人為天,以為組織生了幾個得力兒子為榮,你的趾高氣昂會是另外一種表現(xiàn)形式,而非只是對外鄉(xiāng)人兇,不準接近。”
朝慕云話音緩緩:“你在那個村子里,一點都沒有享受,你不打理自己,不穿好衣服,甚至吃的也不好,有病也不治,你苦著你自己,你對外人的兇,更像是對外人的一種保護,無知者最好不要接近那里,因為會引來禍事——是么?”
蛛娘娘這個組織對于受害者的迫害,遠遠不止拐擄賣甚至毆打的這個行為,還有更多對于心靈的摧毀和傷害。
心理學上有個讓人很難過的效應,叫習得性無助,因為重復的失敗和懲罰,失去希望,無可奈何,任人擺布。這種心態(tài)多在戰(zhàn)爭動亂或饑荒的環(huán)境下發(fā)生,人們的基本生存權利受到威脅,卻又沒有辦法用自己的努力改變,便只能說服自己接受。
那夜救出來的女人里,很多表情麻木的,就是這一種,她們需要外部社會給予她們更多的支持和療愈,可能才會慢慢好一點 ,但受過的創(chuàng)傷永遠不會消失,可能會在將來的時間段里反復折磨她們。
朝慕云很佩服劉婆婆,她能一路堅持隱忍,走到這里,是時間大多數(shù)人,都少有擁有的勇氣。
“原來如此……”
劉婆婆聽完朝慕云解釋,笑了:“汾安侯府當年之事,我并不知曉,我當年只是侯府一個最普通的下人,無才無名,好事輪不到我,壞事,別人大概也不放心我,我并不知夫人計劃,也不知這日有兩個嫡子要死,只是不小心路過產(chǎn)房,被當時的陳媽媽看到,疑我有問題,才在‘被趕出王府’時帶了我一起,她只是把我賣給了田村男人,并沒有殺我——”
她看了眼地上跪著的陳大娘:“我猜可能是出于一點小小的虛榮心吧,同是王府里出來的,身份際遇相類,她能吃香喝辣,我卻只能被人欺辱,在自己被欺負,些許不得志的時候,回頭看看我,豈不是舒服很多?”
陳大娘沒說話,時至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知道說什么,做什么了。
她縱有些小聰明,能做個小管事,誆人騙人很拿手,到底少了大格局,不知道現(xiàn)在會不會說多錯多,反而失誤連連。
“汾安侯。”
朝慕云看過去:“蛛娘娘組織和漕幫之人勾結(jié),沆瀣一氣,第一次初嘗機會是十六年前,借他人刺殺天子的時機,你太過于看重這件事,反而忽略了自己家,你九歲和三歲的兩個嫡子身亡,皇上的三歲幼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此后你與柴方帶著蛛娘娘組織一同靜默,之后低調(diào)發(fā)展,因漕幫又有它事,兩邊關系恢復蜜月,漸行漸好,遂這蛛娘娘生意,便也轉(zhuǎn)起來了——”
“蛛娘娘并非小吳氏,也不是別人,而是你汾安侯,你現(xiàn)在認不認?”
汾安侯陰陰抬頭,沒說話。
朝慕云看著他的眼睛:“蛛娘娘做暗里人牙子生意,榴娘娘做明面保媒拉纖,實則幫人尋找調(diào)教可心妻子,拓展人脈利益網(wǎng)之事,二者‘業(yè)務’在多處地點有交疊,招提寺黃氏案時更是曾經(jīng)相撞,這兩個組織關系甚密,你都熟悉,甚至榴娘娘也是你的,或者,是漕幫的?”
汾安侯眼皮微撩:“證據(jù)呢言我有罪,朝大人總不會空口無憑。”
“你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朝慕云還沒說話,章夏清沖了上來,掏出袖子里的東西往地上一摔——
“真當老子這九年白跑了,什么收獲都沒有么!”
真要那么沒出息,他怎么找到的女兒!
他有些歉意的看了朝慕云一眼:“這些都是我保命的東西,不敢隨身攜帶,藏到了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那夜救出女兒后,我再舍不得,也得走開一會兒,拿這些……”
朝慕云知道,就是他感覺有些奇怪的那個晚上。一個這個對女兒關切備至,看的跟眼珠子似的父親,為什么突然離開,原來是去拿這些東西了。
也是時間太巧,剛好是管家柴方的遇害時間,倒讓當時的他有點說不清。
地上散落的東西多是紙頁,信封,很多跟蛛娘娘有關,更多跟汾安侯有關,有很多他與別人來往的私信,上面有明顯漕幫的標志。
最顯眼的,還有一個用布包裹著的小鈴鐺,鈴鐺銀制,小巧,被摔在地上時一瞬的聲響,聲音并不是清脆通透,而是有些悶,有些偏悠長,不尖銳,卻足以讓人們忽視不掉,非常特殊。
朝慕云視線迅速轉(zhuǎn)向拾芽芽和章初晴,兩個小姑娘臉色已經(jīng)同時發(fā)白,章初晴手開始顫抖,拾芽芽也是,但這一次,拾芽芽沒有進入應激狀態(tài),而是緊緊握著章初晴的手,兩個小姑娘彼此支撐,靠的緊緊。
章夏清當然也看到了,抹了把臉,瞪向汾安侯:“我妻再是庶女,被你千般萬般瞧不上,我這女兒好賴跟你也算有血緣關系,你怎能這么狠心,將她這般害了?她還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孩子之于你來說,到底是什么?”
汾安侯冷嗤一聲:“還能是什么,當然是麻煩。”
現(xiàn)場陡然一靜。
汾安侯環(huán)視公堂:“你們一個個這么清高,無非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這些生過孩子的,敢說從來沒嫌過孩子煩過?明明是父母給予了她們生命,她們卻一個個不乖巧,不聽話,不長進,沒本事叫別人喜歡,也不能給父母長臉,整日抱怨這個不夠,那個不足,任性貪婪,什么都想要,說自己本該什么都有,全天底下就他們最無辜,全都是父母的錯,就該不生下她們,天下太平……呵,我偏看這種人不順眼,就拐了,賣了,又如何?我這是在替別的父母解決麻煩,他們該要感謝我!”
“女孩而已,丟了就丟了,再生一個不就行了?回頭好好養(yǎng),又能賣個好價錢,你看這世道,有幾個真正找孩子的,還不都認了命?”
汾安侯冷笑:“就是這些當父母的不追究,我這生意盤子才做的這么大啊。”
“你個不要臉的老畜生——老子跟你拼了!”
章夏清沖上去,揪住他領口,將人按到地上就開始揍:“你眼睛里都糊著什么屎,誰說丟了孩子的父母不擔心,沒找過?老子這九年是在干什么!老子這一路上不知道遇到多少可憐人,從未放棄,一直在尋找,只是你高高在上,看不見罷了!今日我便要叫你瞧瞧,我雖是這般沒用的父親,也愿為了女兒不顧一切,殺你個人渣罷了,老子不怕!”
他沖動了,在場別人不能和他一樣沖動。
在他狠狠揍了汾安侯一會兒后,皂吏們非常懂事的上前,將他拉開——
“案子還沒問完,大人在堂,莫要沖動!”
章夏清無法消氣,又沒法揍仇人,老大一漢子,心疼的看著一臉害怕,仍然不讓他靠近的女兒,一屁股蹲在公堂,紅了眼眶。
此情此景,很難讓人不動容。
天底下人形形色色,有當?shù)臑榱伺畠海梢圆幌б磺校挟數(shù)臑榱俗约海瑑鹤涌梢噪S便獻祭……
朝慕云看著汾安侯:“招提寺,可是你的據(jù)點之一?小吳氏小湯氏諸多行為,可是你示下?”
“人就是小吳氏殺的,跟我沒關系,她自己心虛,怕當年的事露出來給我知曉,非要殺人,我只是沒有阻止而已,”汾安侯面無表情,“至于管家柴方,小吳氏自己有意想動手,來套過我的話,畢竟柴方是我的人,總得請示,我的確應了她,可殺。”
朝慕云:“為何可殺?”
“你不是都知道?”汾安侯冷笑,“那夜田村外,你見過他了,不是么?暴露秘密的人,在我這里只有一條路,便是死。”
朝慕云又道:“那夜我發(fā)往京城求救的信號,被你攔了?”
汾安侯:“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壞事,若你沒有去趟那趟渾水,你什么危險都不會有。”
朝慕云:“蛛娘娘和榴榴娘娘——”
“都是我的,與別人無關,”汾安侯悉數(shù)認下,“漕幫念京幫有個叫周安的副幫主,的確給了我點幫助,但我們平時聯(lián)系并不多,我有野心,比如蛛娘娘榴娘娘,比如將來更大的富貴,更多的權力,副幫主周安也有,頭頂一個副字,哪有‘正’來的舒服?我們合謀,只不過是各取所需,但也得避開眾人,一旦被發(fā)現(xiàn),不管我還是他,后果都難逃一個死字。”
朝慕云凝眉:“只是副幫主?”
“你把漕幫當什么了?能策反一個蛀蟲就很不容易了,你還想多?怎么,把整個漕幫予了我么?”
汾安侯一邊冷笑,一邊往外走了兩步,呼哨指令:“今日既事敗,我也認了,無法登上闊天坦途,便一同下地獄吧!”
隨著他的聲音,一群面色沉肅的人沖出百姓蹲,直直往公堂飛躍而來,因事出突然,速度又非常快,幾乎是瞬間,他們就落到了公堂之上。
“其他人滾開,冤有頭債有主,朝慕云,受死吧!”
汾安侯聲音粗礪,眼底滿是殺意,可 見恨毒了座上堂官,若不是這個人,他怎么可能會走到這一步!這么多年相安無事,這么多年沒人疑,如果不是這個人……如果不是這個人!
“干——保護大人!”
幾乎瞬間,現(xiàn)場就亂了起來。
華開濟第一個跳出來,隔擋在朝慕云面前:“什么下三濫的玩意兒,也敢在小爺面前放肆,都給老子滾!”
皂吏們將公堂上嫌疑人們拉開,將想要混水摸魚的陳大娘按住,把比較不方便,拄著拐杖的劉婆婆又穩(wěn)又快的架到一邊,同時隔開沖動想要沖上前的章夏清,將他女兒塞給他,讓他看看清楚現(xiàn)在更應該顧著的是誰,至于嚇得臉色蒼白,想要跑過去保護朝慕云的拾芽芽,被朝慕云命令不許亂跑。
“敢在老子的地盤撒野,能耐了你們!”
厚九泓不知從哪里沖出來,帶著一群小弟,沖散了那些腰間扎紅,試圖混水摸魚幫忙的漕幫漢子,快速卡位,與華開濟一里一外,包夾這些膽敢在公堂上妄為的人。
華開濟嘖了一聲:“你不是在外頭忙?”
“忙什么忙,早忙完了,一個小毛賊而已,不知道哪個鬼才想出來的調(diào)虎離山計,早被病秧子看得透透的,讓我虛與委蛇,其實就盯著這兒,等著這個亂呢!”
一邊回話,厚九泓不忘吩咐小弟們:“干架歸干架,不許傷害百姓啊!”
“知道了二當家!”
“二當家放心!”
“還指著這回表現(xiàn)讓老大滿意呢,想要個當官的頭兒,咱們可不得跟著愛民如子!”
一群人鬧哄哄,圍觀人群里也有些身帶工夫的,自告奮勇出來幫忙,里里外外打的熱鬧極了,倒是把現(xiàn)場百姓們安危護的周全,愣是沒一個受傷的。
大理寺主簿李淮看著現(xiàn)場,一言難盡。
“這……都是你安排的?”
他難以置信的看向朝慕云:“你讓人放出消息,說要審汾安侯府十六年前嫡子案,還說有漕幫的事,招來這么多百姓圍觀……就是為了,讓這樁事卻不過去,不再糊涂的,讓所有人知曉?”
朝慕云微頜首。
李淮:“那……也是你私下安排厚九泓配合,保護百姓?你知道今日會出事?”
朝慕云唇角微揚:“李主簿不是都看到了?”
李淮頓了下,神情復雜。
這些案子四拐八繞,在拉的相當長的時間線里,連通到一起,根由難尋,朝慕云能想到邏輯鏈,將其串聯(lián),找到真相,他非常佩服,但如今日這般問案,風險也太大。
“……你分明證據(jù)不足,怎么會確定自己一定能贏?”
朝慕云下巴指了指遠處:“你往那里看。”
李淮看過去,發(fā)現(xiàn)是一輛青輪馬車,非常熟悉,大理寺的人都認得,那是大理寺卿聞大人的馬車。
莫非是……聞大人幫了他?
相隔有些遠,朝慕云沒能看清聞大人的臉,此前聞大人說時機未到,是提醒他風險很大,要多做提防,但時機這種東西,也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
十六年前下落不明的皇上幼子……就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時機。
朝慕云視線往外,落到遠方茶樓。
李淮看著氣定神閑,仿若一切盡在掌握中朝慕云,心說不佩服不行。
要不別人怎么能升官呢,能力在這,眼界在這,格局手段無一不有,這樣有真本事的人要是出不了頭,他都不干!
然而下一刻,有真本事的人就撐不住了。
“噗——”
朝慕云吐了口血,身體慢慢往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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