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動蕩于閨閣女子來說，只是偶爾一聽緊張一下的窗外事，真真正正看得見摸得著的，只有閨閣中的時光。

        而姜瀅在顧家的閨閣時光，永遠是輕松恣意的。

        上次在沈知許面前丟丑后，她就許久沒好意思再去書房外送飯，只每日讓丫鬟們去送，是以也很久沒再見過他。

        而且，她那晚其實對哥哥說謊了，那些時日她的確動了點小心思的。

        起因還是田姑姑在馬車上無意的那兩句話，夜里她細細想了又想，竟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可發展人選。

        家境殷實、品貌俱佳，且門里頭也干凈，不必擔心婆媳、妯娌問題……將來憑他自己或云家的照拂授個官職，怕也并不煊赫到哪去，自就不會參與進朝堂競爭，能安穩度日。

        所以，那幾日的細致周到是一半惡作劇一半試探的，不過當人家客客氣氣地贈了回禮后，她就曉得意思知難而退了。

        然后，目標自然也就換了。

        大舅母早幾年還藏著掖著，這兩年卻是不加掩飾了，話里話外都透出有意讓顧承泰和自己結親的意思。

        姜瀅每每都裝傻蒙混過關，后來隨著大舅母越加明顯的暗示，倒也開始真的考慮了。

        以顧承泰的家世，祖母知道了一定會高興的去廟里添香油慶祝的。

        她雖也覺得三表哥為人開朗，待人至誠，是個不錯的人選，卻仍想多番考量慎重決定。

        很快，這個機會就來了。

        六月初，姜淮忽然告訴她要去看海。她本以為要去的是臨近的福州，結果出發時才知曉是去和慶州、江陵府接壤的邊陲小島：靈州。

        同行的有顧承泰、顧承玥、沈知許、云延億、云延興。

        隨著時間推移，他們這一伙人成親的成親、備嫁的備嫁，顧承勵也整日撲在書本上后，作為顧家這代人里唯一有意向棄文從武，且有一定武學天分的人，顧承泰幾乎已經和姜淮、沈知許形影不離了。

        出發時照例是男孩子們騎馬，兩個女孩子坐馬車。

        再見云延億，雖說面上還如以前親和，但姜瀅心里還是隔了層什么，能疏遠就疏遠了。

        游玩慢行了大半個月，終于穿過江陵府抵達靈州。

        進入徽縣時暮色正濃，目之所及盡是紫紅交錯的晚霞，與大海的蔚藍交織在一起，分不清邊界。無邊無垠的海水里，朵朵白浪輕快跳躍，像一個個俏皮的小姑娘，跑來抓你一把又嬉笑著退回去。

        姜瀅不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但數次水路往來西京與東都，都是匆匆來去從無心欣賞，而且幾乎一半時間都是在暈船昏睡。

        真正切切地來海邊游玩則不同了，踩在軟軟的沙灘、聞著咸咸的海風，感受著大海的壯闊和神情，每一次潮汐變幻、每一次海浪翻滾，都讓她胸臆間舒展豁然。

        海邊不遠處就錯落著村落，他們索性也不住客棧了，直接租了一個兩進的院子，出門走百十步就能到海邊。

        因是出游自然一切從簡，姜瀅身邊只帶了紅果，顧承玥也只帶了個叫朱若的丫鬟，公子們各自也只帶一個貼身小廝。

        陸簡和凌肅在村子里走一圈，雇了七八個看著干凈樸實的漁婦回來，這幾日負責院中漿洗灑掃和廚房的活計。

        他們銀子給的足，漁婦們自然干勁十足，不到一個時辰就張羅出一桌熱乎乎的飯菜來。新鮮打撈的海物煎炒烹炸后端上桌，鮮香撲鼻，旅途勞頓的幾人都吃得心滿意足。

        吃罷了晚飯，夜色已沉了下來，姜瀅回房換了輕便的衣裳，就和顧承玥一起出門。

        沙灘上幾個男孩子已燃起篝火，圍坐著談天。

        周遭還有許多大人和小孩，小孩兒們有的提著小桶在捉螃蟹，有的赤著腳追逐嬉鬧，更有甚者已經脫了外裳鉆進淺水區去戲水了。

        姜瀅勾勾腳，幾分羨慕地收回目光。

        長大了就是有這點不好，什么都要顧忌著。不止是她和顧承玥，就是同行的幾個少年都不好脫了外衣下海游一圈的。

        不過捉螃蟹還是可以的！

        姜瀅當即挽起袖子系好，裙子兩邊也扎緊，讓紅果回院里找漁婦們借了四個小木桶后，跟顧承玥主仆倆滿沙灘摸螃蟹。

        篝火的光亮照得四下通明，但藏在沙子里的螃蟹都小的可憐，又是半透明的，找起來頗費工夫。

        顧承玥最擅長挖洞捉蟲，沒一會兒就捉了一桶底兒的小螃蟹。

        姜瀅彎著腰在沙灘溜來溜去，眼睛都快看花了，統共也才抓了五六只。

        “表姐快來！這有好大一只！”顧承玥尋到一處礁石，扒著邊看邊喊姜瀅。

        “哪呢哪呢？”

        姜瀅激動地跑過去，想也不想地就伸手進去摸。

        “噗嗤——”細碎的噴水聲后手背一涼，姜瀅狐疑地抽出手，借著不遠處篝火和月光，看到自己滿手背和半邊袖子的黑墨后，嘴角抽了抽半晌無語。

        “哈哈！是章魚還是墨魚啊？這下你當真是滿身墨水了！哈哈……回頭定能寫出好文章了……哎喲笑死我了！”顧承玥笑得跌坐在地，裙子都濕了也不管。

        “哼！”

        姜瀅噘嘴輕哼，甩著袖子往回走。

        路過篝火旁時也逗笑了一眾少年，其中尤數顧承泰樂得最開懷。

        “人家都是一肚子墨水，瀅妹妹你這是滿身墨水啊……也不知這墨水管用不，能不能助你文思泉涌，答出夫子的問題，不再被罰抄書了啊？”

        姜瀅用腳尖鏟了下，濺起的沙四處飛濺，顧承泰的茶杯遭了殃，旁人的也或多或少沾了幾粒。

        茶是喝不成了！

        云延億不滿地捶顧承泰肩膀，“你自己惹嫌還讓我們跟著遭殃！罰你再去端一套新的茶具來！”

        顧承泰嬉笑躲閃著，動作麻利地把幾個茶杯里的水都倒了，托盤一裝端著就去追姜瀅，追上了就用胳膊撞她肩頭。

        “哎，我逗你玩呢！不會真生氣了吧？”

        “沒！”姜瀅抖落著衣袖，憂愁道：“這身衣服今日才第一次穿，也不知能不能洗出來了。”

        為了呼應大海她特意選了身水藍色的衣裳，如今半邊袖子染了墨乍眼得很。

        “沒事兒，洗不出來再做一件唄！在哪家做的？回去后我替你去下單子，那家鋪子里應該有你的尺寸記錄吧？做好了我讓人給你送到西京去……”

        “好哇！那你看清楚這個料子和顏色，還要這種的啊……不過也不用送來西京，反正天暖了我就去寧州了……”

        一高一矮兩個背影湊在一處遠去，云延億瞇起眼若有所思道：“姑姑的想法倒也不錯！”

        云延興起身伸懶腰，隨口問：“什么想法？”

        “給承泰聘姜家表妹啊！”

        云延興腰間嘎嘣一聲骨頭脆響，竟是驚訝之下扭到腰了，但也顧不得呼痛，只捂著扭傷處興奮地問：“真的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姑姑同你說了？那承泰表弟如何想的，他愿意嗎？姜家表妹愿意嗎？”

        少年郎們似乎天生就對這類事有興趣，一連串問題問完，就眼巴巴看著自家哥哥等答案。

        云延億攤手一笑，“我如何知道？這你得問人家親哥哥去啊！”

        “親哥哥”姜淮往火堆里添了根粗柴，漫不經心一笑：“看她自己心意！”

        若她喜歡，選誰都是好的；

        若不喜歡，他自會幫她善后。

        “嘁，無趣！”云延興意興闌珊地撇撇嘴，只頹喪了片刻，就有了新發現。“誒，海上那幾條船是不是夜捕的？咱們也雇上船和漁夫出海捕魚吧！”

        他一向是個行動派，說完就帶著小廝跑了。

        重金之下自然隨從者眾，沒一會兒就帶了三個漁夫跑回來。

        “他們有艘船就停在岸邊，一應工具都齊備，現在就能出發！”

        顧承泰和姜瀅回來時正聽到這話，立時興奮地跑過來，擼胳膊挽袖子的拉著云延興率先上船了。

        云延億拍手起身，和姜淮說著話跟過去，沈知許慢了一步，正好和才過來的姜瀅對上視線。

        兩人目光短暫交接后，又各自淡淡掠開。

        顧承玥瘋夠了回來，和姜瀅一起坐在篝火旁看海，撐著下巴眸光輕軟，難得的安靜溫柔。

        “瀅表姐。”

        “嗯？”

        “你想嫁到顧家嗎？”

        姜瀅望著夜色中無垠的大海，輕輕點頭：“自然是愿意的。”

        顧家家風淳正，上至外公下至同輩表兄妹，各個至真至純待人以誠，自然是極好的人家，再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那你愿意嫁給顧承泰嗎？”

        姜瀅沉默下來。

        因為她也不知道！

        顧承泰自然是極好的！個性率真活潑，跟他在一處永遠沒有冷場的時候，總能想出各種新奇的玩法……詩書方面拎的出手，武學上也有天賦，據說前次抵御大朔時也十分驍勇，日后前程也差不了。

        云氏為人豁達待她又好，往后應該沒有婆媳問題。大奶奶云延晴是自幼相識，妯娌問題更是半點不擔心。

        總體來說，顧承泰的確哪哪都很好！她也能感覺到，顧承泰對自己多少也是存了點那意思的……可不知為何，總覺得哪里差了點！

        久久想不出答案后，姜瀅反問顧承玥：“你想過往后會嫁給怎樣的人嗎？”

        “沒想過，也不必想！咱們家說親雖不拘門第，只對心意就好！但真正尋一個稱心的人何其不易呢？如大姐姐和鄭太守公子、大哥哥和云家嫂嫂那般青梅竹馬的，世間能尋出多少呢？咱們自小長大這么多哥兒，也沒哪個跟我心意相通啊！所以說呢，在閨閣中就及時行樂，等到了年紀尋一個差不多可心的嫁了就是，即便不能和美順遂，也不虛此生了！”

        姜瀅頭枕在膝上，凝望遠方長嘆一聲。

        都說顧承玥是出了名的混淘，其實心里比誰都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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