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嶺是沒想過后來還會遇見李婧的。

        他將這當作是一種緣分，所以他覺得，時隔這么多年他們還能遇見，這就說明，他們之間也是注定相遇的。

        十三歲，李婧轉到他們學校，只是她在最好的那個班，而他，在最差的那一個。

        環形樓，他們的教室相對。

        那時的楊林嶺，早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沒什么幸運，也不會有未來，楊駿說他是廢物，他自己也終于接受和承認。

        不上進，不努力，不認真。

        在那樣多的差生里，他成為了最普通的那一個，平淡的就要將自己湮滅。

        這場相遇，只是他一個人的重逢。

        她早已經不似當初的模樣，和從前判若兩人，他不認識她。

        可他還是被吸引了。

        他坐在教室的角落，隔著透明的玻璃窗，總是不自覺的看向她的方向。

        他看著那個姑娘，靜默的、堅毅的、沉穩的、安然的，始終堅持著，脊背筆直，背影單薄，卻好像能撐起一片天。

        路過她的教室門前，她坐在門口處，垂著頭，對外界的一切視而不見。

        他聽見有人說：“你看她又在假認真。”

        旁邊的男生戲謔地笑了笑，“也不一定吧，她不就是一個書呆子嗎？”

        女生撇了撇嘴，“無趣的很。”

        楊林嶺神色冷了下來，他靠著欄桿，“別人怎么樣跟你有什么關系？”

        男生挑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有病吧？”

        女生也氣，轉念卻一想，她捂著嘴笑起來，“沒見過你啊，別的班的？怎么，喜歡那個書呆子啊？”

        楊林嶺沒心思理他們。

        他轉身欲走，那一刻聽見他們說，“李婧這樣子，居然還有人喜歡她，當真是稀奇。”

        他腳步頓住，回頭，“你說她叫什么？”

        女生抬了抬下巴，“李婧啊。”

        她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你連名字都不知道就喜歡？現在這年頭你還搞暗戀這一套？”

        楊林嶺問，“是一個女一個青的婧嗎？”

        男生答：“是。”

        ……李婧。

        男生點頭的那一刻，看見面前的少年似乎是穿破了年歲與光陰一般恍惚出神，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地笑了笑。

        對面的人溫和地說了一聲“謝謝”，又看向李婧的方向。

        男生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只是覺得，他好像很慶幸。

        他在慶幸什么？

        沒一會兒，少年插著兜，緩緩走遠。

        女生說：“他好奇怪啊。”

        男生附和：“是呀。”

        后來，男生見到楊林嶺還是會忍不住想到當初他的那個眼神，那么深遠、悠長、慶幸，如同天色正好時天邊的云，他眼中的那分真切的高興成了滿載的溫柔。

        他在懷念，和期待。

        楊林嶺在那長久的年歲中，對李婧其實不是喜歡，也沒有愛意。

        他只是將自己心中的期待與未來都放在了李婧的身上，因為他不曾見過那些美好，也從未曾得到。

        他覺得生活是真切的苦，而他，也是真切的沒有未來。

        李婧是他唯一的期盼。

        他希望她可以好好生活，有很好的未來，成為以前的樣子，忘卻苦難與不公，忘卻命運的選擇，忘卻曾經的不舍得與遺憾。

        事事順心，萬事如意。

        只有她過得好，只有她在經歷那么多失去后仍舊可以活得很好，他才會覺得，這樣碌碌無為沒有未來的生活中，原來還有那么幾分期待。

        可他不知道，一個人是不能把期待盡然放到另一個人身上的。

        那只會是荒唐。

        只剩下空蕩。

        楊林嶺沒有接近李婧，始終都站得很遠，看著她慢慢考到年級第一，慢慢萬眾矚目，慢慢的，沒有人再說她是書呆子。

        她那時身為進步最大的學生在升旗臺上演講。

        楊林嶺仰著頭看她。

        有一句話他記了一輩子。

        她沉穩道：“不管怎么走，都要走下去。”

        身邊的人笑著說：“學霸就是文藝啊。”

        在升旗儀式結束，他從后面快步上前，猶豫著走在她身邊。在他們即將擦肩而過時，楊林嶺忍不住問：“如果走不下去呢？”

        李婧轉頭看他。

        她知道，他是在跟她說話，她沉默了片刻，“走不下去，也要走。”

        “這樣就可以嗎？”

        李婧肯定點頭，“這樣就可以。”

        楊林嶺得到了答案，他放慢步子，看著李婧在人群中走遠，消失在他的眼前。

        楊林嶺在這些年的頹廢過去后，終于再一次地有了期待。

        他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溫柔知性，叫蘇明玉。

        即使他們再鬧，再調皮，在她面前也會很收斂。

        期末考試后，楊林嶺站在蘇明玉的辦公室前，拿著手上慘不忍睹的成績單。

        “蘇老師。”

        蘇明玉瞧著他，輕聲道：“怎么了？”

        楊林嶺指尖捏緊了試卷，好一會兒，才松開手，放在蘇明玉身前。

        他低下聲，“老師，我想好好學，我還……還有機會嗎？”

        蘇明玉很驚訝。

        楊林嶺緊抿著唇，“我只是想，我應該——”

        “當然可以。”

        她肯定道，“你還年輕，你永遠都會有機會。”

        蘇明玉口中的肯定和李婧一樣堅決。

        楊林嶺笑起來：“好。我知道了。”

        蘇明玉彎著眼，“林嶺，厚德載物，天道酬勤，永遠都來得及。”

        “謝謝老師。”

        她和他聊了許多，最后還是問了一句，“能告訴我，你是怎么突然下定決心的呢？”

        楊林嶺如實答道：“因為一個人。”

        “嗯？”

        “因為我看著她，我就覺得，我也有機會，我也可以做成一件事。”

        蘇明玉沒有問是誰，只道：“那很好。”

        楊林嶺轉身出去的那一刻，心里浮現出了李婧坐在窗邊的身影，臺上站著一個老師，是蘇明玉。

        她是他和李婧，唯一的、最密的聯系。

        楊林嶺開始認真起來，在差班，這其實是件很難的事，大家用異樣的眼光看他。

        以前玩的還不錯的幾個人搭著他的肩。

        “林哥，你怎么突然想著學了？”

        “沒什么，就覺得再不學，這輩子就真的沒機會了。”

        幾個學生撇了撇嘴，無所謂地走開。

        “無趣。”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次月考，他數學出乎意料的及了格。

        蘇明玉拿著卷子，眼底盡然是高興。

        “這兩個月里，你進步真的很大，在努力一點，一定行的，現在才初二，你還有一年時間。”

        楊林嶺也跟著笑：“老師，你說我能考上高中嗎？”

        蘇明玉沒有猶豫，“可以。”

        “只要你再進步一點，那就一定可以。”

        他小幅度地彎唇。

        可其實，蘇明玉說了謊，在他們這個只有初中的小縣城，要考出去是很難的事情，楊林嶺還差很多，以他如今的分數，那是定然不夠的。

        但蘇明玉相信他可以做到。

        放假前的最后一次考試，楊林嶺第一次進了學校年級三百名的紅榜，掛在最后。

        他們年級一共五百人。

        他不再是墊底的那一個，而李婧仍然是在第一名。

        最后一周補課的那段時間，楊林嶺習慣性地望向李婧的那個方向，卻沒有看到人。

        他覺得奇怪。

        接下來的一整天，他都沒有看見。

        第二日，楊林嶺找到蘇明玉，“老師，李婧怎么沒有來？”

        “李婧？”

        “嗯。”

        蘇明玉問：“你怎么忽然想起問她？你們認識嗎？”

        楊林嶺略微停頓，“我認識她。”

        剎那間，蘇明玉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你說得那個人，是李婧嗎？”

        他移開了目光。

        “……是。”

        他們年紀尚小，蘇明玉第一時間就以為他喜歡李婧，但是當她看著他清明的眼神，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們是朋友嗎？”

        楊林嶺一怔，“不是。”

        他回答的干脆，蘇明玉說：“她要休學一段時間。”

        “為什么？”

        蘇明玉道：“他們家，經濟有些困難，獎學金和助學金只夠支付她的學費和日常生活費，”她隱晦道，“她母親身體不好，又是單親家庭，所以——”

        ……單親家庭。

        楊林嶺忽的想起，李婧的父母都是姓李，現在她父親去世，重新回來，大家以為她是跟著母親姓以也無可厚非。

        他沒辦法提她解釋。

        “她母親生病了？什么病？”

        蘇明玉搖了搖頭，“李婧不希望別人知道，我就不告訴你了。她只是需要暫退一段時間。”

        楊林嶺：“……謝謝老師。”

        他走出辦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望著對面那個空蕩蕩的位置，他握緊了手中的筆。

        兩天后，楊林嶺找到蘇明玉。

        “老師，我想幫她。”

        蘇明玉放下手中的書，“你要怎么幫？”

        楊林嶺難得地笑了笑，“我來。”

        楊林嶺做這事，蘇明玉覺得很震驚，她知道楊林嶺的家世，知道李婧的不易，知道他父親的酒醉，知道他們的苦難。

        然而，他告訴她，他想幫另一個和他同樣苦的人。

        靠自己。

        他那么年少，什么都做不了，沒有人會要他做兼職。

        那個寒假，別人在玩鬧，在過年，在歡笑時，他在網吧開業做陪玩，去撿破爛，去街上賣花，去小吃店做不限年齡的半天收銀員。

        他賺的所有的錢都悉數打給了李婧。

        蘇明玉曾問他，“你哪里來的錢？”

        楊林嶺說：“我一直都在存錢。”

        蘇明玉其實是不贊成他這樣做的，“你的家境也不好，哪里來的能力呢，你能有多少錢，我們不會放任她不管，老師會想辦法的。”

        楊林嶺承諾。

        “我不會。”

        “老師，我會考上最好的高中，會有最好的未來。”

        “我只是想幫她。”

        在楊林嶺的眼神面前，蘇明玉妥協了。

        李婧站在蘇明玉身前，蘇明玉告訴她，有人愿意資助她，直到她渡過難關。

        李婧看著蘇明玉，“能告訴我是誰嗎？”

        蘇明玉搖了搖頭，“他說，他不想告訴你他是誰，也不想你回報感激他什么，只要你過得好，那就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李婧沒有說話，她只是彎下腰，鄭重地鞠了一躬。

        她真的，很需要錢。

        “……謝謝。”

        蘇明玉摸了摸她的頭，“李婧，好好生活吧，一切都會過去的。”

        李婧沉默地點了點頭。

        寒冬過去后，是萬物復蘇的春天了，荒蕪不再、苦難不再、疼痛不再、過往不再。

        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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