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寧虞沉眉說道:“我見過你。”
在夢丘,宋文山的記憶之中,濯筆會上那一幅雙面觀音像,露出的那一面與眼前觀音有八成像。
是觀音,也是邪神。
上章閣在民間肅清供奉邪神的啖天教那么多年,原來他們供奉的神明真的存于世間,又或者說是魔物,一具用人命和血肉堆砌養育而成的魔物。
千手千足的雙面觀音,慈悲與怒目,世人稱其為羅提觀音,又稱長生母。
修來一鑄青銅身,脫去萬千苦相,不老不滅,一度長生。
蓮花座徐徐旋轉,有華光流轉,花瓣翕動,它身上有許多道虛幻劍影,或橫貫,或斜穿,盤腿的兩腿之上還有數道垂直插過,將它牢牢釘在河底。
羅提觀音睜眼望向寧虞,如俯瞰世間塵埃,帶著淡淡的憐憫:“你曾見過我,不止一次。”
它微微朝前傾身,身上洞穿的劍氣頓時震動起來,嘯聲如獸吼,將它壓了回去。
“我有化身萬萬千,貪嗔癡即我,我即人間。凡有欲念者,皆為我化身,你對鏡自照,也可見我。”
觀音面上五官消退又浮現,轉瞬之間已換過百張人面,中間有些甚至是寧虞見過的,有赤珠答納,也有段橋。
“寧虞,到我身前來。”
寧虞朝前行去,白光漸漸攀上他的肩頭,將他整個人包裹在內,魔域寒冷,這光芒卻裹著暖意,讓人不知不覺就放松了心神。
寧虞站在白蓮之前,直截了當地問道:“作為尋人的交換,你想要什么?”
羅提觀音伸手,企圖握住胸口處的一道劍影,手掌剛剛靠近,還有三寸遠,一陣血肉飛濺,斷手便從寧虞耳邊飛過,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斷腕之上如抽枝發芽,轉眼又生出白骨,接著是筋肉血脈,只是這只手和之前那只又不同,之前那只手五指纖細,柔弱無骨,是女子素手,新長的這一只卻骨節粗大,指頭圓滑,手背筋骨清晰可見,是男子的手。
寧虞眼神微動,它根本不是長生,而是借了他人的肉身,取之不盡。
“你來,握這劍。”
白蓮一瓣垂落,鋪在寧虞腳下,在他落步其上后將人托起,送到觀音面前。
寧虞垂眼打量它身上的劍影,劍柄上繪刻萬重山,劍身無雕無琢,散發出的厚重氣息如腳下土地,讓人想到懸崖蒼苔。
是李藏斷掉的無名劍,不過無名劍留在它身上的虛影完整無缺。
寧虞說道:“師父的劍,我拔不出來。”
觀音冰涼的手指點在寧虞的右手手背,它發出的白光暖如晨晝,身上的溫度卻同死尸一般無二:“只有你,能□□。”
無名劍不傷寧虞,劍靈亦不攔他的路,同時有心有執念乃至于生出心魔的,放眼整個蒼洲,唯有寧虞一人。
這也是為什么,觀音選了他。
寧虞抬手,握住它胸口處的無名劍劍柄,五指收緊,朝外施力,重劍在他手中發出沉吟,雖有千鈞的阻力,卻依然隨他動作抽出一寸。
下一刻,劍身完全沒入觀音身體中,劍鏜撞在它胸口,血順著劍刃滴到蓮心,被劍刃撕裂的傷口卻很快愈合,連血都不再往外淌。
寧虞就著扎穿它胸口的姿勢,冷聲開口:“先告訴我他在哪里?”
羅提觀音也不惱,答道:“無間幽冥。”
無間幽冥,只存在于神話傳說中的地界,是罪神墮落之地,只是群神或是隕落,或是隱世,世人只把無間幽冥當做杜撰,沒想到竟仍存在。
寧虞面上緊繃:“說清楚。”
“無間幽冥存于世間唯一的入口便是在北面的苦寒之地,九年前你與靈芝逃亡時被驅入雪山,誤入無間幽冥。”
羅提觀音虛虛圈住寧虞的手腕,帶著他的手拔動劍影:“你只記得九年前被魔修追殺,卻不記得是在何處與他失散,因為入無間幽冥者,即使是神明,也會一點一點消散,若不是靈芝獻身,你根本不會僅僅丟了些記憶就能活著離開。”
所以寧虞才會滿蒼洲除魔,翻遍天下的每一個角落去找小七,因為他根本不記得。
他不記得九年前自己和京半月到過北地,也不記得自己二十年前是如何從魔域出來的,寧虞在上章閣偷學來消人記憶的禁術,其實是想弄明白,自己不記得的那一些片段都到了哪里去,是不是被人消去了。
“我司掌長生,是如今存世的唯一神明,惟我可開無間幽冥之門,你替我拔劍,我帶他出來。”
被抽出的劍影在空中化作熒光粉末,再沒有蹤跡,觀音周身白光亮了一瞬,而后又恢復尋常,忘川似是感到變化,血霧如浪翻滾。
寧虞直起身,垂眼看它:“放你出去,不僅是我師父,上章閣乃至仙門百家所付出的血汗都將付之一炬,你想讓我做……蒼洲的千古罪人。”
羅提觀音胸口處的窟窿被填平,肌理光滑如玉膏,卻沒有生機,反而透著死氣的青色:“天地初開時沒有正邪之分,魔氣是混沌之氣,也是自然之氣。”
“魔道本就應運而生,維系天地平衡。人生七情六欲,愛恨憂怖,是魔道養分,若天下無魔,則混沌邪氣無處可去,淤積大地之上,污濁人心,屆時才是真正的人人為魔。”
“你們既然編出仁義道德,拆出正邪,那我問你,寧虞,你是正道,還是邪道?”
“你什么也不是。”羅提觀音看著寧虞,如慈母憐望小兒:“你入魔,已為正道所驅,除了魔域,天下之大,無處可以容身。罪與無罪,非你所愿,而在眾人之口,這便是你們定下的法度。”
“世間萬物有因果,我出忘川是定局,即使不是你,也有他人前來。”羅提觀音的話帶著蠱惑人心的意味:“與我交換,是你找到他唯一的機會。”
寧虞垂眼,睫羽輕顫,像是動搖,沉默許久后,他開口道:“我可以為你拔劍,但是你得向我證明你能找到他。”
羅提觀音料到他一定會答應:“那我便送你去瞧他。”
它朝寧虞攤開掌心,手中掌紋極深,仔細看卻發現根本不是什么掌紋,而是一道閉口,猛地張開,露出一只血眼,緊緊盯著寧虞。
寧虞腦中空白一瞬,周圍景色如潮水褪去,只留下空蕩蕩的黑暗,無邊無際,令他呼吸滯澀,胸口沉悶。
無間幽冥,原來那里是無間幽冥。
但是這一次和九年前不一樣,寧虞能看見了,看見一個背影。
少年抱膝坐在他身前不遠處,偶爾抬眼望一望前方,視線延伸至虛無處,像是在等誰,只是什么也瞧不見,過了片刻又將下巴放到膝蓋上。
寧虞腳下灌了鉛一般,幾乎抬不動,過了好久,他才挪動步子走到少年身后。
少年手上露出的皮膚像是被火點燃的紙張,在消失和復原中反復不斷。
寧虞嘴唇動了動,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因為畏懼眼前的景象是一場夢,便連出聲都怕將夢驚跑。
“……小七?”
少年渾身一僵,轉過頭來,面容被白紗遮住。
小七的臉還沒恢復時,總是纏滿白紗,后來即使傷好了也不肯摘下,因為他說自己貌丑,會嚇著別人。
少年定定望著眼前人,眼中帶著不確定,而后朝寧虞靠近一步,試探地伸手去碰寧虞的肩,指尖觸柔軟布料的瞬間,他的眼睛瞬間瞪大了,有水汽彌漫。
他猛地撲進寧虞懷中,將寧虞撞得朝后踉蹌,雙臂緊緊環著寧虞的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生怕對方跑了似的。
寧虞環住對方的肩膀,這個擁抱好緊,勒得他有些痛。
他幻想過很多次,自己終于找到了那個地方,找到京半月,他們也會如這般擁抱。
寧虞緊緊閉眼,將腦海中的雜念都驅散,他已經找到小七了,他已經找到了……
少年抓著寧虞的手腕,手指有些焦灼地在他掌心寫著:為何回來?
寧虞低聲道:“我來帶你出去,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帶你出去。”
我怕。
少年寫下兩個字,緊緊攥住寧虞的袖子。
寧虞將他雙手都攏在掌心里,眼睫垂落遮住其中神色,小七從來不會跟他說害怕,九年前在無間幽冥,他只會把寧虞摟在懷里,在寧虞掌心一遍又一遍地寫下“別怕”。
掌中忽然一空,寧虞抬起頭,已經回到了忘川河底。
羅提觀音說道:“我身上共有十八道劍影,我要你每一回抽出三道,一月一次,六月為期。”
寧虞道:“我可一次為你拔光。”
“劍影離體會引忘川中血霧異動,讓魔域的人發覺,一月三道,不可多拔。”
寧虞擰眉道:“我以為魔域是供你驅使。”
“牧淵不過是被拴在九川的狗,若沒有無名劍,魔域該建我的神廟,而不是戾天宮。”
牧淵,食月天狗。
寧虞沉吟片刻:“六月后,我要見他離開無間幽冥,我為你拔出最后三道劍氣,還你自由身。”
觀音道:“不可告知他人,曾見過我。”
二者達成協議,寧虞轉身離開。
羅提觀音合掌,在他身后發問:“你身邊的那只花妖呢?”
“你不該問。”寧虞腳步頓住,側過臉說道:“能讓你永困忘川河底不見天日的,不只有無名劍。”
沿著忘川一直往深處走,就能來到魔主所在之處,戾天宮。
魔域如傳聞中一般荒涼,寸草不生,沒有一絲生氣,這一路除了一些啃食腐朽尸體的劣等魔物,其他什么也看不見。
寧虞走了許久,視線盡頭才出現活人,還不止一個,是一大群奇形怪狀的魔修,有的靠著石塊百無聊賴地拍肚皮,有的干脆躺在地上打呼嚕,還有兩個在打架,邊上蹲一圈人正圍觀,嗑著瓜子拍手叫好。
寧虞越過這群人,看了一眼他們后頭的巍峨墻垣,墻頭還垂落和石柱一樣粗的鐵索,墻體龜裂處有烈焰流淌,怎么瞧怎么恐怖。
但是這群人真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魔修嗎?
其中有一個遠遠看見寧虞之后,大吼了一聲“來了”,所有人呼啦一下全站了起來,呼嚕也不打了,肚皮也不拍了,瓜子也不磕了,圍觀打架的也紛紛轉過頭來。
“來了來了!我靠,我說什么,我就說一定會來吧!”
“別睡了,快點起來,迎新迎新!”
“那邊打架兩個,對,說的就是你們倆,收收收,等會兒再打!”
二十幾個人合力拉開巨大一條紅色的橫幅——
“熱烈歡迎寧虞來到魔域九川,請把這里當成你自己的家!!!”
寧虞邁出去的步子又縮了回來:“……”
謝謝你們,但是真的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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