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興八年，大越朝已兩年沒有降雨。

        時值興元帝大壽，京城內四處張燈結彩，冠蓋相望，皇宮中更勝。

        夜色昏沉，宴席正酣。席上，輕歌曼舞，八珍玉食，觥籌交錯。帝王臣子攬著自北而來的美貌舞女，飲酒唱和，場面熱鬧非凡。

        左相魏正上前勸諫，希望興元帝能關注旱情、專注國事、任用賢臣，勿要被奸臣蒙蔽，勿要繼續沉迷酒色。言辭懇切，字字泣血，許多大臣看不過眼，卻深知興元帝的本性，只撇過頭去不忍再看。

        興元帝果然不理。

        魏相再勸，興元帝大怒，金樽帶著滿杯瓊漿從高臺上擲下，落到魏相頭上，流下一道血痕，摻著酒水，顯得人滑稽又可笑。

        天子之怒，浮尸百萬。

        魏相被拖下去處以腰斬，抄家，女眷為官妓，其余全部斬首。

        臣子們紛紛低頭跪拜喊息怒，皆大氣不敢出，唯有右相范政書面色不改，繼續舉杯恭維，場面方得幾度緩和。

        而京城外，已是餓殍遍地，白骨皚皚。

        -

        當晚，除了尚在外讀書的魏相最小的兒子魏央，其余魏家人全部被抓，男眷第二日處斬，女眷在能夠控制自己的身體后，皆一尺白綾或是用簪子刺進喉部自盡。

        魏家全家上下九十七人，無一活口。

        消息駭人聽聞，京城處處人人自危，連本還想炫耀自己嘗過魏氏女滋味兒的官員們都偃旗息鼓，一時不敢出聲，“魏”一時成了京城人口中的禁忌。

        而興元帝派去找魏央的人到達時，卻發現那處竟人去樓空。

        興元帝大怒，命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幾月過去，有人在南邊發現他的行蹤，只是等追趕過去的時候才知他已被困食人村多日，而他們得到的也只是一具身上連肉都沒多少的尸體。

        這個小村莊原本的名字已經無人知曉，但周圍的人都知道這里，甚至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食人村”。

        當然，并不是有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人。

        這里是最早有食人之事發生的地方。

        食人村并不是最旱的地方，但卻是最先死人的地方。早在大旱半年后這里就有人熬不住死去了，大夫也看不出是不是渴死餓死的，一開始村子里的人也沒太放在心上，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又一個的人倒下了，卻也不是得了疫病，像是渴死的，卻也似乎不該。但周圍的村民聽說后十分恐慌，覺得他們不是得了疫病就是與牛鬼蛇神之事相關，于是在一些人的帶領下便將整個村子封住了，凈是要將里面的人活活困死。

        久而久之，沒有水、沒有食物，開始有人打起了死人的主意……

        后來又有人覺得死人的肉太難食，甚至買賣起了活人肉，活人肉比死人肉要貴三十倍，許多人吃不起，又想吃肉，便交換自己的孩子，便是易子而食。

        人肉買賣賺夠了錢，有人買通了看守他們的人，有人離開，有人再也離不開了。

        很快外面的人也知道了他們食人的事，紛紛駭然不已，許多人因此搬離此處，也因此剩下看守的人既害怕又后繼無力，也沒能繼續將他們困住，還活著的人就紛紛逃了，從此這里也就是人們口中的“食人村”。

        魏央不知是怎么闖進這里來的，被人發現的時候他還好好的，但沒過多久，村子里的人發現他年輕又緊實，且無人認識，便一同將其分食，連眼珠都被剜了，渾身上下不剩一塊好肉。來找他的人還是從村民手中拿到他的玉佩后才能確認其身份的。

        消息傳回京中后興元帝深覺惡心透頂，命人將他的尸骨喂給野狗方才解恨。

        越興八年，魏家也終成為了眾多被湮沒在歷史舞臺里的其中之一，無一活口。

        -

        而南面的祁州城，從京城外放來的祁州通判馮道宏收到一封家里的信。

        信中他的大哥馮道義稱他已經投身為右相一派，并給他尋了條路子，可讓他回京述職，且官拜正四品。

        要知道他如今的通判之位只是從五品，大部分人終一生之力也很難由五品升到四品，況且是京官。

        馮道宏是十二年前被外放到祁州的，當時還是他大哥幫忙走的路子，只是沒想到新皇帝越來越不顧政務，外放反倒是沒有出路了，回京述職也更加艱難，他這才覺得越發的著急。如今有了這樣的好消息令他喜不自勝，他忍不住站起身來回走了好幾趟，重重呼吸幾次后，這才再次坐下拿起信往下看，眉毛深深的皺起，越看越覺得自己那顆火熱的心像被一盆冷水潑過一般，難以描述悲喜。

        信上言明，這一切只不過需要他迎娶右相的侄女就可。

        可他早已成婚，娶得是祁州有名的美人衛氏，那范家姑娘嫁給他本就是低嫁，自然不可能做妾，難不成是要她休妻？

        直到他看到信上他大哥直言：“你離京多年，京城之中并無幾人知曉你已娶妻，況范三并不在意，只他小女不知，也不希望她知，此事你需辦的妥帖。”

        “自父親去后，馮家想在官場立足更為艱難，況如今形勢并不可觀，逆水行舟罷了，唯有另謀出路方有一線生機。”

        “二弟，成為右相之流是我們馮家的機會，只有你我兄弟齊心才可使我馮家更上一層樓，是時候回來助為兄一臂之力了。”

        “二弟，你難不成忘記了父親被人罵作腌臜奴仆的時候了嗎？”

        放下信紙，馮道宏不由苦笑一聲。

        他自認不是什么好人，可自己大哥的意思便是要他殺妻給那范氏讓道，范家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娶過妻，而是要自己做出樣子來，給足那范氏臉面。

        且不說那范氏會這般下嫁的緣由，就說他自己也是極不愿的。他與衛氏成婚九年，直到現在他都是對她極為滿意的，雖然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可小女兒聰明可愛，衛氏隨著年紀變大變得更有風韻，他向來寵愛不及，從不曾動過納妾的心思。

        離家十載不算什么，但他怕失去這次機會他就再難回京了。一個地方官就是做上天也不過是個巡撫，可他屬監察，向來只有往京回調，不可能走這條路子，所以如今他也算是山窮水盡了。若是回了京，他便會入御史臺，正四品的話便是御史中丞，這可已經相當于御史臺的二把手了，況且這上頭的御史大夫從來不過掛個虛名，若他回去，他便能在御史臺說了算了……

        馮道宏不禁想象自己已經做上了御史中丞的樣子，連方才還沉重心都輕了幾分。

        該何去何從，他其實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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