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胡攪蠻纏，那您也得掂量掂量這細胳膊能不能擰得過大腿。”

        那女子聽了后不僅沒有氣憤或是難過，反倒像是強忍住不笑般，讓后面的丫頭上前接過荷包，二人打開一看，就在沒忍住掩面笑了出來。

        孔嬤嬤提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些，不知為何她從方才見到這女子的時候心里就沒底，如今見到她們見錢眼開的模樣，這才找回些自信心，剛想讓她們拿了錢快走，就見二老爺正往這邊來，雖然走的很慢，卻還是讓孔嬤嬤不禁著急起來，一邊在心里咒罵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非要惹是生非，竟將二老爺叫了回來，一邊勸這女子快快拿錢走人，“女郎，這二十兩可是不少了，這還是老夫人念在你可憐的份上，如今我馮家已是仁至義盡，若是女郎不識時務，日后可沒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這一著急竟是連“您”都不用了，不過那女子也并不在意，依舊是笑吟吟的向孔嬤嬤欠了下身，緩緩開口：“定是那傳話的小子沒做好，竟是讓嬤嬤以為我們是來打秋風的了，這可真是大水沖龍王廟了，嬤嬤，您可聽好了，我的名字，是馮若南。”

        “我的名字，是馮若南。”

        耳內聽到這句話，孔嬤嬤忍不住怔在原地，而明顯聽到了這句話的馮道宏也是停住腳步一動不動，只有丁香不明所以，看看孔嬤嬤又看看二老爺，這才有些語氣不足的開口：“我家女郎可是當今右相的侄女，管你什么阿貓阿狗的，還不趕緊拿錢滾開。”

        馮若南聽了一點都不惱，反倒是臉上的笑容更明顯了些，“不知你家女郎是哪位，難不成是二夫人？”

        “那是當然，不然還能是誰。”丁香說完又打量了她一番，語氣更加不善：“就你這樣的連在我家女郎面前提鞋都不配。”

        馮若南垂頭掩面，連聲音也低了許多，“看來二夫人并不太歡迎我呢。”

        “你算個什么東西……”丁香話還沒說完就被孔嬤嬤捂住嘴巴，連忙示意她不要多嘴，就見馮道宏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垂花門處，斜斜的看了丁香一眼，然后轉頭看向馮若南，神情激動，卻好似話都堵在嘴邊說不出來一般，只低低的叫了聲“阿南”。

        馮若南低頭行禮，“父親。”

        -

        馮道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帶著馮若南來到馮老夫人的錦玉堂的，他以為她死了，跟衛氏一樣，死在了祁州。

        那日衛氏自焚，整個馮宅亂成一片，等他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不見了，時日已多，更是無處可尋。

        都說打仗要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馮道宏覺得大概下定決心殺人也是如此。他一開始決定要殺衛氏的時候是不舍的，但他心里清楚，再不舍都不會動搖他的決定，所以他與她能像平常般相處，甚至能將她的死當成是一種對自己愛的奉獻，或者說，獻祭。可惜，讓她逃掉了。

        怕她傳出對自己不利的消息，他又連夜找衛家把柄，衛家在祁州勢頭盛卻根基薄，不少人盼著衛家出事，而他也終于成功將衛家控制住，只是那衛大是個骨頭硬的，賠上一家子都不肯透露衛氏的下落，當然，大概也是因為他清楚就算透露了馮道宏也不會放過衛家就是了。

        他知道衛氏心軟，尤其對家人，便故意吊著衛家的事遲遲不處理，可她沒出現。

        他又派人在祁州擴大范圍尋找，他有種直覺，衛氏并沒有離開祁州。

        一日過去，一旬過去，一月過去，兩月過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尋到，他甚至都覺得，只要她一直不出現，那自己或許可以放她一馬，畢竟他是真的愛過她，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便想與她一同共度余生，有了她之后，他甚至對別的女人提不起半點興趣，可是他從來不是一個耽于情感的人，不顧母親的反對擔起衛家的擔子都要娶她已是他為感情做得最出格的事了，他想要的終究還是權利與家族榮耀。

        后來戰事吃緊，朝政形式越來越不好，眼見自己回京的路子是要絕了，他氣憤到幾欲吐血，指天大罵，他付出了這般多，這么多年的隱忍與等待，加上他的愛人與親生女兒，竟換得這般結果。

        那晚他少有的喝的酩酊大醉，夢到自己早已回京述職，且位列正四品御史中丞，他回到家中想告訴衛氏這件喜事，卻見家里處處白綾，下人紛紛恭喜自己衛氏已去，還有許許多多不認識的人游蕩著，滿是笑臉向自己道賀。可他看著依舊是祁州馮宅大堂中的棺材，看著滿室的白帆白綾，心中的雀躍一點一點往下沉，孤寂難過之感油然而生。他看著滿室的游魂一點點消失，滿室蕭索，而自己的女兒變成惡鬼，張牙舞爪的向自己撲過來。

        從夢里驚醒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沒有多想這個夢的細節，那時鄭世肆已到祁州城外了，馮道宏忙的焦頭爛額，想找對自己最有利的解決辦法來應對這兩萬軍隊，已然沒了耐心。他了結了衛家，抄了家才發現衛老夫人手里竟有好幾個自己從來不知的莊子，當下他便帶人一個個搜了過去，果不其然，他找到了自己的小女兒，卻始終找不到衛氏。

        他也沒想到，自己后來竟會在那種情景下見到衛氏。他眼里的衛氏向來是溫柔端莊的，可眼前那人衣著清透，嬌艷欲滴，美得不可方物，他內心身為男人的占有欲焯燙著他的理智，他忍不住去想她有沒有被別人碰過，有沒有被別人占過便宜，有沒有人肖想過她。理智回籠的時候他才想起這是給鄭世肆準備的房間，而衛氏眼下已是他的人，他心心念念的斬草除根眼下是行不通了。

        三而竭，他已經生不起再殺她的想法了。

        他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以他這幾回對鄭世肆的了解，此人野心不會小，如此，必然意指京城，那么自己或許可以賭一把，只要成了，便是從龍之功！

        他又看了眼尚在昏迷的衛氏，囑咐了門外的仆從一聲這才離開。

        跟鄭世肆談起此事的時候他其實心里沒底的很，不知道自己這步棋走的對不對，可看著鄭世肆的反應，他覺得自己八成沒錯，若是就這般將此事放過去，他日鄭世肆從別人處知曉了衛氏與自己的關系，自己只怕處境不妙，如今自己便是陽謀。

        果然，他對衛氏心動了。

        馮道宏一邊為自己的未來重新有了希望欣喜若狂，一邊心里酸酸漲漲，像是有什么東西從自己身上剝離了下來，心里有些悵然若失。

        他親自給衛氏下了催情的藥物，親自引著鄭世肆前往廂房,聽到屋內傳出的聲音，他識趣的離開了，但他沒想到，或者說直到面對現實才覺得不敢相信，衛氏竟剛烈至此。

        看著那熊熊燃燒的大火，像是要生生將天都燒破一般，馮道宏難得的沒有心思去顧及鄭世肆的想法。他像是剛剛夢醒一般，終于意識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一步一步將那個自己曾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逼上了絕路。

        閉了閉眼，馮道宏又看了看身邊的女郎，桃花眼、櫻桃唇，小巧挺翹的鼻梁，都像極了衛氏，再看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他知道，這就是她的女兒，他與衛氏的女兒。

        馮若南的模樣與小時候變化不大，看著她的側臉，他不免想起了衛氏，衛氏嫁給他時也是這般大。只是衛氏那時的眼睛是那般的靈動狡黠，看向他時滿眼都是掩不住的喜意，那雙眼，那眼中的情愫都讓他愛不釋手。可這雙眼里沒有，這琥珀般剔透的眼睛里，沒有一絲對他的感情。

        他不知道后來都發生了什么，馮若南是怎么活下來的，又是怎么進的京，怎么找到的馮府，也不知道自己該作何應對，自己曾費盡心思掩藏的事眼下已是紙包不住火，他的仕途已然艱難，也不懼范氏知道真相，那么自己的女兒回來，對自己來說是好還是壞，他還要再權衡一番。

        馮道宏掩下心中的思緒，回過神來，應馮老夫人的問話。

        “母親，這是南兒沒錯。”

        馮老夫人聽了后心里已是確定了，話里卻還是不松口：“老二，都說女大十八變，畢竟過了這么些年了，事關祖宗基業，還是謹慎些的好。”

        “母親，是不是我的女兒我還能不知道嗎。”

        馮老夫人沒答話，端起一旁的茶水慢慢的飲了起來，也不正眼看他。

        馮若南上前給馮老夫人行禮，低頭道：“多年不見祖母，不知祖母的腿疾可好些了，雨天是否還會酸痛？孫女曾機緣巧合得了一方子，或對祖母有用，還望祖母不要嫌棄。”說著她側頭示意玉樹將準備好的方子遞上前去。

        “孫女不才，只望著祖母能身體康健，這方子還是請父親找人看一下再給祖母用吧，藥材份量什么的也好再斟酌些。”

        馮道宏應好，馮老夫人也放下了茶杯，淡淡的說了句“你有心了”就讓下手的孔嬤嬤接了這方子。

        廳內安靜了一瞬，聽到有腳步聲快速的往這邊過來，眾人皆向外望去。

        原是范氏領著一群人過來了。

        婆子們都立在門外，只范氏領著丁香和李嬤嬤進門給馮老夫人請安行禮。

        沒等馮老夫人讓她起身她自己就先起來了，而馮老夫人也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明顯范氏如此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范氏環顧一圈，最后將視線落在了馮若南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冷笑一聲語氣嘲諷道：“老爺，我怎不知你竟有這樣大的女兒，我看長得也不與您多相像啊，您能確定這是您的女兒嗎？”

        “咳咳”，馮道宏咳嗽兩聲，或許是覺得在長輩與小輩面前失了面子，語氣有些訕訕的，“范氏，此事我回去再與你說，莫要讓母親與南兒看了笑話。”

        范氏卻絲毫不顧及場合，依舊不依不撓道：“老爺還害怕讓人看了笑話？這笑話都到我跟前來了。我已寫信告訴父親，你先好好想想怎么跟我父親和我大伯交代吧。”

        “此事岳父大人自是知曉的，南兒是我長女，如今我子嗣不豐，難不成你還想讓我的血脈流落在外不成？范氏，你莫要胡攪蠻纏。”馮道宏已有些不耐，他本就對范氏不甚歡喜，偏她向來受不得半點委屈，回回向岳父大人告狀，弄得他下不來臺，又不能對她如何。成親六年，她沒有給他生下一男半女，他也從未怠慢與她，可如今馮若南回來，自是不可能讓她繼續流落在外，且若是他能再抓住機會，好好籌謀，說不定能讓他的仕途更上一層，因此，這次說什么他都不會任范氏使性子的。

        李嬤嬤忙拉住還要出聲的范氏，開口：“老爺，二夫人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是覺得太過吃驚罷了，若是二夫人知道您還有這么大的孩子，怎么忍心讓她流落在外啊。況且這位姑娘也是著實可憐，如今這世道，想來在外面也是吃了不少苦吧，也不知姨娘如今怎樣了……”

        聽了這話，本來讓范氏弄得臉色不太好看的馮老夫人一下子放松了下來，斜斜地靠到椅背上，又慢條斯理的端起茶喝了起來。而范氏也是一下子明白了李嬤嬤話中的意思，她是馮家明媒正娶的馮家二夫人，他們馮家一家子瞞著她這么大一件事本來就理虧，若當真鬧起來他們臉面更難看，況且她是正妻，任這人有通天的本身，都別想讓她當嫡出的姑娘，而一個庶出的姑娘她還不放在眼里。只是若依她的性子，這樣來路不明的人她斷不會認。可既然馮道宏認定她是他的親生女兒，那必然不會讓她繼續在外面，馮家人也不會同意的。

        范氏也順桿下，立馬低頭掩面，順著李嬤嬤的話繼續道：“正是呢，我與老爺成親許多年，竟出現這種事……”她又抬頭哀怨的看著馮道宏，自以為十分楚楚可憐，可她的容貌自不算標致，至多是個普通，這番變臉姿態落到馮道宏眼中只有不適之感。

        “也不知姨娘如今身在何處，若姑娘當真是老爺的親生骨肉，那姨娘也算是我們馮家的有功之臣了，到時一同接進府中，我定不問她這些年都經歷了多少事，只好好的疼著，也讓她像竇姨娘一樣單獨住一個院子可好”范氏說這話純屬是想惡心一下那兩人，一個不知在外流浪了多久的女子，就算身上還干凈，那男人心里也定會留下疙瘩，越想越膈應。

        她笑瞇瞇的看向馮若南，想看她如何招架。

        卻見馮若南不過是安安靜靜立在一旁，連頭都不抬一下，更沒有要理她的意思。

        而馮道宏也不知心中在思量什么，只一手把玩著手上的扳指，沒有要搭話的意思。范氏心中不由有些詫異，莫不是這其中還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那女人來頭還不簡單？

        馮老夫人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黑釉盞托與烏木桌案碰撞的聲音十分清脆，也吸引了堂中眾人的目光。

        “二爺公務繁忙，先讓南姐兒安頓下來，詳細的之后可慢慢問。我乏了，你們且先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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