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大師兄
聞所未聞的三個字從他口中平靜地道出, 清晰分明地落入她的耳。
仙人冢。
楮語神色亦平靜,手指卻微不可察地縮了縮。
浮槎臺兩年前現世的景象當即從記憶中涌出,浮上她的腦海。
最初,她以為師父帶她到萊洲第二日就扔下她登浮槎臺是為了證道。
后來點亮昴宿輔星知曉《鏡步天歌》中金昴臨的真正威效后, 她才知師父登浮槎臺更像是為了殉道。
可是, 即便師父欲殉道, 為何要登浮槎臺殉道?
那日在識海中得知縱古今, 猝然沉入悲慟的她未曾想到這個問題,平復心緒后又被參宿天懸術引去了注意。
今時有意識地回想, 才立即察覺出此事之異。
師父若為殉道、若那般肯定他無法證道,如何登得上浮槎臺?
浮槎仙臺,明明是十四洲證道之臺!
仙人冢……
所以, 師父或許確是為了證道而登臺。
失敗而隕落。
再次推翻自己的猜測,得知師父應當不是抱著赴死之心離去。她的眸子仍黯了黯。
不論為何登臺, 師父終究已隕落。
思及此, 不近舟剛剛所言的另一句話又自發浮上她心間:六千年無人證道成功……
天地大劫至今, 正約六千年。
楮語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除師父外、她所認識的那些步天弟子。
金陵夢碎后與嘲坼談話,嘲坼道她的心魔恐怕已成一劫, 要登浮槎臺時渡;定雷鐘內那道像是尾君的男聲, 道他必是要登浮槎臺證道的;在懷玉的記憶中,偶爾潛出水面時,她也曾聽到有步天弟子在風簇浪附近提及浮槎臺。
但不論是渡心魔劫也好、證道也好,還是其他什么,步天弟子說到浮槎臺時, 聽起來就像是要去一趟十四洲的某個地方一般,語氣既輕松、又含著向往與堅定。
然楮語入道至今,好像確實沒聽周身的同門、相識的他宗道友提及過浮槎臺。
莫說浮槎臺, 便是證道,也只聽亢君提及一次。
啟明禮上亢君言她“證道可期”。
可啟明禮后,太微同門談及她時卻完全避開此事……
以前她不在意自然也不覺有異,此時回想,分明異常。
所以現世十四洲修士,對浮槎臺、對證道之事,皆是刻意避而不談。
至此,楮語壓下思緒,暫不在此時此地作深思之舉。
她仍與不近舟對視著,神色如常,聲音與他一般輕而緩:“多謝師兄提醒。”
她方才思緒轉得飛快,縱是繁雜,實際也不過幾息。
不近舟眼中,便只見她默了默,以及捕捉到她的目光似黯了一瞬。
自然,他也不認為能從這位小師妹臉上輕易見到多少外露的情緒。方才她見她自己生了天印也能維持住神色的平靜,何況他區區一句仙人冢。
不穩定的天印之外,他與她在這點上倒也是相似的。并非刻意展現假面。而是先深藏心緒,才自然而然生出一副似乎總波瀾不驚、現于人前的模樣。
如她的靜,他的煦,他們的溫和。
但也有不同——她不在她施術之時掩藏她的狂。
不施術時,如見白日,隱星芒于天光之下。
甫一施術,夜色忽降,星芒驟盛、明輝熠熠。
或許因如此,世間星修之中,她叫人覺得最像一顆真的天星。
尤其在被功法所影響的他的眼中。
不近舟點到即止,不應她的道謝,也不在此話題上多言。目光下移,落到了她一直未放下的半抬的那只手上。
清瘦,一如她的身形。但毫不瘦弱。
露出的半截手腕膚色瓷白,腕間一圈凝涸的斑駁血色與纏繞其上的化小的赤蛟便顯得分外惹眼。
不近舟腦海中自發浮現重霽主街所見的赤蛟龐大原身發狂時的兇悍模樣。
與現在這般看起來安分靜弱的它相比,天差地別。
他再次抬起手來。
不是方才抬起過的持歸去劍的手,而是微曲垂于身前的空著的另一只手。
只見他不展開星圖、也不展開星官,指尖便泛起淺綠微金的法光。如那夜在蒼天官執事堂忽然對楮語悄無聲息地施術一般。
不過此時他徑直當著楮語的面。楮語有所防備,不覺異常,就沒有動作。
她順著感覺垂眸。一枚她尚未見過的陌生法印落在了她腕上,或者說是落在盤于她腕上的赤蛟身上。
不近舟的聲音同時響起,以一如尋常的溫潤和煦的語氣,自然嫻熟地道出不近舟此人才會道出的話:“師妹點亮了八座星官,怎么倒沒能展開《魁篇·天樞》卷?”
這法術雖然溫和,赤蛟仍被喚醒。然它第一反應卻是將楮語的腕纏得更緊了些,兩對蛟足緊緊抱住她手腕兩側微微凸出的手骨。
這下意識的行為所展現出的,是它極其害怕與她分別的心思。
而后它才放下心來。落在身上的星韻雖陌生,但它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傷口在生長、愈合。
它睜開蛟目尋望去。
楮語也正從赤蛟身上收回目光,抬眸看向不近舟。
他提及的《魁篇·天樞》卷,基礎法術名為扶木術,有基礎的治療威效。她確實尚未展開此卷,沒有學習。但她莫名覺得他這道法術更像他主星角宿的功法天見春。
不論如何,總歸是需道謝的。
“多謝師兄救我好友。”楮語亦自然而嫻熟地無視不近舟話語的內容。她既抬眸看他,便恰正見到了他的天印似乎因他這幾息的施術而亮了些,她補充道,“今日連累宗門賠付的損失,我會歸還。”
不近舟收了術。他施的確是天見春。
這赤蛟覆體的蛟鱗很有些不凡,化解了不少沖著讓它內府受傷的攻擊,使得大多都變成了這些外傷,且多只是看著嚴重。于他的天見春而言并不算難事,很快便使它痊愈了。
“師妹這好友……其實倒沒怎么破壞云上城的建筑,那些實際多是因昆侖幾人動手而被毀的。”他對上楮語的目光,聲色與神色一般溫煦,“今日又有昆侖、禪宗、伏獸宗與我們共同賠付給玄元商會,仔細清算下來,落到宗門頭上的數額也并不多。這‘點’數額,宗門并不是代師妹賠不起。”
楮語離去后他在云上城留了這許久,不少時間放在清算上。
今日之事,妖修歸妖修,賠付歸賠付。屬于昆侖的賬,他們自然不可能代為認下。太微的賠付大多給了受傷的散修。
不近舟頓了頓,忽而又顯露出幾分“太微大師兄”的正色來,語氣略平淡,接道:“師妹雖為掛名弟子,但既入太微門下,又為蒼天官親傳,宗門定會為師妹負責。今日宗門所賠,師妹無需歸還。”
楮語看著他,靜聽不言。
如實道,她確被他這番話說得微感真切,內心動容。
但也如她所料,下一瞬,便立即見得他眼角微挑,似笑非笑:“還不如幾日前師妹耍弄秦云英、令北斗峰為他賠付給玄字精典行的多。怎么,師妹覺得宗門不如北斗峰富裕?”
當真是多長了張嘴。
楮語腹誹完,心中立生微訝。
她默了住,目光一瞬清明得甚至有些冷。
二人這般相對,不近舟自然捕捉到了她這一分的變化。
他忽而也默了住。
他隨口道的這些話,若是游畏秋、沈驚云聽著,確可能生起些情緒變化來。
楮語顯露的在意的事物雖少,但以他對她的解讀,就他這番話,她是不可能在意的。
所以,她這是又想到了什么別的?
“我非此意。”楮語開口,語氣慣常平靜,只聲音微冷,“只是連累宗門與師兄,心感愧歉。身為親傳,我更應擔此之責,因而定是要歸還宗門因我所作出的賠付的。”
不近舟一字不落地聽著,思緒卻停留在方才生起的那一分好奇上。興味浮上眼底。
他的神情也依然溫潤和煦,然而語氣帶上了幾分別的意味,與她忽然顯露的這份清明微冷近乎相反。
他看著她,只道出兩個字:“由你。”
清晰分明,將稱呼從“師妹”換成了“你”。
楮語自然注意到了,雖不知他又怎么,但內心平靜、毫無動容,徑直問道:“師兄不進宗門嗎?”
不近舟順著她的問話偏頭望了眼大澤另一邊的太微群山,回過頭來,不答反問:“師妹未在宗門的這一月,出過中洲?”
他今晨直接去她庭院門口等她,便是知曉那座云間庭院是她的。他曾擇中她那間庭院的位置,后來得知庭院有主暫不外售,才在附近擇了如今別苑的位置。
但他仍有留意,因而玄元真君帶她入住后不久他便知曉了。只是她不知曉。
他原以為楮語不在太微的這些時日都在云上,今日卻突然冒出來一位蛟妖好友。九月炎洲曾有大妖的傳聞,應當便是這蛟妖。她若在云上,如何與它相識?
他看得分明,蛟妖被重重陣法所困、狀態狂暴,卻在她未到來之際就感應到她、靜了下來,見到她之后更是乖覺得如性情大變。顯然與她的關系不一般,不應當是云上初識。
楮語立時明白不近舟之意,徑直跳過此問答關鍵,但也只答了一句:“我與它為舊識。”
許是見了懷玉的記憶知曉它的來歷,這般答時,她的聲音無意識地溫和了下來,褪去了方才的那分微冷。
不近舟的目光落在她完全恢復溫和沉靜的眉目上,倒是當即信了。
信歸信,仍繼續問道:“結契了嗎?”
楮語不答,但認為沒必要欺騙,只沉默以應。
“不曾?”不近舟卻似不肯放過這個話題,眼底的興味已褪去,雖然仍是和和煦煦的模樣,但換作他的聲音冷了下來些,“最好與它結契。妖終是妖。”
楮語便也冷了下來,只維持著語氣的平靜:“結契了就可保證它不會再‘作亂’?世人便會接受它?”
不近舟將她這些微妙的變化盡收眼底,目光下移,掃了眼已醒來、安靜地纏在她腕間的化小的赤蛟,再重新看向她的眼。
莫名地,他的目光似一瞬熾灼起來,如乍見她生出天印時一般。
他當著赤蛟的面應答楮語,目光熾灼,語氣卻又略顯平淡,道:“結契,不會讓你折了自己。”
傍晚的落雁澤空曠靜謐,連飛鳥都似隨著西沉的日而歇,鳥鳴聲寥寥。
晚風踏水面而來,輕和地拂過二人的衣與發,也輕和地將本就離得近的他的聲音吹至她耳畔。
清晰地入了她的耳。
楮語沉默著,不應。
他提醒的分明是她與赤蛟,她聽來,卻似乎還帶了點別的什么。
她靜看著他。
不知為何,說到這句話時,他額間那淺淡的天印忽然亮了幾分。卻不過一瞬,如錯覺般。
不近舟也不在意,他已說了他的話,要如何做仍由她自己。
他反手將歸去劍從背后轉到身側,唇角微揚起一抹淺弧,溫溫和和地道:“師妹的列宿峰已出了一個很不一般的隨侍,想來應當也不是不能再容下一只大妖。在這站著若叫人見著,少不得以為太微拒弟子于門外。”
歸去劍從他手中落下,自發橫停在他腳邊,并漸泛出淡金法光。
他踏上歸去劍,依然沒有展開星圖,但二十二枚星子連成的翼宿星官在他身后一閃,垂云術法印落到劍鏜上。
“早些回吧。”他落下四個字,而后便御使歸去劍騰空,轉眼飛越落雁澤,身影隱沒在群山中。
楮語靜立著,不知在想什么。
腕上的赤蛟悄悄垂下蛟首,從不近舟離去的方向收回目光。
兩個字落在了它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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