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上元

藍蓮素來伶俐，拉著孟憐越規矩地在明廳候著，她則立起耳朵聽著屋里的動靜，待得沒了聲音，便見幾個丫鬟陸續打里間兒進出了幾趟，托盤上捧著大小不一的瓷片。

直到聽見王寧錦高聲道了句：“越兒，進來見過太夫人。”

藍蓮動作極輕推開槅門，將人引著進了里間兒。

孟憐越小步上前，恭敬地給太夫人并四太太各自見了禮后規規矩矩地立在原地。

大太太早同太夫人提過孟七姑娘的事，人是自個兒的心肝討來的，左右不過是府中多個常來走動的姑娘，太夫人自然不會拂了她的意。“回頭跟二房三房那頭交代一句，孟七姑娘是侯府的客人，小輩間玩鬧別生出什么不愉快。”

自打得了太夫人首肯，孟憐越來往侯府更是方便上許多，各院里伺候的丫鬟見了無不恭恭敬敬地喚聲“越姑娘”。

孟憐越性子活潑，同“王寧錦”有幾分相像，因著在大太太跟前頗為得臉，同容華苑的丫頭也處得極好。

“錦姐姐——”人未到，聲先至。

王寧錦見慣了她風風火火的模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繼續翻著手中的賬冊。

大太太有心栽培，單將容華苑的一應開銷列了本賬冊，差莊嬤嬤送過來給王寧錦經手，便是王寧錦捧著的這本了。

“今兒個上元佳節，我特意求了母親許我晚些回府，錦姐姐，咱們去放燈吧。”孟憐越搬了個繡墩坐到王寧錦跟前，來時跑得急，說兩句話便捂著胸口微微喘起來。

王寧錦纖長的手指正搭在賬冊上，紙頁上翻至一半依稀可見上頭細密工整的字跡，聞言，手指倏地頓住，旋即又若無其事地翻了過去。

神色認真地翻看著賬冊，王寧錦朱唇輕啟：“天色尚早，用過晚膳再去。”

孟憐越耷拉著腦袋，整個人不大高興的模樣，聞言，立馬來了精神，嘻嘻笑道：“那就有勞姐姐給我添副碗筷了。”

王寧錦不答話，藍蓮神色猶豫地開口：“上元節越姑娘不回家用膳，怕是不妥。”

“無妨。”王寧錦揚起唇角，孟夫人巴不得孟憐越能留在王家吃這頓團圓飯。

大梁信奉天官、地官、水官，此為三官，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傳說上元乃天官生辰，故而在這日家家團聚，以期其天官賜福的好意頭。

王寧錦并孟憐越來時，闔家正圍在鎦金博山束腰八仙桌邊有說有笑，室內四角各坐一架絹絲罩落地燈，一時亮如白晝。

“可算是把九姑娘給盼來了。”二太太最有眼色，見太夫人滿臉慈愛地朝門口招手，忙起身親自將人給迎了進來。

孟憐越來得自是不合時宜，可太夫人高興，自然沒人去觸她的眉頭。

大太太招呼慈心在四房的姑娘身邊兒添了副碗筷，孟憐越乖巧地走到王寧姣身邊兒坐下。

太夫人身邊兒給王寧錦留了位子，王寧錦自然是挨到太夫人身邊兒去。

或有心或無意，當日王寧錦在太夫人房里同四太太講的話，分毫不差地傳到了二房三房耳朵里去。

因這，二房三房待王寧錦的心思也真了幾分，席間長輩們偶爾講些小輩兒時之事互相打趣兒，幾個小輩間的芥蒂也消了不少。

王寧姣同王寧翹不時地悄悄抬眼去瞄王寧錦，心中想著四太太的叮囑，可到底年歲輕些不知如何開口。

最后倒是素來與王寧錦針尖兒對麥芒的王寧玉撅起嘴巴，小聲咕噥了一句：“我同四姐和……七妹八妹約好了賞燈……九妹……可能得空同去？”

七妹八妹……說的便該是王寧翹王寧姣了，早先她們自侍身份并不承認四房，丫鬟見了兩位姑娘也只喚聲堂姑娘便罷了。

王寧錦莞爾：“想必六姐也不介意再多帶個拖油瓶吧？”

孟憐越插了只蝦正往嘴巴里送，聞言，鼓著嘴巴含糊不清地說道：“玉姐姐放心，我只跟著錦姐姐，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太夫人見了愈發高興，面目慈慈祥：“自家姐妹本就該如此。”

除卻王寧錦在太夫人跟前最得臉，鮮少見太夫人這般溫和待旁的幾個小輩，幾個太太見了心情極好，臉上也紛紛揚起笑意。

小輩們一門心思掛在賞燈上，方一撤去席面，各自便帶了個丫鬟一溜煙兒地沒了影子。

幾個姑娘坐在王寧錦的車駕上倒也不顯擁擠，各自的丫鬟跟在車駕兩側，一行人朝著長樂街去。

孟憐越最好動，將垂著流蘇的窗簾掀開一腳，半顆腦袋探出窗外去：“人可真多，好熱鬧。”

王寧姣王寧翹是頭回在汴京過上元節，本就新奇不已，聽了孟憐越的話，也湊上去瞧。

王寧怡坐在一旁，見了她們這樣子掩唇輕笑起來：“你們啊，心都快飛到窗外去了，一會兒車駕停在僻靜之處，你們各自帶著丫頭下去走走，可別玩得忘了時辰。”

王寧怡年歲稍長，她的話自然要聽的，幾個姑娘頓時乖覺地點頭應下。

不多時，車駕停穩，幾個姑娘都急慌慌地下了車鉆進人流中。

“出城，快去快回。”

話落，藍蓮蹦上車，伸手在座椅下摸了一陣兒，掏出一個藍布包袱遞到王寧錦手上。

朱纓廂車避開擁擠的人流出了城門向右行了幾里，穩穩停下。

王寧錦抱著包袱步行朝前去，藍蓮并車夫候在原地。

少頃，走到開闊處，王寧錦蹲下身子打開包袱，取出疊成數層的白色紙燈緩緩展開。

三盞明燈，依次緩緩升空。王寧錦仰頭，一時神色難明。

“上元佳節，明燈三盞，一盞祭神，天官賜福；二盞祭人，平安喜樂；三盞祭鬼，早入輪回。”

語聲極緩，溫潤從容。

聞聲，王寧錦驀地回身，腰間佩帶的掛珠銀香囊晃動，下頭綴著的銀鈴流蘇撞出一聲脆響。

夜色漆黑如墨，不遠處那一襲月白色錦袍顯得尤為醒目，風姿綽約，瀲滟清華。

王寧錦凝眸，除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非世人盛贊，實在是他當得起。

“姬……”

“非白。”姬塵揚眉，含笑提醒。

王寧錦作恍然狀，從善如流地喚了聲：“姬非白。”

話音落，姬塵薄唇邊的笑意悄然隱去，溫聲應了句：“我在。”

漆黑的夜將王寧錦同他隔開，因此，她并不知曉這輕輕兩字，姬塵答得有多認真。

王寧錦撿起地上的空包袱，伸手拍了兩下兒灰，狀似隨意問道：“你來做什么？郊游？”

姬塵深深望了她一眼，緩聲道：“祭拜。”

“那你可欠缺點誠意，怎么空手來的，好歹意思一下。”王寧錦敷衍了一句便甩著包袱往回走。

姬塵仰頭，看著她親手托起的三盞燈幾乎只剩下三個小光點，忍不住地笑：“她從前不信這些，自然用不到。”

聞言，王寧錦腳步亂了一下立即又恢復如常。

“府中侍從先行離開了，九兒不介意帶我一程吧。”

王寧錦聽出他話中刻意壓低的笑意，背著他，忍不住蹙起了眉：“很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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