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大雨連下了數日,傾覆地往下潑。
豆大的雨滴好似串成了珠鏈,打得柴房院子里一棵半枯爛的芭蕉樹噼啪作響,殘存的一片蕉葉最終落在了泥地上。
紀芙薇滴米未進,倚著土墻聞著腥臭味兒,氣若游絲,身體早凍得連發顫的氣力都沒有了。
睜眼閉眼聽著雨聲,靠著唯一一扇窗紙早爛了的窗戶臺上積攢的雨水充饑,她度了不知道幾日。
遠遠地,傳來了嗩吶吹的喜樂。
明明已經沒了勁兒,紀芙薇還是讓這聲音一激,猛地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能叫人見之不忘的貓瞳,眼瞳在柴房的昏暗下襯得略顯深邃,濃睫纖長翹卷,天然有幾分媚。
只眨眼間,凄楚又水盈的眼睛里便盛滿了淚水,哀色掩抑不住。
“啊、啊。”她張了張嘴。
嗓子眼火辣辣疼。
灼心之痛不過如此。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也只將將抽動了一下手指。
淚一滴滴地落下來,紀芙薇滿目驚恐地看著那柴門。
即便如此,她還是努力地撐著口型。
“小姐,嬤嬤來送您了。”
我不要!
我不想去做那沖喜娘子——
嬤嬤粗糙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臂,像是鐵環箍在了手腕上。
她拼盡全力的掙扎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渾身抽搐了兩下。
“三小姐,您的好日子還長著呢,何必非得與老爺夫人過不去。”
藏在懷里的荷包裝得鼓鼓囊囊,銀錢墜得嬤嬤心里是格外安實,嘴角上揚著,正襯得府上嫁小姐的喜。
紀芙薇猛一下往地上青石板磕去,嬤嬤好懸沒拉住她。
“三小姐,”嬤嬤臉上多了幾分狠色,“您就是劃花了臉,除了白惹老爺夫人生氣,也改不了嫁去向家的命!”
紀芙薇閉上了眼睛。
“您是府上唯一的嫡小姐,老爺夫人是您的親生父母,又有什么過不去的。生恩大過天,要嬤嬤說,您早服個軟,夫人心善,免不了再給您添一兩分嫁妝,讓您走得體面些……”
絮絮叨叨的聲音傳來,紀芙薇聽著都快控制不住表情地露出譏諷來。
“還有您身邊頭等鼎力的何奶娘,她待您算得上是盡心盡力了吧?人也是當嬤嬤的年紀了,可因為隨了小姐您去了莊子,為了照顧您舍了原來的風光……”
見紀芙薇微微動了動,老嬤嬤只當自己隨口扯的謊摸準了她脈絡,連忙再接再厲。
“如今何奶娘跟著回來了,卻早沒了原來的位置,那點容身之地都給擠了。您也瞧著了咱們紀家興旺著呢,伺候主子的下人不少。都知道小姐您手下何奶娘是頭個,旁的阿貓阿狗算不得什么,但就是這一個……”
老嬤嬤呵呵一笑。
“連個大嬤嬤的位置都沒給安排上,奶娘出身的老嬤,還領著普通嬤嬤的月錢。四小姐身邊三個奶娘可都有著好前程安排,再看著您現在這般,何奶娘落在您手下,可不是日子更難過了?”
紀芙薇死死地咬住下唇,埋著頭,不讓自己狼狽的臉色露出來。
想到侯府老爺夫人,想到府上的四小姐,又想到她的奶娘何氏,她被拖了一路,閉眼還是叫那晶瑩的淚水連串地落了下來。
……
轉眼過了兩日,到了三月十六。
武國公府向家二公子與宣平侯府紀家三小姐大喜的好日。
前兒,武國公府的聘禮給得極為厚重,轎前擔準備的是當日活捉了送來的對鴛鴦,又有兩尾足兩斤的野生鯽魚,并一方肥瘦顏色極漂亮的豬肉。
為了表示重視,紀家于是應著公府那頭,安排跟著在吉時吹了三天的嗩吶,從向家送來的聘禮十之七八都給算在嫁妝中還了回去,看嫁資的時候可是明明白白的。
三公五侯的聯絡結親,當然矚目。
人人皆夸著這門親事結得好,說紀家對嫡女厚道,雖是在外養身子才接回來幾年的閨女,但不嫌她病弱,對她很是費心。又說向家對這個還沒進門的兒媳婦也很親厚,看著便是滿意極了,這門親事定能將二公子身上的病氣都沖散了去。
紀芙薇坐在梳妝臺前。
五更天過,向家那邊享先禮已畢,紀家的人一早把她拉起來,迫不及待壓著她梳妝完畢,只等時辰到了哭送她上花轎。
給外頭人看的都結束了,這時候,兩家反而沒有那般仔細講究了。
婚禮的新郎官還躺在病榻上,不可能爬起來接人,至于婚禮的新娘,外面的都聽說她也病弱,和沉疴難起的向二公子合該是一對。
不知道來的是誰,但總歸今日流程一切從簡,這是兩家早定下的。
紀芙薇并不失望,她悄悄把嫁妝里充樣子未計入冊的幾百兩銀票偷出來藏在了袖子里,拳頭捏得緊緊的。
養了幾日,她身上勉強攢了些氣力。
紀家怕她又生了其他念頭,不敢給她多吃,但也不能讓她餓著到向家。
“我要逃回鄉下。”她心想。
“有這幾百兩,我做什么不可以呢?”
紀芙薇其實不太明白,沒有人教導過她。
自打她十歲從莊子上回到宣平侯府,她一直過得渾噩,府上只當她不存在,偏還讓她看明白了些事,但她又似乎糊涂得很,人都暗笑她蠢笨。
從周圍人的議論里,她知道這門沖喜姻緣是極差的。
低門第武國公府向家看不上眼,但好人家里沒有一個愿意把閨女送去。
他們說她最好是個當寡婦的命,差一點可就……
差一點是什么呢?
紀芙薇想不到還有什么是更糟糕的了。
“小姐,奶娘端來了您愛吃的松子穰糕和杏仁露。”
進來個穿著綠色對襟裙袍的中年嬤嬤,頭上用靛藍的發帶綁著髻,眼尾的皺紋挺重,發絲也白了,比同齡人老氣,但也有老人家的那種慈愛,就是眉眼里幾分不自然,笑比往常也多了些勉強。
紀芙薇視線落在一碟一碗上,鄉下糧雖少,但年節時還能吃幾次,到了府上她有年歲沒吃過了。
她做什么都是錯的,便是何奶娘有千般的本事,也插不進廚房,更別提奶娘早說了沒有多余的銀錢打點。
想到袖子里的錢,面對奶大她又管著她銀錢的奶娘,紀芙薇心里更緊張了幾分,還有些愧疚。
“這……”她遲疑。
“日子還早呢,接親的要快傍晚才會來,還有數個時辰,一點不用可撐不住。”何奶娘笑道,主動替她擺好在前,“奶娘是花了大功夫才說通了廚房,天還黑著便爬起來給你做了,就這四塊糕點,快吃了罷。”
其實紀芙薇想問吃了東西嘴上的脂膏都沒了,怎么給補上。
但想想又沒有必要了。
一會她衣服一脫,飾品一甩,看準了府上下人進出采買的時間,到時剛好趕在城門開的時候混出去,還管胭脂做什么。
為了有力氣跑,她還是多吃些好。
在鄉下落了習慣,紀芙薇做不到大家閨秀的細嚼慢咽、窄口小胃,吃東西都比平常人要快幾分,嘴巴嚼得飛快,再一股腦地吞咽下去。
三兩下,一碟一碗就吃干凈了。
“多謝奶娘。”她溫聲說著。
嗓子還疼,她心里覺得還是該相信奶娘的。
畢竟是她的奶娘,哪怕有些小心思,平時照料也算盡心周全,現在還無形中幫了想偷跑的她。
正想著,紀芙薇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我、你……”
“三小姐,”何奶娘臉上沒有半點情緒,“您到底是我養大的,都跑了幾次了,奴婢哪能再讓您犯了蠢?”
“武國公府可比府上還要殷實,三公之威望遠甚五侯,咱們宣平侯府紀家更是五侯末流了。小姐過去自是過好日子的,往后盡心服侍向二公子才是正理。”
紀芙薇再支撐不住,頭磕在桌子上發出嘭的一聲,卻沒有一點覺知。
世界重歸于一片黑暗。
……
紀芙薇醒來的時候,已經身處陌生的房間。
身下床鋪坐得她生疼,站起來一摸才發現盡是瓜果,她不敢置信地看了一圈,最后不得不承認,她定然是到了武國公府了。
這屋子比她原住的可要好得多,瓷器陳設、金銀木雕,她直覺都很名貴。
但真論起來,似乎又比不上她看過的紀夫人、四妹妹的房間,看著很好,可沒有一點兒生氣,不像是給人長住的地方,哪兒都不太對勁,細究來讓人覺得少點什么。
只是紀芙薇說不清那缺的是什么。
“給夫人安。”
推門進來個管事打扮的老嬤嬤,衣服上一角繡了武國公府的標記,紀芙薇認得。
她當下恐慌地后退了幾步,身體還有些乏力,頭也暈乎作痛,肚子早唱空城計了。
老嬤嬤很端得住,權當做沒有看見她警惕的模樣,只很快地打量過她。
這個二夫人一身貴重的正紅色喜服,反襯得身子瘦得嶙峋。
肌膚不算白凈,額頭微有些紅腫,叫人心里忍不住打鼓,難于想象這是侯府嫡女,更像是缺了吃食的窮苦人家的女兒。
偏已落得如此境地,她仍不顯得丑陋,反倒顯出一股病態的羸弱來,像是一只輕輕一掐就能沒了氣息的小貓兒,一雙烏溜的大眼睛一看你,就能讓人心里發軟,不由便升起了保護的欲望。
但嬤嬤也知道,落到一些人手里,那就是巴不得在她這凄美無力的小家伙身上留下殘忍的烙印……
這般拿捏一“美弱之物”,他們武國公府的爺們嘴上不說,心里卻各個有著念頭法子呢。
到底是武將,花樣兒不比文臣少,尤其不少都帶著股殺戾勁兒,文人還講究幾分風雅文質,弄個你情我愿,府上的爺可大都不興這些。
不過這不是她個內院副管事嬤嬤能操心的,當下便擠了個和樂的笑。
“給夫人安,老奴是武國公府內院的副管事,夫家是府上負責外頭生意之一的徐管事。”
“徐嬤嬤好。”紀芙薇抿了抿唇。
只聽得徐嬤嬤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個清楚。
幾個時辰前,武國公府世子代表自己病重的二弟前來迎了親,接過了新娘走完了禮,紀芙薇便一直休息在這屋里,至于府上其他主子,自然是在前面接待賓客,少部分則操心著二公子的身體情況。
“我拜堂了?!”紀芙薇呆愣在那里。
她瞪大了眼睛,最后迷迷糊糊記起,自己好像是有一段腦子渾噩、意識朦朧的記憶。
就像是被魘著了一般,和她在鄉下吃錯了毒蘑菇差不多,回想起來就覺得頭疼欲裂,但所為皆不是她的本意,只是順著周邊人的力氣在做著。
紅燭喜樂下,她像個皮影一般,叫人支著四肢做著身不由己的事情,在所有人或笑或鬧的聲音里,和完全陌生的高壯男子拜完了堂。
“那、那人是誰?”
“拜堂的是世子,府上的大公子。”老嬤嬤道,“不過夫人是二房的,您的夫君該是二公子。”
紀芙薇訥訥無言,想說點什么又全卡在了喉嚨口。
徐嬤嬤給她遞了杯茶水,溫冷的下腹,她只覺得更加餓了。
見她沒有旁的要說的,老嬤嬤手揣了兜,看著客氣,但目光中也沒落了人,只有紅燭燈影晃悠在黑眼珠里。
“二夫人不要多想了。”嬤嬤道,“今兒二公子身子不適,府上各處都忙著,二夫人自便,老奴叫婢女們來伺候您。”
臨出房門前,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微笑著對紀芙薇道:
“好叫二夫人知道,興許晚些時候世子爺會過來。夫人莫要早睡,且留些精力,后頭還有著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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