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太醫(yī)一會就到。”
怕她一個人在黑暗中太過不安,哪怕知道如今燈火通明,她視力上似無妨礙,蕭晟煜依然罕見地主動提起話頭,好讓她緩解幾分緊張的情緒,尤其是小姑娘對生死的恐懼。
“我們說說話可好。”
“當然好了。”紀芙薇笑道。
“與陛下說話,是我的福分呀。”
“但是,您沒有事情要忙了嗎?”為了表示自己的真切關(guān)心,她口不對心地說著,“可別因為我耽擱了正事,我一個人也沒有關(guān)系的。”
“今兒休息。”蕭晟煜回她。
話音落下,他都能發(fā)現(xiàn)她偷偷松了口氣。
蕭晟煜微微勾了勾唇,只做不知。
“你平常做些什么?是讀書還是做女紅?”
蕭晟煜也不知道和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有什么好談的,但既然要說,總該提幾個話頭。
他腦子里過了一番,思及自己這個年紀時候的經(jīng)歷,男子提“讀書”大概是沒有錯的,姑娘的話,大概是做女紅?
反正佛理估計是談不成的,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多半不會喜歡那些晦澀難讀又相當枯燥的東西。
再說,憑他不多的印象,他生母譚太后就對道士、和尚那些都很不喜歡,看見他捻著佛珠,一整天心情都不會好,他還是不提此事為好。
“其實沒有做什么。”紀芙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面上幾分靦腆,叫火光映襯得側(cè)臉愈發(fā)嬌媚秀麗了。
“我只粗粗識得幾個字,能大概寫自己的名字,略微數(shù)個數(shù),若要說讀書,那是做不到的。”提及此,她越發(fā)羞澀了。
她也曾想讀書識字,可惜沒有這個條件,最后只能草草作罷,她好歹還能寫個名字。
“至于女紅,能做衣服褲子,荷包手帕,最熟練的就是這個了,不過刺繡是不會的。但凡是樣式新穎好看的衣裙,我基本上看一眼就能學來。”
“兩個月前我才剛結(jié)束給向二公子的守孝,就如我前兒所說,其實我對二公子是沒有怨懟的。”
她知道他是引她說話,替她平復心情。她有心配合,于是盡可能地多說一些,總不好叫少言的皇帝一個勁地說吧。
“既沒有怨懟,相反還有幾分同情,我雖沒法在他的立場上說一句他做得多好,卻也明白,在紀家我的日子尚不會好過,嫁到了向家,若是沒有沖喜殉葬一事,只是單傳‘守寡’,其實也沒有那么糟糕。”
蕭晟煜對此話不能贊成,卻明白她有限的人生經(jīng)驗里,向家至少給了她在物質(zhì)上還算優(yōu)渥的生活,即使那程度相較于其他向家人的標準足以稱得上是苛刻,至少三年沒有讓她餓著累著。
紀芙薇對向家沒有歸屬,也沒有意識到一個兒媳婦本該有的待遇與責任,她覺得自己更像是個吃白飯的,或者說是寄人籬下的親戚,這樣一比,她自然便會說,向二公子于她沒那么糟糕。
“你不該這樣想。”蕭晟煜搖了搖頭,告訴她,“你所有不幸的引子,不在于你。”
“不是你不夠好,而是周圍人諸多無情。”
紀芙薇微微一愣,像是被驚住了,呆滯在那里半天沒有說話。
她斜襟上正是一對蜿蜒而上的山茶花,花枝分外綺麗旖旎,不似尋常那般,倒是格外獨特。
那朵山茶也不是多華麗的樣式,單瓣層疊,含苞待放,舒展開的花瓣嬌嫩欲滴。
她那雙白皙的面龐在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幾乎是驚心動魄的美麗,葳蕤燭火映襯在她漂亮剔透的眼瞳之中,當真是比牡丹還要艷麗。
蕭晟煜都忍不住分神一瞬,小姑娘模樣生得著實太好。
但很快他便回神,此時說正是方才要緊,他心里微微譴責自己不該如此分心。
知道紀芙薇震撼,但他還是該說透此事。
她這并非知足常樂,而是一種叫他略顯無奈與心疼的無知,但這份無知也不是她自己所愿的,而是她身邊本該教養(yǎng)她的諸人的疏漏。
世間女子如她這般“想不開”“想錯理”的不少,但絕大多數(shù)人不會如她這般置身險境。
她還未生育、如此年輕,竟有如此多的“生死時刻”,蕭晟煜便心有不忍,不忍她糊涂,卻又不清楚自己該不該點給她這份“清醒”。
明白人不一定活得開心。
她現(xiàn)在仍能心懷感恩,微笑度日,已是大為不易。
“開悟”很難,許多修習佛法多年之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教化”女子也是個不易的事情。
而他為皇帝,挽救萬民,天下子民吃不飽穿不暖的還多,他若人人都管到了底根本無法做到,只能緊著最關(guān)切生存的去做。
這是他的濟世度人之道,也是他為皇帝的根本想法,能叫更多人活著就是他的功績。
他覺得她已經(jīng)生活得足夠努力,即使身處這般境地也并未憤世嫉俗、仇怨諸多,凡事仍盡可能思慮好處,心性絕佳。
最特別的是,他還記得紀芙薇告訴過她,向家七小姐是個好心腸的人兒,逃跑之時對方予了一分至關(guān)重要的方便。
紀芙薇知道向七小姐的立場與為難,也感念其在立場之下所能夠給出的最大的幫助,她確實是個明事理的人,即使這只是她自己胡亂琢磨出來,憑著將心比心的體貼悟出來的。
既如此,他合該給她些獎勵。她這樣靈慧的人,不該蹉跎了這份聰穎,她是有慧根的——合該活得清醒些。
至于旁的,便叫他分出幾分精力,多少庇護她些許,也好讓她以后過得輕松些。
“向二公子興許沒有對你做什么,但一段時間內(nèi)他應還不至于病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既默許了向家人安排你為他的妻子,自該承擔起丈夫的責任,庇護于你。”
“但前前后后他不置一詞,無論是孝后放你歸家或是準你改嫁,他本該給一句準話,而不是任由向家人對你處置。即使公婆為長輩,天然有安置你的權(quán)力,但害人性命之事卻不是任由他們發(fā)落的。”
紀芙薇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沒有。
她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迷茫與愕然混雜交織的神態(tài),就像是突然被打了腦袋的貓,一下子被拍蒙了過去。
但她又是這么機敏,并非真的毫不明白,甚至她潛意識里也是知道的。
守孝三年,日子清苦。即使紀芙薇吃穿不愁,苦澀依然侵占了她的生活,再加上一直提心吊膽自己的安危,唯恐下一刻就被人拉出去釘死在棺木中,她又怎么可能不怕。
只是人的精力有限,她若全身心地想著那些叫人驚恐的事情,那她早就撐不住崩潰了。
她休息得不好,睡眠淺淡,常常做噩夢驚醒,都要靠著白天有一時算一時地短短補覺。
剩下時間,她接觸的又都是些和死人打交道的東西,不管是疊元寶燒紙錢,還是做喪衣祭亡夫……都不需要她說,蕭晟煜自己便都看得出來她對死亡之事有多惶恐,偏她還小,不經(jīng)事,根本不懂得緩解這些,只是全都壓在了心里。
蕭晟煜自己覺得死生不過輪回修行,對此等大事并不驚恐,甚至認為其與新生同等價值,卻很明白這世間太多人畏懼死亡,根本通達不到那般境界。
她這樣小,就先接觸了屬于死亡的恐怖一面,此后又沒有經(jīng)過開解,哪里承受得了?
不過是全都壓在了心底,看起來無事的樣子。
“看起來你也不是不清楚的。”
她就像個半夢半醒的人,醒著會讓她難受,讓她無奈,讓她痛苦,但偏她又不是個糊涂蛋,書未讀過,道理不懂,卻憑著自己的聰敏琢磨出來了端倪,可為了叫自己好受些,她騙著、哄著自己,讓自己睡著。
“啊……”紀芙薇怔怔地看著他,“我……”
她半天說不出來一詞,他俊逸的面龐與棱角分明的線條顯出一種別樣的冷酷。
他分明是有情的,是善良的,是溫柔的,但此時他卻看起來這樣冷酷,如此無情。
紀芙薇想和他說“不要再說了”,可嘴巴愣是張不了這個口。
滿腔的情緒留在心口,她說不出拒絕,卻本能地抵觸。
蕭晟煜嘆了口氣,以更通俗的方式與她剖析這件事情:
“你自可以寬恕他,一如佛陀割肉喂鷹,端的是大愛無疆。但前提是,你不是糊涂的,一無所知的寬宥亦是一種無知的罪。”
“你該先明白,‘他是你不幸的引子’,是他為由,引動了向家人的惡念,又聯(lián)絡到紀家人的貪婪與無情,才為你招來了此等災禍。”
紀芙薇“捏造”了一個無辜者,讓自己看起來并不是被所有人傷害著,這似乎對她的心是有好處的,她只是個小姑娘,所能承受的是有限的。
至少她會哄著做自己,讓自己覺得她給他守孝是“應當”的,是正常的“回報”,是向家其他人做得太過分,至少她是給一個“不幸的好人”蹉跎了三年,才讓她能夠堅持下來。
但蕭晟煜想叫她知道,她可以寬容可以善良,可以接受他人對她的傷害并微笑著面對,但這不能是在她滿腦子糊涂、被欺騙著的前提下。
旁人興許無辜——正如向七小姐雖然沉默卻不是真的加害者,最后她還給了她一份溫暖——這位向二公子雖然看起來如此弱小,他重病、他早逝,他看著諸多不幸在身,又有死者為大之寬容,好似所有的罪責不該落在他的身上,但實際上他雖弱,但有錯。
“你是可以怨他的,他的不作為也正是對你的一大傷害。”
話音未落,紀芙薇的情緒便失控了,她完全失去了控制的能力。
到了他一句“能怨”,她那些怨憤與委屈便徹底卸了防。
她的眼淚瘋狂地流著,可偏她姣好的面孔上沒有半點表情,甚至都沒有一點兒悲傷的模樣,但那眼淚就像是決了堤的洪水,流個不停。
好像紀芙薇心里有個小人兒,她沒有反應,小人兒卻已經(jīng)委屈地哭了很久很久,這時候才終于讓她聽見了心里的哭泣。
“只要你明白怨的是什么,”蕭晟煜又道,“這世間是非對錯不是那么好分的,興許這時候你是這樣判斷,待你過了幾年,又有了一番看法說辭。”
“但總歸,是要你明白了世情,了解了前后恩怨糾紛……這樣之后,你再可以自己做出判斷,自己進行選擇。是讓這份怨恨無休止地糾纏于他們和你自己,還是選擇寬恕與原諒。”
原諒、或者說忽視,會讓她的心情好受許多。
不是所有人都能背負仇恨與不幸活下去的,那樣的人心智必然有不正常之處,他也不能、不會強求她去達到佛陀身入地獄、以身濟世、大愛無疆的境界。
“那您、那您希望我原諒他們嗎?”紀芙薇抽抽噎噎地問著,原本白嫩的面頰叫情緒上涌起來,哭得都有些泛紅。
蕭晟煜輕輕地撫著她的鬢發(fā),神色溫柔,就像是哄一個才學會哭的委屈的小姑娘:“這個答案,要你自己來找,朕說的是不能算的。”
“真的不能算嗎?”
紀芙薇心里想著,卻沒有說出口。
對她來說,便是他說天上的太陽是綠色的,她似乎也可以跟著附應點頭。
他可是皇帝啊。
是救了她數(shù)次的恩人。
比明燈還要讓她信賴。
蕭晟煜應當是知道的,他那樣聰明又怎么看不明白。
可他卻不愿給她個答案。
許是他的語氣太過溫柔,叫她仿佛被蠱惑了一般。
紀芙薇緩過了最尖銳的一陣疼痛,慢慢地平靜下來。
隔了一會,她突然道:
“……您真狡猾。”
蕭晟煜愣了一下,低頭看去,小姑娘正可憐兮兮地用手帕擦著面上的淚痕,方才用手擦揉得有些重了,似乎是破了點皮,眼下疼得厲害,說完就顧不上他了。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點古怪的情緒來。
本來能夠反駁的,但不知為何一來一去,他就說不出口否認的話了。
他狡猾嗎?
似乎也沒有錯。
但他原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他點破了真相,說到底是為她好,她該清醒地活著,她也認可這一點。
可偏叫她為自己的三年與輕信傷心不已后,他卻又不給她個準話,醒悟之后便是迷茫,她這才說他狡猾。
好像確實仗著年紀欺負了個小姑娘,結(jié)果聰明的小貓咪最后還是給了他一爪子,表示自己并非好惹的。
受了這句刺,蕭晟煜也不惱怒,反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來,隔了半晌之后放接了一句:
“朕倒是受教了。”
紀芙薇抬頭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感慨在何處。
倒是蕭晟煜,總算明白了那么一點,為什么慧智大師說他不合適,又為何他那母后總說他“活得太假”。
幫人幫一半,不是度人之策。
戳破了卻又不解決完,也不是君子之舉。
他總不能真的叫人以為他閑來無事欺負了個小姑娘去。
“朕允諾你,會負責的。”
蕭晟煜對她說。
紀芙薇眨眨眼睛,思前想后好一會兒,才試探地問,就像是小貓伸爪子過來抓他衣擺。
“哪怕我不再嫁,不歸家,您給我個落腳的地方嗎?”
“可以。”蕭晟煜答應了,“朕為皇帝,自能給你一處庇護,不說撐起天地,替你遮風擋雨應還是可以的。”
見她臉上露出一點兒狡猾又得意的笑,他這才松口氣,玩笑道:“你不是嫌朕不肯幫忙嗎?”
“那您前兒也只說了要處理向世子的事情呀。”
紀芙薇看得明白。
皇帝是不可能一直在她身邊,她似乎也不能一直待在皇帝身邊。
不過現(xiàn)在,她好像真尋到了個靠山了。
既如此,她便也不怪他捅破了她欺騙自己的窗戶紙了。
紀芙薇一雙眼睛像是綴了漫天星辰,迷人得叫他移不開眼,蕭晟煜看她得意得像個偷了腥的小貓,得了個小包袱的心情意外得不差。
不如說,他現(xiàn)在心情好極了。
(https://www.dzxsw.cc/book/12347665/3132434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