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法咒

        敦化坊第二批學(xué)生原本不止四十三名，可他們比甄邦等人多學(xué)了幾年，功利的自然坐不住，或改換門庭、或索性謀生了。

        大唐可沒有“童工”一詞。

        事實上，連侯莫陳羽對自家二郎的未來，也是一片茫然。

        第一批坊學(xué)生占著天時，憑著算盤打天下，少數(shù)九品官、多數(shù)流外官，還有幾名當(dāng)賬房。

        第二批的自然喪失了這個優(yōu)勢，大約能掙個肚兒圓就不錯了。

        可誰知道，陳利儉竟成功混入萬年縣衙門，穿上一身皂色公服，橫刀、鐵尺往腰間一別，看上去竟有幾分威風(fēng)。

        “二郎出息咯！”

        侯莫陳羽不貪心，能入公門就相當(dāng)不錯了，要啥絳戺衣？

        “看人犯能撈一些好處。但是，二郎，不能貪，若是他人過你之手，吃了外面的膳食而亡，而這人犯事關(guān)重大，搞不好小命難保。”

        侯莫陳羽搜腸刮肚，總算想到關(guān)于典獄的話題，立即小心地提醒陳利儉。

        多數(shù)家長都會這么叮囑自家初入職場的娃兒，雖然這些叮囑到最后看來，不合時宜，卻也是一片父母心。

        “阿耶放心！我陳利儉，勢必不能成坊學(xué)丟人的學(xué)生。”

        如每一個初入官場的熱血青年似的，陳利儉發(fā)出了豪言壯語，卻不知道他未來能不能守得住底線。

        每一名學(xué)生，糜斐與酈正義都循循教誨，入公門的第一要義：保住自身！

        諉過于下、甩鍋同僚，在公門屬于常見事宜，每一個年輕人都要學(xué)會對不合理的指令說“不”。

        青龍坊獨有侯莫陳羽一家樂，敦化坊可是普坊大慶，師兄弟們開始交流，誰跟自己又是一個衙門。

        糜斐滿眼欣慰，同酈正義、巫桑、蔣乾頻頻舉杯，與這些覓得前程的學(xué)生、家長共賀，淥酒干了一杯又一杯，連巫桑的雙頰都酡紅了。

        “諸位，做人呢，要知曉鹽打哪兒咸。坊學(xué)生順利入公門，誰的功勞最大？”

        酈正義喝多了淥酒，不醉，就是脹得慌，索性轉(zhuǎn)移目標(biāo)。

        一群人老老實實地排隊，老少向范錚敬酒。

        “敦化坊若非有縣侯，娃兒指不定跟我一樣，就能賣點力氣，有活十五文，沒活喂飛蚊。”

        一個個的俏皮話陸續(xù)出現(xiàn)。

        范錚也不客氣，淥酒來者不拒。

        坊學(xué)生讀出來，自然是要給個相對好一點的飯碗，而不是讓他們跟父輩一樣賣苦力。

        讀書若不能改善生存環(huán)境，讀了為何？

        為了滿口大話、胡話么？

        “山長，從今年起，坊學(xué)卻要控制規(guī)模了。”

        范錚的意思很明顯，除了本坊子弟，外坊的且緩一緩。

        朝廷、雍州官府不可能有持續(xù)不斷的位置，專供敦化坊學(xué)。

        教出海量學(xué)生，結(jié)果全去扛麻包，這種冷笑話并不好笑。

        “宣義郎，啊，宣德郎，勞煩告知坊民，不可能全長安城的流外官、吏員都是敦化坊學(xué)生。再往后，大約就得出雍州、關(guān)中，漸漸散落各地了。”

        陸甲生就喜歡范錚稱呼他官銜，雖然還是散官。

        “縣侯之令，下官領(lǐng)會得！”陸甲生拖腔拖調(diào)的開口。

        其實，即便范錚不說，多數(shù)坊民也隱隱猜測到了。

        畢竟，好事不能只是你一家的，要是一個衙門的胥吏都是敦化坊人，那離滅頂之災(zāi)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范百里拖著未開鋒的短刀，稚嫩的聲音高喊：“廉潔、自律、公正、堅強！”

        坊學(xué)生們本能地吶喊：“廉潔、自律、公正、堅強！”

        坊學(xué)的八字法咒，飄蕩于敦化坊上空。

        口號是口號，能不能持之以恒地做到，可就難說了。

        畢竟，人性是這世上最難琢磨的東西，還有人愿意穿貧民裝、貪巨額財呢。

        但誰也不能說，教學(xué)生從善就錯了，該有的形式還是得有——哪怕只是形式。

        范百里在坊學(xué)中年紀(jì)最小，可誰敢忽略他？

        不提范錚的官爵，范百里自身就是給事郎好么？

        論品秩，大約就鐵小壯能壓他一頭。

        范百里喜歡老氣橫秋地在坊學(xué)內(nèi)顯擺，卻不曾欺壓過誰，看到坊學(xué)生之間打鬧過頭了還會勸架，威望竟僅次于巫桑。

        范百里接過雷十三遞來的杯子，杯中除腥、加糖的羊乳白生生的，仿佛流動的白玉。

        “為人生新征程賀！”

        范百里舉杯，一口喝了大半杯羊乳，一滴乳汁沿嘴角流了下來。

        范百里雖少不了頑皮，這方面卻恪守范錚的意思。

        不喝酒，我喝羊乳沒問題吧？

        要的就是一個儀式感。

        “賀！”

        坊學(xué)生們亂糟糟的舉杯相賀。

        ——

        世間的悲歡并不相通，敦化坊喜氣洋洋，自有人怒意勃發(fā)。

        “世無公道乎？區(qū)區(qū)坊學(xué)生，竟可直入公門，我等十年寒窗仿若廢物！”

        一些咆哮聲從諸私學(xué)飄蕩。

        州學(xué)、縣學(xué)的學(xué)生，至不濟能混到一個吏員。

        諸私學(xué)生嘛，成績好的可以去參加科舉，這些無能狂怒的，自然是學(xué)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夠的差生。

        “公道，多好笑，你一出生即衣食無憂，別人得努力干活掙錢才能交束脩，那時候伱怎不說公道？”

        “諸人寒窗苦讀，爾卻偷雞摸狗，科考無望，你又有何顏面說公道？”

        “坊學(xué)生有縣侯為他們遮風(fēng)蔽雨，你沒有。你有天生的家境、豪強的出身，他們沒有。”

        從兗州瑕丘縣輾轉(zhuǎn)回長安、舊衣漿洗得發(fā)白的助教駱賓王開口訓(xùn)斥。

        駱賓王雖方成丁，少小即名揚海內(nèi)。

        雖非世家出身，亦頗具儒家氣息，其名賓王，其字觀光，出于易經(jīng)觀卦：“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

        其亡父為青州博昌縣令，卒于任，致使駱賓王少年貧困。

        初入長安的駱賓王，身上的光環(huán)早已退去，七歲能詩又如何？

        然而，一首《晦日楚國寺宴序》的散文，迅速將他的名聲推起。

        “人間行樂，共煙霞者幾何？”

        駱賓王的詩作不少，駢文亦相當(dāng)，甚至其遺世文章，數(shù)《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最為慷慨激昂。

        故而雖為助教，其威望甚重。

        都是讀書人，即便你寫不來詩詞駢文，沒法品鑒其精妙，還是大致能聽懂他寫的文章，一個字：好！

        不服氣的學(xué)生，被駱賓王罵到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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