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城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但濃如墨汁的云霧從他身下滲出流過床板。

        房間里一龍兩人馬上安靜下來，眼看著“墨汁”流動，從床鋪到地面,  還在繼續往前蔓延。

        德拉龍坐在窗框上屏住呼吸。

        魯道夫抬起手，一步步緩慢往旁。

        班奈特有些害怕，望了眼大床方向,  眼看黑色云霧流動到腳旁,  他同手同腳僵硬拉開被子躺下。

        魯道夫舉著雙手，螃蟹般走回桌邊。

        乾城背對著他們，云霧在地面緩慢霸占每一寸空間,  絲毫沒有收斂跡象。

        魯道夫臉色大變，板正坐下，輕手輕腳趴到桌面。

        魔法燈似被干擾,  光線閃爍不停。一股強大到令人戰栗的魔息被壓縮在極小空間內。

        地鋪上,  班奈特慘白著臉努力裝睡。他的手甚至不敢從被子里伸出來，只因為流動著的黑色云霧還在周圍。

        魯道夫趴在桌上,  余光注意著房中變化。

        德拉龍皺起眉頭,  直到他們三人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像來時般無聲無息，黑色云霧又收回去。

        從地板一路回縮，最終消失在乾城身下。

        這過程中房間落針可聞,  等到最后一絲云霧消散，乾城發出呼嚕聲。

        他睡得沉,  班奈特也緊閉雙眼。魯道夫不愿再折騰，趴著對付一夜。

        德拉龍看了魔王大半晚,  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夜算是平安無事過去,  等到天亮,  乾城面色如常。

        班奈特為他打來清水，在他洗漱時匆匆出門買早飯。

        乾城伸著懶腰，他們的房間在二樓，他打開窗戶看街道。又有其他地方趕來的眾國軍團入城，還有些傷員被擔架抬著送回來。

        班奈特腳步匆匆，將面包和奶油花椰菜湯放到桌面。

        德拉龍還坐在另一扇窗上，一夜沒有改變姿勢。

        乾城坐下來吃東西，魯道夫神色自若，拿過面包又給自己盛湯。

        昨晚的事情沒人提起，乾城吃完面包抬頭掃過窗戶，“你不吃？”

        聽他主動打招呼，德拉龍總算動了下。

        “龍族不怕餓吧。”魯道夫一小塊一小塊撕扯著面包，吃到最后更像在玩。

        班奈特收拾好行禮也坐下來吃東西，德拉龍一條腿晃在房外根本不搭理。

        乾城吃好了仔細擦手，“我昨晚上看過地圖了，打算改變一下路線。”

        “往哪走？”魯道夫無所謂。

        乾城嘆氣道：“本來打算去最南邊的韋爾東看看，但現在過去途經太多淪陷地，很麻煩。”

        奧比聯合眾國面積是皮文王國的六七倍，乾城本想從北走到南，韋爾東有很出名的夜光云彩。但想到一路上的吃食問題，他放棄了。

        走回頭路也不現實，想多游歷就要去陌生地方。

        “往西去吧，途經斯旺到蒙利夫王國。”

        蒙利夫王國是矮人國度，圖魯巴如今就在那。

        乾城本來還沒下定決心，說起來也要感謝圖魯巴昨晚的那個電話。

        “哦~我們的矮人先生知道了會很歡迎的。”魯道夫陰陽怪氣。

        乾城有自己想法，目前看來人類境況不好，躲遠點也是明哲保身。自己的身份太敏感特殊了，他不愿牽扯進去。

        班奈特吃完飯下樓準備，乾城特意讓他在陸龜背上加個位置。

        出城時，同行還有很多傭兵。自由傭兵們行色匆匆，傭兵小隊們有的選擇結伴，大型傭兵團成群結隊。

        咸魚小隊才四個人，混在中間壓根不起眼。

        乾城翻著傭兵晶片，查看上面信息。

        奧比以國家名義發布眾多除魔任務，傭金相當可觀。

        既然是趕路，路上便沒有多做停留。到了外頭，傭兵們各自散開，逐漸的周圍沒有其他人了。

        乾城癱在椅子上，陸龜行進速度不算快，搖晃的他想睡覺。

        和他們這支匿名小隊不同，向日葵傭兵團所接的每一個任務，除卻特殊保密的，其他都能查詢到。

        乾城發現他們短短時間內已掃除干凈十五城魔物，積分蹭蹭往上漲。

        魯道夫就坐在他身后，探頭看晶片，“他們團長是位精靈。”

        “什么？”

        “精靈啊，據說還有把傳說級弓箭，一箭射出，千里外斃命。”

        “這么厲害？”乾城在意的顯然不是他們有多牛皮，“都是錢啊！”

        “什么？”魯道夫沒明白。

        “我說，”晃著晶片，乾城羨慕道：“這么多任務，傭金夠用兩輩子了吧。”

        “”魯道夫幾次挑魔王搞事不成，如今開始懷疑是不是有錢就好辦了，什么種族之爭光明黑暗的，也許這位根本不在乎。

        當天晚上，他們尋了個村莊落腳，班奈特問了幾家居然沒人愿意收留。

        早在到這村子時乾城就發現，比起他以往去過的人類村落，這里的居民大多是些老弱婦孺。

        按理說，這次的災難還沒有波及到這，但看當地人臉上，大多帶著戒備驚惶。

        班奈特一再加高報酬，然而村民們還是拒絕了，有那年輕些的甚至讓他們趕緊離開。

        先前就在附近找了很久，除卻早沒人的殘破村落外，好不容易在這看到人煙。

        乾城不愿意在野外過夜，下了陸龜后慢悠悠走在村中。

        對比起“尼克賓”和之前去過的“洛哈林”等地，“斯旺”這邊破敗多了。

        除了年久失修的房屋外，時不時能看到滿目瘡痍的廢墟，坑洼地面上散落的未知尸骸。

        乾城停留在一處房屋前，小小院落里都是雜草。但看門窗上新加固的木頭，還是能夠看出有人居住的。

        看他停下，魯道夫緩步上前。

        “這里的人都怎么了？”乾城不解。

        從黑森林出去后，他見過繁榮昌盛的人類國度，也在民風不同的小鎮上流連忘返。品嘗美食泡溫泉，穿著最舒適的布料，睡著大床。

        對比起魔族蠻荒，乾城眼中的人類雖然各式各樣，但整體還都欣欣向榮。

        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這般衰落凋零。

        也許是他們在門口停留的太久了，緊閉木門傳來嘎吱聲，慢慢打開條小縫。

        有渾濁雙眼透過那點縫隙打量他們，乾城愣了下，回過神后馬上微笑點頭。

        魯道夫少年模樣，束手站著還算乖巧。德拉龍用上戒指，外表看去也很普通。

        班奈特牽著陸龜，站得遠了些。

        終于，房門被完全打開，一老太傴僂身形走出來，緩慢道：“你們是？”

        院落不大，兩邊都是雜草，只有中間一條通往房門的小道還算干凈。

        “路過的旅人，”乾城禮貌道：“奶奶，我們想找地方住。”

        老人觀察著他們，又看了眼天色，“你們怎么會到這里來？”

        “我們想去斯旺主城。”乾城為難道。

        老人有點猶豫，但看天色漸晚還是招呼道：“先進來。”

        乾城與魯道夫對視一眼，推開院門走進去。

        老人走在前頭，想到什么突然回頭道：“那龜不能進來，旁邊有空屋子，你把它放那去吧。”

        乾城使了個眼色，班奈特立馬照做。

        等四人進了泥屋，老人馬上關門。

        三十多平的屋子只有右邊一間房，簡單擺放木桌和矮凳，角落燃著燭火。

        老人正在鍋上煮馬鈴薯湯。

        房間里傳來老頭咳嗽聲，乾城注意力轉移，一老頭拄著拐杖慢悠悠出來。

        乾城站起問好，班奈特也跟著動作。

        魯道夫對外人畜無害，反倒是德拉龍坐在大門旁一聲不吭。

        老頭擺擺手，讓他們安心坐著后，自己去拿木板。

        乾城看了會，雖然不明白，但還是讓班奈特上前幫忙。

        在老人指揮下，他們用木板封堵了所有門窗，魯道夫湊近道：“不對勁啊。”

        不對勁還用說？進村就能察覺到。

        等到老奶奶忙完，每人分到一小碗馬鈴薯湯，喝著不算美味，但到底是熱的。

        不用再露宿野外，乾城心情好很多。

        幾人圍坐著邊喝湯邊聊天，老人很快放下戒備，大約是太久沒看到過年輕人話多了不少。甚至主動解釋道：“村里人不愿意收留你們，是害怕人聚集的太多了危險。”

        乾城困惑道：“什么意思？“

        “因為晚上有可能出現魔物，他們憑氣息找人，屋子里人多了就危險。”

        老頭說完，老奶奶也嘆氣道：“這些年，時不時有魔瘴飄散過來，地也沒法種了，年輕人都跑光了。”

        魔瘴區內人類無法生存，但濃度稀薄且沒有長期籠罩的話，撐是能撐下去的。

        “就算不生病，現在時不時的有魔物出沒，太危險了，有力氣走的都走了。”

        乾城困惑道：“光明教呢？”

        不是會負責驅散魔瘴嗎。

        “他們哪顧得上我們這種小地方。”

        魔瘴區偶有往外飄散是正常的，能維持就維持，維持不下去只能放棄。消失幾個村鎮無足輕重，反正大部分人會遷徙離開。

        “那你們為什么不走呢？”

        老人突然沉默，乾城意識到自己問錯了話。

        “我們年紀大了，不知道該去哪，就算離開這也沒力氣重新安家了。”

        年輕人可以從頭開始，但他們這樣的只能被留下。

        “你們子女呢？”魯道夫沒那細膩心情，問的直接。

        “沒了，上山砍柴的時候失蹤了，只找回了帶血的衣服。”大約是過去太久了，老人如今提起，語氣中更多是麻木。

        乾城剛想安慰兩句，突然停頓。

        魯道夫跟著看向門外。

        德拉龍還坐著不動。

        班奈特雖沒察覺到什么，但相處久了默契還是有的，意識到不對，他默默靠近乾城。

        老人聽到屋外響動臉色大變，忙將燭火吹滅。

        隨著風聲，窸窸窣窣聲從遠到近。

        兩位老人抱在一起默默祈禱，每每這種時候，他們只能選擇干熬。

        之前交代過這種情況要保持安靜，乾城體諒他們心情，坐著不出聲。

        魯道夫卻湊近道：“這就是拼運氣啊。”

        魔物們在村莊中游蕩，沒發現“獵物”還好，發現了就只死路一條。

        難怪進村來看到的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死氣，沒想到他們就是這樣過日子的。

        這也就是些低級魔物，但凡有點智商的，躲再好，再不發出聲音一樣要完蛋。

        乾城看著手中馬鈴薯湯，剛進屋子時就觀察過，這對老夫妻應該沒有多少食物了。可就算如此，他們依舊分了口吃的給自己。

        這些人是以什么心情堅守在這的呢？等死嗎？大概吧。可就在五六年前，這里還不是這樣的。

        從老人們懷念語氣中，乾城聽他們描述過這個村莊以前的樣子。牛羊成群，稻田蛙叫，小孩們拿著風車光屁股奔跑，年輕夫妻們做著買賣。

        偶有外地旅人和商人路過帶來些新鮮玩意和消息，可就在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天，峽谷中魔瘴飄散過來，然后一切都變了。

        有人生病，有人失蹤，越來越多人拖家帶口離開這。最后留下來的不是老人，就是身有殘疾無處可去的可憐人。

        放下碗，乾城站了起來，在老人驚恐目光中走到窗邊。

        他透過縫隙往外看，村道一片漆黑，月光下有魔物身影移動。

        這些低級魔物漫無目的，有的進入無人院落嗅聞，有的拿泥墻當撓癢板不斷蹭后背，還有的跟雞似扒拉著地面。

        “你，那娃娃！”回過神，老人輕聲喚著，“快回來。”

        魯道夫看他們白了臉，聳肩道：“別害怕。”

        “不能出聲啊，不要靠近窗戶。”老人非常緊張。

        乾城就跟沒聽到似，移動腳步走到門后。

        德拉龍正坐著，看到他面無表情的臉，稍稍往旁讓了點。

        乾城抽開抵門木板，干脆利落往外推。

        深夜中，寂靜村莊某一戶突然打開門，“嘎吱”聲響惹來附近所有魔物。

        乾城邁步出去，夜風吹過他發梢。

        兩位老人完全呆住了，顫聲道：“他要做什么？自殺嗎？”

        年紀輕輕有什么想不開的。

        看出他們的擔心，魯道夫咧嘴道：“別緊張，他是外邊那群的祖宗。”

        兩位老人又是恐慌又是悲觀，完全沒聽他在說什么。

        乾城到了院子吹了風，腦子突然清醒了。看著月光下幾十雙紅色眼睛，他又面無表情回過身。

        魯道夫還想跟老人調侃兩句，肩膀忽然被提起。

        乾城一手抓過他拖到門口，趁德拉龍沒防備又飛起一腳。

        當著兩位老人的面，他表情輕松關上門，笑容滿面走回來。

        “這”班奈特聽著門外大罵有些不知所措。

        乾城一點都不在意，對老人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柔和道：“您讓我們住宿，幫著打掃衛生是應該的。”

        看出不對勁，兩位老人不敢再說話。

        乾城嘆息般勸道：“再留戀的地方，不適宜生存了該走還得走，人總要往活好了努力的。”

        他讓班奈特拿出錢袋，留了大半在桌上。

        門外尖叫慘嚎聲持續了段時間，很快整個村莊重新恢復安靜。

        乾城也沒讓外頭的一龍一人再回來，等到天亮，他起身帶著班奈特離開。

        沉默了一晚的老人突然叫住他，小心翼翼詢問道：“您是什么人？”

        房門被打開，乾城背對著。

        班奈特已經走出去，院落外，魯道夫吊兒郎當站著，更遠地方，德拉龍坐在魔物尸體上。

        乾城猶豫了下，輕聲回答道：“魔人。”

        老人顫抖身體，才鼓起的勇氣很快又消失。

        乾城無奈搖頭，剛要重新邁步，身后再次傳來微弱聲。

        “謝謝”

        乾城表情復雜，“還是謝你們自己的善良吧。”那般情況下還愿意冒險收留他們。

        走出房門，他想到什么又停下，平靜交代道，“還有，我是我，魔人是魔人。”回過身，他微微笑道：“不要輕信魔族。”

        若是因為自己做的事讓老人們相信了魔族，這多少有點殘忍。再不想承認現狀也是如此，人類與魔族是天敵，普通人對魔族就像羊羔對野狼。

        自己的行為是個人的事，若因此讓羊群信了狼，罪過大了。

        班奈特牽來陸龜，乾城面對魯道夫指責目光淡定非常。

        進入村莊的魔物都被清理干凈，他哼著小曲心情還算美麗。

        迎著朝陽，咸魚小隊心思各異。

        乾城這會還不知道，前方有個驚天消息正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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