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昶正六年,雲陽宮。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劃破紅瓦白墻中的夜色。
房門開開合合,宮女們端著盆盆清水進去,又匆匆端著血水出來。低垂著頭,步伐慌亂,因雙手哆嗦,水在盆中蕩漾,時有濺灑。
“娘娘,您再使點勁兒——”房中產婆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卻也不復沉穩,“快快快——換水!”
門外,一身明黃的男子雙手叉腰,來回踱步,額上冒著細密的汗珠。
此時,太醫署的十二名御醫伏跪庭下,噤若寒蟬。或因惶恐,又或因三個時辰跪姿,皆是微微顫抖。
“嘩啦”房門再度打開,男子趕緊透過門縫往里瞅,卻只能瞧見輕盈的紗帳隨著宮女們裙擺帶起的風翻飛。
那男子終是未能忍住,隨手抓著名小宮女:“里頭情況怎樣?”
突如其來的詢問,嚇得那小宮女手中端著的銅盆,“啪——”掉在地上,血水甚至沾染了那抹明黃的衣擺。她趕緊跪下,想回答卻發現自己嘴里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一個音。
正當那小宮女嘗試著努力張嘴時,房門再次打開。“滾——”那抹明黃的衣角便從眼前消失,朝著房門走去。
小宮女雙肩一沉,長呼口氣,抓起銅盆便跑。
“鶯歌,如何?”
名喚鶯歌的女子,便是這雲陽宮里的掌事宮女,素來以沉穩老練,頗受好評。此時的她,衣裳污穢,發髻凌亂,再不復平日里有條不紊的模樣。
鶯歌驀然跪下,用手背抹了把雙頰掛的眼淚,腰板卻挺得筆直:“稟陛下,娘娘說她如今已是兇多吉少,難過此劫。她想在閉眼前見一人,望皇上垂憐。”
聽她這么說,流戢有剎那恍惚,又強行讓自己瞬間鎮定:“誰?”
“花舞。”
“花舞?”他想起來,花舞是鶯歌的雙生姐姐,也是雲陽宮的大宮女。相較不茍言笑的胞妹,她卻活波嬌俏,甚得宮人們喜愛。
太監總管王陸往前輕邁一步,在他身后提醒:“陛下,花舞早前犯事,已被逐出宮去了。”
“把人找來!把王都掀了也要給我找到!”
“是!”王陸退下去,即刻安排人出宮尋找。
艱難的生產仍在繼續,生生嘶喊回蕩在深深宮墻中。
燈火搖曳,映襯著流戢的臉忽明忽暗,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心煩意亂,忐忑不安。
待到王陸帶人回來,已是半夜。卻見流戢坐在凳上,御醫正給他包扎右手,又憋了眼柱子上殘留的血跡,心下便了然,自家主子此刻當是真正亂了心神,才會借助疼痛冷靜下來。
又思及幼時一同長大的情誼,他作了一揖,關切道:“江山社稷系于陛下一身,陛下定要保重龍體呀。”
流戢左手袖袍一揮,“無妨!人可帶來了?”
“是”王陸擺手示意,身后的布衣女子一瘸一拐走上前來,艱難地屈膝行禮。
流戢抽回自己的手,揮手讓御醫退下。一邊自己單手把未包扎的布頭塞進手心與包布的縫隙,一邊打量眼前這名女子,身形瘦弱,臉色蠟黃,眼圈青黑,實在與記憶中號稱雲陽宮開心果的身影難以重疊。
“這——?”他不禁倏然皺眉,疑惑地看向王陸。
“回稟陛下,此女被逐前身受杖刑,如今傷重未愈,故而……”話未說完,鶯歌打開房門,匆促向流戢行了個禮,便拽著花舞進去“別磨蹭了,快跟我走!”
房門開合間,凄厲的叫喊聲起伏,流戢捏緊拳頭,右手的疼痛感稍稍緩解了他焦躁不寧的情緒。
當鶯歌掀起紗帳,花舞瞬間被眼前這光景給怔住。
云昭若躺在床上,面無血色,長發已被汗水浸濕,五官因疼痛而扭曲,床褥和衣衫早已血色斑駁。產婆們把她的腿弓起來打開,不停用熱水給她擦身子,教她調整呼吸,但似乎并不能絲毫減少她的疼痛。
她轉頭看見驚惶的花舞,嘴角彎起一個輕微的弧度,虛弱的招了招手,“花舞——過來——”
那個瘦弱的小丫頭,總算回過神來,雙眼噙淚,卻倔強地始終不肯邁動腳步。
眼見兩人僵持不下,鶯歌便繼續拽著她上前,強行扣著她的肩膀讓她跪在床前。
注意到她拖著一只跛腳,云昭若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疼嗎?”
花舞咬唇,別著腦袋不看她,強忍淚水。
“也罷——我知你怨我憎我,可我又能如何——嗯——”再一次劇烈的陣痛差點奪走她的神志。
鶯歌也跪下來,拼命搖頭,“娘娘,您別再說話了——,誕下龍子再說好不好——”
“我怕我沒時間了呀,”疼痛稍稍緩和,云昭若艱難地側頭看著花舞,“花舞,你是最后一個見過——見過他的人,他于我可留有遺言?”
“沒有。”
“我再問你一次,可有遺言?”
“沒有。”
云昭若起身,全然不顧阻攔她的產婆們,伸手把她的頭掰正,讓她一直閃爍的目光無法逃避自己,“花舞,他一定有話對我說對不對——我自問這些年帶你不薄,我甚至曾經拿命護住你們姐妹,你就告訴我好不好——求你——?”
“哇——”一直強作鎮定的小丫頭終是崩潰,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下來,抽噎著搖頭。
“花舞,我就要死了!你還不肯說句實話嗎?”下腹的疼痛讓云昭若忍不住雙手收緊,以至于她沒能感覺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在花舞的皮肉里。
“娘娘——”鶯歌此刻也淚眼婆娑,她轉過頭抓住花舞的衣袖,“花舞,你快說話呀!”
花舞深吸一口氣,抹了把眼淚,一抽一抽地說:“好,我說!他的最后一句話是,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死生不見——”
“死生不見——”云昭若呢喃著,松開手倒下去,任由淚水從眼角汩汩流淌,又與汗水混合流入青絲。“哈哈哈——”她笑,聲音悲涼,“那便——如他所愿——死生不見吧。”
“哎喲,我的娘娘哎,快別再費力氣說了啊。來,再使把勁兒——”
“熱水!快!熱水!“
流戢隱隱約約聽到屋里傳來嘈雜的聲音,心情愈加煩躁。
只聽得一聲“啊——”,隨后便伴隨著嬰兒一聲聲清脆的啼哭。
些許過后,房門打開,一屋子產婆和宮女跪在門口。為首年長一些的產婆滿臉通紅,抑制不住的欣喜之色:“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新添得一位龍子!”
“好!好呀!哈哈哈哈!”流戢提著的心瞬間放下,母憑子貴,封后便順理成章,總算是能堵住那幫老家伙的嘴了。
“賞!”
“謝陛下!”
流戢透過門框往里看,紗帳將里頭遮得嚴嚴實實,也只能依稀瞧著里頭的人影隨著燭火跳動。
那老婆子偷摸著打眼一瞧,便看穿了他的心思,安慰到,“陛下請放心,娘娘已無礙。只是生產用盡了氣力,疲勞過度,現下便睡過去了。”
“讓她好生歇息吧,”他的頭往屋里又探了探,“誰若是驚擾了她,我要他腦袋。”
“是……”廊下產婆子和宮女們紛紛叩首。
第二日,天色漸晚。
“總管——總管——”小太監擦了擦額上細密的汗,焦急地一聲一聲喚著坐在榻上打盹兒的王陸。
“梆!”一記拂塵敲在他頭上,王陸懶散地睜開眼,“叫喚什么,爺爺我昨晚一宿沒睡,大清早叫喚個什么勁兒?”
說完他斜眼憋了眼窗外,卻是晚霞滿天。“咳咳——那個,大晚上的叫喚個什么勁兒。”
小太監摸了摸頭,答道,“總管,陛下喚您過去呢。”
“梆!”佛塵再次敲下來,“你怎么不早說!”
“那不得叫醒您才能說嘛。”小太監低聲咕噥,一抬眼,榻上哪里還有王陸的影子。
當王陸隨著小太監跨進御書房的門檻,不由得深吸一口涼氣。
屋里書架東倒西歪,書本、畫軸散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盒子、箱子或開或合,隨意地擺放在案幾和地上,許多銀器倒在地上,反射著雜亂微弱的光,窗下散落著打翻的瓷器碎片。整個屋子凌亂不堪,仿佛剛進行過一場激烈的打斗。
而流戢,正撅在一堆木匣子里,找尋著某樣東西。
他聽見門邊的腳步聲,也沒起身,“王陸,快幫我想想,我兒時常帶著的那塊金鎖放哪里了?”
王陸走進一步,“陛下可是在找那塊刻有’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金鎖?”
“嗯”他點頭。
“奴才這就去找。”
不多時,王陸便捧出一只荷包,“陛下,請看。”
流戢接過來,摩挲著那荷包上繡工精細的針腳,然后掏出金鎖,塵封多年,卻依舊光澤錚亮,“自從母妃薨后,這鎖便再沒見過天日,竟也十八年了。”
“陛下可是要將這金鎖贈予小皇子?”
流戢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撣撣身上的灰,向著雲陽宮的方向負手而去。
王陸朝小太監努了下嘴,隨后邁著細碎的步子跟上。
那小太監會意,看著這一地狼藉,忍不住扶額,誒,這得收拾多久。
夜幕低垂,繁星點點。微風輕拂,各宮的燈火跳動搖曳生姿。
當流戢再一次踏進雲陽宮的門,卻沒有感受到新的生命為這宮廷帶來的喜悅和生氣。
當他進屋,各種精美的綾羅綢緞、奇珍異寶堆在桌上,他的小兒子在搖籃里沉睡,而一屋子御醫和宮女們卻滿臉的愁容。
他加快腳步,行至床前。云昭若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幾近透明,但呼吸還算均勻,甚至能看到她的睫毛隨著眼皮微微顫動。
他輕呼一口氣,坐在床沿上,為他的愛妃掖了掖被子。然后拿出金鎖,轉身走到搖籃前,輕手輕腳地掛在那孩子細嫩的脖頸上,轉頭壓低聲音問道:“怎么回事?”
三名御醫立刻跪下來,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說!”音色低沉,不怒自威。
頃刻間,仿若時間凝固,房間里安靜得有些可怕。
“你說!”流戢隨手指向中間的御醫。
那御醫立刻伏下身,“回陛下,娘娘自誕下龍子后,便未再睜眼,至今昏迷不醒。臣等已施針用藥,用盡畢生所學,仍未見起色。若再無蘇醒跡象,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不會再醒了。”
自那日后,盛寵下的雲陽宮便長年宮門緊閉,宮墻外重兵把守,再無人見過曾讓六宮粉黛無顏色的云賢妃,也再不復昔日的門庭若市。
經年累月,便有不少宮中秘聞在宮人侍衛中流傳。有人說,云賢妃早已仙逝。也有人說,云賢妃觸怒圣顏,終身禁足。
“那小皇子呢,他人在何處?”小宮女坐在廊下臺階上聽故事,左手背托著下巴,右手食指繞著鬢邊垂下的頭發把玩,一張鵝蛋臉嬌俏可愛,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此刻她撲扇著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巴巴地望著身側的太監。
“這小皇子呀——”太監又湊近了一點,聲音壓低向她耳語“他呀,就在——”
“梆!”一記拂塵敲頭的聲音。
“哎喲”那太監摸了摸頭,憤憤對來人說,“總管,我都多大了,您還敲我腦袋!”
“梆!”“梆!”“梆!”
那太監趕緊開溜,“小葉子,下次再聊啊——”
王陸拿著拂塵在后面攆,“小兔崽子,就知道偷懶找小姑娘聊天,看咱家不敲碎你的天靈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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