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早市熱鬧得很。

        就坐落在京都的西南角兒，趁著天亮進城的人都得從這地方過，人多眼雜倒還算干凈。

        還未踏進，就聽得叫賣聲嘈雜喧嚷，馬嘶人聲此起彼伏堵了耳朵。

        賣新鮮果蔬的，西域奇珍的，夾雜在各色人頭擁擠的早點鋪子里，騰騰熱氣驅散了早春的寒涼，面點熟食香味撲鼻。

        一碗乳白色的新漿下肚，配上剛起油鍋的酥黃糖餅，瞬間肚飽腹暖渾身暢然，給予新一天的蓬勃。上碼頭的，走船的早上都喜歡來這兒打打尖，裹足了胃干活也松快。

        誰都不敢想二十多年前，大淵建國之初，民生凋敝、百廢待興。

        前朝荒淫無度，沉重的賦稅壓得百姓起不來身，怨聲載道。好在蒼天憐憫，賜了如今這么個寬厚仁德的皇上，起于微末卻不忘初心，每日拙心勤政，護百姓安樂，天下太平，近幾年更是呈強國之勢崛起。

        到如今已是昌建二十三年。

        不說京城，就連最偏遠的邊境地帶也是欣欣向榮，百姓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積極地經營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

        曲天楊就是在這種熱鬧中踏進了其中一條被各色攤販擠占得滿滿當當的道兒，不寬不窄正好能容得下一輛馬車通行。

        他目標清晰，并未被周遭的叫嚷美食所擾，徑直走向一家賣豬肉的攤子，排在他之前的還有兩三個挎著籃子的婦人，看起來生意不錯。

        這一路風塵仆仆，還未來得及找處地方修整曲天楊就進了城，形容自然不是太修邊幅，胡子拉碴地提著劍，一看就知道是個落魄的江湖客。

        模樣雖還能看得出有幾分俊俏，雙眸明亮有神，可這種人走南闖北的沒個定性，誰知道以前干過什么腌臢事兒，說不定手里還沾過血，可怕得很。

        因此原本聚在一處閑聊的幾個人也不敢同他對視，見人走近紛紛攏著袖子往前湊了湊，生怕惹上什么麻煩。

        曲天楊倒是絲毫不介意，從容地排在這條避他不及的隊伍之后，悠哉地打量了攤子之后圓潤壯實的攤主一眼。

        那攤主赤著壯實肥厚的上半身，一手砍刀，一手油紙包，按著部位分量，干凈利落地切下整塊的肉，在用草繩打上個靈巧的結，眉開眼笑地遞給客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做生意的老手，左右逢源，干得那叫一個得心應手。

        “誒，老王，骨頭上給我留點兒肉，別全剔了，我拿回去煲湯！”

        “好嘞，這根豬骨正好有髓，拿回去給你當家的多補補！”話語間他已經連肉帶骨一起收拾好了，利索包進了油紙里。

        那婦人嗤了一聲，抱怨道：“給那死鬼吃好了有什么用，老娘留著自己吃！”

        話雖如此，她還是快速接過那一大包肉，放進了藍布遮掩的竹籃，趕著要替上工回家的男人做午飯去。

        往來都是熟客，做下九流生意的，沒那么多規矩。王強樂呵呵的也不惱，磨著刀迎接下一個客人。

        “老板，四兩豬梅花，再來一斤干肉脯。”

        低沉陌生的嗓音，帶著些南方的腔調，王強低垂的眼里精光一閃，磨刀的手也不停，揚著笑抬頭瞅了眼那客人，接著提過旁邊許久無人問津的豬后頸切了一刀，比手掌大些，一稱不多不少剛好四兩。

        “客人大氣啊，我這豬梅花賣得貴，還以為今天就要砸手里呢！得，我給你稱肉脯去。”

        曲天楊也不接茬兒，靜默看著他利落的操作，鬧得王強心里頭直罵娘，他們這行見過的人不少，就這種悶葫蘆最難搞，從他嘴里壓根兒套不出啥來。

        他背過身，拿著油紙從竹籃子里取出幾片封好的蜜味肉脯，手一頓又額外附贈了幾片。

        “小兄弟看著不像本地人，剛來京啊？統共算你五十文好了，以后多來我王家肉鋪照顧生意！便宜實惠，咱京城頭號招牌！”王強笑得臉上橫肉亂飛，兇狠的眉眼看著也慈善了起來，生食熟食分裝遞出了攤口。

        曲天楊伸手接過，垂眸從包袱里掏出一串銅板，似乎是他的全部家當，那包袱順勢就癟下去一大塊兒。

        看著寒酸，但架勢十足，曲天楊也沒數，直接揚手扔了過去，淡淡道：“不用找。”

        其速度之快，弄得王強暈頭轉向，被那串銅板的力道逼退了兩步才捂著胸口接住，火光登時竄上了頭頂，這人存心來找不痛快是吧。

        可等他回神那黑衣男子早跑沒了影兒。

        王強不爽地掂了掂手里的分量，五十文一掛的剛剛好。

        他輕蔑地哼了一聲，娘的，人在京城老子遲早給你查個底兒朝天！

        前后不過一瞬，王強又恢復了平常油滑憨厚的嘴臉，準備把手里那掛銅板丟到錢盒子里卻發現了不對勁。

        捧回來瞇著眼睛細細這么一瞧，臉色頓時精彩莫測，似驚似喜，手指著那錢掛子上的結直發抖，連帶著一身的贅肉也跟著顫了起來：“這結…這結！”

        外頭等著買肉的原本挺不耐煩的，瞧著他這么模樣也樂了：“這結…結什么呀結，還不快給我切肉去。老樣子啊，別墨跡！”

        此時的王強哪兒還管得了些老熟客了，粗獷驚叫一聲，奉若珍寶地捧著那錢串子，撒歡跑了出去，沒到半路連鞋都掉了一只，瘋了似的把街坊鄰居嚇了一大跳，急著把他給攔下。

        結果人沒攔住，倒聽見他狂喜道：“今天老子請客！鋪子上的肉隨便拿！”

        托他這奔走相告的福，沒一個上午，全京城下到販夫走卒，上到官紳富賈，只要是他們離墨宗的人，都得到了一個好消息——少宗主轉了一大圈，終于來京城了。

        另廂話題中心的曲天楊倒不覺得有什么。

        他早就聽說京城聯絡處眾多，只是自小到大長在江南，后來又常在晉北一代混跡，不曾親眼來瞧過。今天碰巧想吃肉，就跑去了王記肉鋪，哪知道遇上這么個碎嘴子，沒幾刻就把他的行蹤給泄露了出去。

        不過也好，他來京的事情也瞞不了多長時間。

        原想著先悠閑幾日，別那么早表露身份，結果剛入城就探得了那幅幽蘭圖的消息。僅憑他一人要去忠武伯府盜圖著實有些麻煩，需得借著京中諸位能人的力才能順利推進。

        當然對于京城離墨宗的震動，曲天楊如今還一無所知。他一手提著剛買好的酒肉，慢悠悠從人潮擁擠的集市晃出來的時候，正瞧見一群人夠著頭，聚在招工的告示板前交頭接耳。

        他也順道去湊了一個人頭，想找個活兒，貼補貼補早就見底的盤纏。

        “蘇府怎么又來招先生了？”

        “誒，蘇府招什么先生，他們家公子不是剛中了個二甲進士嗎，跑咱們這兒來招什么先生？”

        “你這就不懂了吧，給小公子找習武師傅呢！這不寫著呢嗎，強健體魄。”

        “也不知這蘇府抽了那根筋，一門子的讀書人，非要讓小公子自小習武。聽以前去應招的人說，蘇少爺好似對舞刀弄槍之事頗為熱情，來者不拒。有點真本事的人在府上混碗飯吃沒什么問題。”

        “真這么好？！瞧我這身板兒行嗎？”有一人動了心，挺了挺還算健壯的胸膛面露貪婪。

        說話人覷了他一眼：“嗨，你知道晚了。上次有個蹭吃蹭喝的江湖騙子坑了蘇少爺一百兩銀子，蘇夫人震怒，終于受不了把家里那些吃閑飯的師傅全遣出了府。我還以為要安穩一陣子呢，這不，招人的告示又來了。”

        “我說怪不得呢，前段日子多了那么些身強體壯的閑漢跟我們搶活兒。”

        “誰說不是呢！不過自那次之后，蘇公子帶回府的人都得蘇夫人親自掌眼，一個成功的都沒有，出來哪個不是垂頭喪氣的。”

        “嘿，這蘇公子不是做得一手好文章嗎，咋這么瓜。”

        “人家大家公子，前途無限的，那用得著我們這種小民操心！閑事莫管…”

        “一個六品官家的公子二甲頭榜，直接進了翰林院，莫說是王孫望族家的公子，要有這般造化怕是也難！”

        “這蘇夫人也厲害啊。你還別說，咱京城別的不多就是官兒多，他們蘇家能在這兒占個名頭可不止是家里的男人爭氣，聽說蘇夫人的娘家可是荊楚之地的富商，出手闊綽，連個普通家仆的月銀都有一兩銀子。哎，我這輩子能聘上他們家就夠了！”

        “我也想啊，聘了幾次沒聘上！”

        “只不過現在蘇夫人管著這塊，咱們可再沒機會鉆空子嘍！”

        雖沒能力，還不許誰做個夢吶！

        談論的話越說越酸，眾說紛紜。曲天楊抱臂在一旁站了會也算是全聽明白了，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下了那張招聘告示，悠然離去。

        留下一大對的碎嘴漢子面面相覷。

        “他…他揭了？”

        “誒，這人誰啊，之前也沒見過。”

        “哪兒冒出來的？！”

        “京城里搶活兒的外地人怎么越來越多了！晦氣！”

        “我看他也聘不上。”

        曲天楊自然管不得別人怎么想的，他初來京城，急需個環境不錯的落腳點，再掙掙回鄉的盤纏。等事情一過，好好兒在京城轉一圈就回江南，還來得及給他外公賀個壽。

        譬如拿下蘇府這個教習先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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