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深深，王宮禁苑。

        一處燈火如晝的宮室外，幾個宮婢侍立在殿前的臺階上，在春寒猶存的深夜里，相偎取暖，不免低聲說起了閑話。

        “這公主進去探視將軍足有一個時辰了，怎么還不見出來？”

        “彌將軍是為救公主才在祈福儀式中受傷，公主自然得多言語幾句，以示感激了。”

        “感激的話也不用說一個時辰吧，而且還是孤男寡女的，指不定里頭現在……”

        “咳咳，彌將軍姿容不凡，想來縱是山戎蠻族，應該也是喜歡俏郎君的吧。”

        說著，便是一陣壓抑著的竊竊暗笑。

        “你們的這些玩笑話還是莫開了，”一個稍年長的宮女朝身邊言笑晏晏的同伴擺了擺手，“我是徐公公親自點著來伺候這位公主殿下的，當時公公就囑咐我說，這位與一般的主子可不同，現下雖是無名份的蠻族公主，但他日貴不可言，得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伺候著。”

        幾個宮婢聽著皆倒抽了口涼氣：“莫非，竟是被王上瞧中，要晉封作貴人了？”

        殿外的私語聲，順著夜風穿過半開的窗戶，傳入室內二人的耳中。

        半躺在床榻上的彌蘇眼皮未抬，只冷冷吐字：“真的？”

        素祁一面收起為彌蘇療傷的物什，一面含笑著轉身看向他：“你我意料之中的，不是么？”

        “不過，他許給我的，只是妃位。”素祁的語調未變，目光卻是緊緊地凝在彌蘇臉上。

        “哦？”彌蘇一怔，蹙眉抬眼，嘲諷出聲：“看來你的巫神大人，這次忘了庇佑你呢。”

        素祁旋然一笑：“你放心，不管為后為妃，我都能拿到咱們想要的。”

        “倒是你，”素祁屈下身，伸出食指勾起彌蘇的下顎，極盡挑逗的曖昧模樣，“我已將自個交出去了，你什么時候也誠意一回？”

        彌蘇笑道：“我的誠意，你真的想要？”

        素祁看了眼彌蘇欲拔刀的手，笑著收回手，背轉過身：“算了，將軍今日身體不適，我看，還是改日吧，免得掃興。”

        “夜深如此，妾身就不打擾將軍養傷了，明日再來探望將軍。”

        說著，拿起桌案上的面紗，重新戴上，昂起傲然的螓首，推門翩然而出。

        待素祁回到自己的住處，身后的宮婢欲上前去為她的臥房點燈，卻被她抬手制止：“都下去。”

        聲音冷得像夾著冰棱的臘月寒風，凍得宮婢們一個激靈，不敢多言一語地魚貫而出，悄聲退下。

        素祁像瘋了般上前，推倒左側的書架，踢翻右側的屏風，接連不斷地“哐啷”聲響，在靜謐的暗夜里分外清晰，但卻未有一人敢出來勸阻。

        過了許久，刺耳的破壞聲才漸漸消弭。晦暗不明的屋內，遍地狼藉，女子伏在唯一完好的桌案上，肩背輕顫，不可言的悲傷，在愈發靜謐的暗夜里彌漫開。

        不知過了多久，緊閉著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素祁回頭怒喝道：“何人！”

        淡淡月色下，一道修長而立的身影，逆著光影看不清面容，能見的，只有一雙在幽暗中也熠熠生輝的金眸。

        素祁心頭一驚，念咒出手：“妖孽現行！”

        對方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躲開自己的咒術，依舊站在原地，身后卻緩緩現出了九條搖曳的毛絨尾巴！

        “是你！”素祁陡然想起了眼前的是何方妖孽，此時沒有了巫神的庇佑，她根本不是這九尾妖物的對手，心里驚懼不已亟亟地想著脫身的法子，面上卻依舊竭力保持著鎮靜，朝他媚然一笑，“雖說足下是鄙族故人，但這深夜私闖，似乎也不合賓客禮數。”

        眼前的九尾妖物卻沒有絲毫開口的意思，在晦暗難明的幽色下，素祁看不見他的神色，辨不出他的意圖，只能感覺到兩道目光緊緊地鎖在自己的臉上。

        床側的妝奩臺下，藏著巫神賜予每代祭司的圣水，足以抵御一切妖魔。

        素祁繼續笑著：“不請之客，妾身也不能怠慢失禮。您稍候，待妾身去尋些火燭。”一邊嘴上笑語應付著，一邊朝內室的妝奩臺走去。

        不料她剛走出兩三步，門口處的身影陡然閃至身前，似笑非笑的話語，帶著捉摸不透的意圖：“你要火燭？給你便是。”

        不過袖擺輕拂，屋內所有的燈燭都在瞬時亮起，原本目力難視的空間，霎時變得亮如白晝。

        素祁下意識地想閃避開，卻被牢牢定固住在原地，渾身都動彈不得。

        她只能驚怔地看著面前金眸男子，用著兩個指頭捏起自己的下顎，像是在品鑒一件瓷器，左右上下打量，眉間的川字，卻是愈來愈明顯。

        素祁訕訕笑道：“您若是想要妾身服侍，以恕上次之罪，妾身愿意……”

        “住口，”相唯在素祁的臉上冷冷地掃了一圈，唇角的譏嘲卻是顯而易見，“你的一言一行，真真是辱沒了你的這般容貌。”

        素祁臉上的笑容一僵：“您、您這是是何意？妾身不明白。”

        相唯松開素祁的臉，將兩根手指在袖口上擦了擦，像是沾染了什么臟東西一樣，滿臉的嫌棄。

        “粉太厚，話太多，心太黑。我可不信，區區三百年，就能將品性墮落成這種地步。”

        素祁僵硬地擠出一個笑臉：“妾身不……”

        “再多說一句，我就剜了你的舌頭！”相唯瞇著眼，冷厲的寒意從眼底蔓延開，“芷鳶可從不會這般低聲下氣，也不會以色事他人，你既然有幸長著她的臉，就給我留心些言行做派！”

        素祁被相唯拂袖帶起的疾風推倒在地，臉上的虛偽面具盡去，露出真實的猙獰表情：“妖孽，你若敢傷我半分，巫神大人絕不會輕饒你！”

        “喲，差些忘了你身后還有座大靠山！”相唯俯身細細看著那張除了眼眸，與畫中人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愈笑愈冷，“你謀劃的那些骯臟齷蹉事，我不想管，但你可別再讓我知道。否則，你的這張臉，還有這身皮，我一道當作補贈的見面禮，送到你的巫神面前。”

        “舍身飼主的忠心祭司，這可是巫方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第一人，我想，巫神他老人家定也能體會我的良苦用心。”

        素祁聽著相唯半真半假的恐嚇，驚駭地不敢多言半句，只能狠狠地咬牙盯著他。

        相唯起身：“這件事最好與你無關，若是被我查明是你做的手腳，又是一次誑我的圈套。”

        相唯拿過地上的一塊花瓶碎片，緊攥在手心，片刻后手松開，掌中只剩下些許粉末。

        他沖又驚又嚇的素祁幽幽一笑，眸子里是毫不留情的冷酷：“你可比這碎瓷片捏起來，要順手得多了。”

        暗潮涌動的一夜悄然過去，明媚的燦爛春光卻并未如期而來。

        彌若是伴著窗外滴答滴答的雨聲醒來的，雖窗外一片灰蒙蒙的，仿佛還未天亮。

        她素來是醒了，便再也無法入眠，索性直接下榻。可她剛剛支起半個身子，便頓覺頭痛欲裂，仿佛有無數尖錐在頭皮神經上猛砸，忍不住地又栽倒回床上。

        她依稀記得，昨日自己為了從扶兮嘴里套出有關相唯的秘密，豁出性命地一番痛飲，還真知道了一些相唯過去的糗事，但具體是什么，她如今卻已悲劇地記不起來了……

        之后的記憶，就完全混亂破碎如砂礫，零零星星，仿佛都籠罩著一層薄紗，她根本分不清那些到底是自己的夢境，還是真正的現實。

        相唯緊緊抱著她，相唯說永遠不會離開她，相唯說想跟她做壞事，相唯……

        彌若驚愕地發現，自己混沌不明的意識里，竟全是相唯的影子。他不懷好意的笑，他灼灼炙熱的目光，他善解人意的體貼，他溫熱安心的懷抱……全是他！

        她不自覺地攤開手臂，但手邊的床榻另一側，卻仍是空蕩蕩的冰涼。

        她無聲地苦笑。果然，只是自己的夢，醒了便是了無痕跡。

        她就這么躺在床上，腦中被放空一樣，直直地望著床帳頂端綴著的香球，第一次有了不愿動彈的念頭。

        門外突兀地響起兩聲叩門聲：“是我，我現在方便進來嗎？”

        是滟姬的聲音，但此刻卻有些說不出的異樣，帶著幾分難得的謹慎和壓抑的笑意。

        彌若托著仍有些痛意的腦袋起身，隨意地披了件外衫：“進來吧。”

        滟姬這次敢推開門，卻只是探進一雙眼睛，做賊似的四下環顧一圈，確保此時并無“非禮勿視”的場景，才舒了口氣似的放心進屋。

        彌若看著她這莫名怪誕的舉止，不禁笑道：“怎么，怕我屋里藏著吃人的怪物不成？”

        滟姬想起昨日意外瞧見的那香艷一幕，以為彌若是臉皮薄不好意思，也就不戳破，直奔主題：“你家狐貍呢？這大清早的怎么不在？”

        彌若無奈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別逗了，”滟姬拍了一把彌若，“昨兒還如膠似漆跟一個人似的，我都瞧見了，現在還瞞我做什么。放心，這事我除了君上，誰都沒告訴，夠義氣吧。”

        彌若茫然：“什么事？”

        “你這就又把我當外人了不是？算了，來不及計較這個。”滟姬拉過彌若，“昨兒，李炯不知是驚風還是著涼，燒了一整夜，現在還昏迷不醒著，那模樣嚇人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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