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窈窕淑女
黎洛棲一張小臉鼓成了肉包子,像松林山間的小松鼠,吃著堅果的時候,臉頰兩邊靈活地鼓動著。
蒸餅的韌,炸面的脆,羊肉的香,辣醬的咸,蘿卜的脆,還有那一點蔥白的辛香,直沖進(jìn)黎洛棲的舌腔,好復(fù)雜的味道,但它們交匯融合在了舌尖,就像一場盛宴呼啦啦地往味蕾里澆灌。
好幸福啊!
黎洛棲咽下了一口后,再次沉浸在這種陌生而豪華的味覺體驗里,一芍見她吃得眼睛都彎了起來,笑道:“少夫人,我再給您卷一個。”
她拍了拍心口:“湯……”
一芍忙給她盛了一碗,蒸餅的韌澀在舌腔里和濃郁的羊肉湯交融,瞬間化作了綿軟的面稠,仿佛入口即化了。
“好好吃啊!”
黎洛棲喝了湯后,見一芍還站在一邊,“一起吃呀!”
一芍搖頭道:“今早沈嬤嬤帶我來見少夫人前已經(jīng)用過早飯了。”
仆人跟主子一道用餐,在定遠(yuǎn)侯府里是沒有過的。
黎洛棲聽罷,又卷了一個餅來吃。
“少夫人,您可以把蒸餅撕碎,泡到羊肉湯里喝。”
少女瞳孔一睜,還能這樣!
于是依言照做,這有點像南方的面,但又不一樣,蒸熟的薄餅里透著氣孔,泡入羊肉湯時瞬間吸住了湯汁,再夾起一道送入口中,當(dāng)真又是另一番鮮香,明明沒有肉,但這面餅卻有了肉的滋味。
只是,黎洛棲啃完了兩個卷餅和大半碗羊肉湯后,已經(jīng)撐住了。
一雙眼睛遲疑地看著她:“一芍,我真的吃不下了,怎么辦……”
“吃不完便倒掉。”
黎洛棲一聽,“倒掉?沒人收泔水嗎,可以喂豬豬啊!”
一芍:???
“這個……”
“不然多浪費啊!算了,放著我晚上吃,你一會去廚房讓今晚別給我送飯了,以后你跟我一起吃,我一個人吃飯好無聊。”
一芍:“……”
“少夫人,您不能壞了規(guī)矩。”
黎洛棲雙手揉了揉肚子,打了個哈欠,“沒事的,我好困啊,屋子打掃完可以午睡了罷!”
一芍收起了食盒,打算等黎洛棲睡著的時候處理掉,扶蘇院沒有小廚房,因為世子爺不喜歡油煙味重。
“嗯,少夫人我給您鋪床。”
“不用不用,左右沒什么事做,對了,一芍睡哪個屋?”
“院子前頭的耳房。”
黎洛棲忽然想起件事:“對了,一芍,你在侯府一個月的工錢是多少啊?”
一芍被她問得住了,不過少夫人是扶蘇院的女主人,知曉家用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骸芭毁u進(jìn)侯府,簽的是死契,不過夫人善心,我一個月可以從帳房里領(lǐng)二兩銀子,已經(jīng)比晉安城其他府院的仆人要多了。”
“二兩?一個月二兩,一年就是二十四兩,三年就是七十二兩……”
黎洛棲掰扯著手指頭,越算越抓狂,不對啊,她在侯府里待四年才只能用勞動力換不到一百兩……
還不如直接拿趙赫延的一千兩走人,她饞銀子,但祖母說過,一個人一生的運氣是有限的,若是用了一回,那往后不僅沒有,不是你的終究還得還。
幸好她昨晚把銀票都塞了回去,她是要走,但也得等趙赫延身體好,沖喜任務(wù)完成才能心安理得地拿錢走人。
況且,他昨晚給錢讓自己離開,好像也不是個壞人……
一芍見黎洛棲趴在床上,笑道:“少夫人,您先睡,等晌午過后我再來叫您。”
“等等。”
一芍:???
“中午的食盒留下。”
一芍:“……”
無奈,一芍只好空手出了東廂房,剛出門沒多久,就見沈嬤嬤進(jìn)了院,登時低頭斂眉,卻聽她道:“都收拾好了?”
“是。”
“那也該開始抄家規(guī)了。”
一芍:!!!
沈嬤嬤見她一臉呆愣,搖了搖頭道:“一芍啊,夫人憐你忠心,不似其他丫鬟般有旁的雜念,才會把你安置在這扶蘇院里伺候少夫人,可你不能也跟著沒心眼啊!”
一芍低下頭:“奴婢曉得。”
沈嬤嬤抬了抬下巴,“開門。”
一芍咬了咬唇,少夫人忙了一上午,才剛歇下……
沈嬤嬤雙手疊在身前:“若是等夫人問起,那就是咱們這些當(dāng)仆人的辦事不力了。”
一芍指節(jié)敲了敲房門,只聽“吱呀”一聲,木門應(yīng)聲而開。
沈嬤嬤走進(jìn)屋里,果然見黎洛棲正睡得香甜,皺眉道:“少夫人,您是忘了還有事情要做了?”
此刻剛?cè)肓藟羿l(xiāng),渾身累得散架的黎小娘子:翻了個身。
沈嬤嬤眉頭皺得更深,抬手朝身后跟來的仆人伸了道手。
轉(zhuǎn)眼間,一芍就見沈嬤嬤手里拿了本簿子,蘸了墨的毛筆寫了一行字:
【睡姿幅度大,需要調(diào)整。入睡后不敏覺,毫無防備,需要鍛煉。】
寫完,她又頓了頓,在這寂靜的幾息間,沈嬤嬤又寫了句:【無呼聲,尚好。】
落筆成,沈嬤嬤將簿子擱回案托上,轉(zhuǎn)身從衣袖里掏出了一個金屬小銅件,左手掖起深色袖袍,朝床簾上的金錐掛鉤敲了兩下,只聽刺耳的“叮叮”聲。
黎洛棲皺了皺眉。
“叮叮~”
又是一串。
夢里,黎洛棲回到揚州老家,清晨趕集的時候,母親會給她買櫻桃冰酪,那攤販總是用小鐵揪去敲冰桶,就像這樣,“叮叮~”
突然,她猛地掀起眼皮,從床上坐起了身。
沈嬤嬤見狀,收回了金色小銅件,轉(zhuǎn)而在簿子上寫下:
【鈴聲需響過十起,方能清醒。】
而此時雙手撐在床上的黎洛棲,還有些懵。
揉了揉眼睛道:“沈嬤嬤,你找我何事啊!”
此時手里拿著毛筆的婦人,逆光站在床頭,儼然一位神情冷肅的執(zhí)筆判官。
【無起床氣,尚好。】
寫完,便闔上記事簿,“少夫人,奴是來提醒您,夫人讓您抄的十遍家規(guī),該動筆了。”
“噢~”
她還以為是什么事,重新趴回床上,“我一會睡醒就寫啊……”
沈嬤嬤心平氣和地從仆人手中的托盤上拿下一本棕色暗紋折子,抬起手時,那折子便如卷軸般往下一落。
沈嬤嬤個頭很高,而這折子比她還要長,上面密密麻麻的,爬滿了——字!
本來還睡意昏沉的黎洛棲,瞬間清醒了。
“這是家規(guī)?!”
黎洛棲人傻了,“我家的家規(guī)只有幾行字:不虛榮,不自卑,好好吃飯,有空就睡,努力生活,善良待人!”
沈嬤嬤輕笑了聲,彎腰時,那副笑在黎洛棲眼里放大,“少夫人,跟我念侯府家規(guī)第一條,“心術(shù)不可得罪天地,言行皆當(dāng)無愧圣賢。存心不可不寬厚,處事不可不決斷。”
黎洛棲看著那折子上的第一行字,心道,這不就跟她說的一樣嘛,侯府這家規(guī)是不是在外頭找人代寫的啊,按字?jǐn)?shù)給錢,恨不得把四書五經(jīng)、三綱五常全都塞進(jìn)去。
“曾子曰三省勿忘,程子之四箴宜記。花繁柳密處撥得清,方見手段,風(fēng)狂雨驟時立得穩(wěn),才是腳跟……”
此時晌午,日頭把院子曬得暖烘烘,一芍把椅子都搬了出來,讓黎洛棲坐在院子的石桌上抄家規(guī),主要是怕她待在屋子里,一悶人就往床邊挪了。
而黎洛棲為了止困,還一邊抄一邊念,結(jié)果把旁邊守著的仆人都活生生給念困了……
正院的起居室里,月歸將熬好的藥送到趙赫延跟前,此時他咳聲難止,戰(zhàn)場上受的那兩箭淬了毒,讓他的傷口難以愈合,毒素更是順著經(jīng)脈在四肢百骸里擴張,當(dāng)時侯爺夫人遍請名醫(yī),哪怕是太醫(yī)院里的院正都忍不住道:“若是旁人,早就當(dāng)場斃命了。”
趙赫延吊著一口氣回來,是因為當(dāng)時他領(lǐng)兵過夾道前,突然有所預(yù)感,帶上了出征時祖母從明鏡寺里給他求得的靈臺丸。
但繞是如此,他的身體時好時壞,誰都不敢說能治好,也許,哪一天就去見天王老子了。
此時就連月歸給他遞來的藥湯,他喝上一口便因為咳嗽而幾乎全吐了出來,根本咽不進(jìn)。
“世子!”
月歸忙拿過帕子給他擦拭——
“哐當(dāng)!”
突然,藥碗讓一道外力盡數(shù)撒到了地上,連同那翠玉盞也香消玉殞了。
一旁的月歸卻習(xí)以為常,對趙赫延那陡然低沉暴躁的情緒司空見慣了。
男人重重地喘著氣,倚到床頭,臉色蒼白,“出去。”
他的聲音很低,但足夠讓月歸聽見。
“是。”
病人么,不能逆著他來。
誒。
月歸熟練地收拾好地上的碎渣后,握著托盤出去,房門逋一打開,便傳來一道清麗的聲音。
“娶媳求淑女,勿計妝奩。嫁女擇佳婿,勿慕富貴。”
黎洛棲的聲音如珠玉落盤,安靜得像這庭院里被風(fēng)拂過的槐樹,仿佛是一場不打擾的存在。
只是,她在寫到這里時,忽然頓了頓,抬頭朝沈嬤嬤道:“可我不是淑女啊,難怪世子不喜歡我。而且我家是看在聘禮上才同意了這門婚事,豈不就是你們家規(guī)里寫的’慕富貴’?”
她話音一落,院子里便傳來了幾道低低的笑聲。
和著一陣清風(fēng)裹來,劃破那死水一般的幽冥深淵,從此,天光乍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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