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景光端著餐盤回到酒店的房間,  馬丁尼正仰躺在沙發(fā)上玩俄羅斯方塊。

        天氣預(yù)報說今晚有雨，但這場雨遲遲沒能下得下來。房間開著窗，風(fēng)從外刮進(jìn)來,  刮一圈后緩緩消失了。

        馬丁尼打了個噴嚏。放在手機屏幕上的目光慢慢挪到剛進(jìn)門的人身上,  他聞到了空氣里來之不易的甜膩味道,  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看得出來他很喜歡松餅，選酒店的時候就反復(fù)打電話問前臺廚房里有沒有這道餐點，換了幾家后才定下來。有時候喜歡一個東西就是在瞬間的事情，而一旦喜歡上,  在煩膩之前是戒不掉的，為了這臨時的沉溺，再麻煩也算值得。

        幫蘇格蘭威士忌逃走也是這個道理。

        馬丁尼對組織里的人其實都沒多少感情,  雖然他是東拼西湊長大的。

        他曾經(jīng)喜歡過貝爾摩德神奇的變裝手段，可奈亞說他的「偽裝」也能做到這一點。

        也喜歡看基安蒂被科恩的含蓄的反差舉動哽得說不出話的樣子，奈亞嚷嚷著要「話術(shù)」檢定給他現(xiàn)場演示。

        當(dāng)他覺得朗姆老大猜忌別人的冷酷心腸很有意思的時候,  奈亞得意地掏出了「心理學(xué)」。

        他還試圖打聽過那位先生的身份，得到了奈亞一句“那還是不要了吧，知道秘密死得快哦”。

        因為奈亞的存在，那些人類特有的東西在技能的作用下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對這個世界抱有愛意不熄的好奇是一件好事。不知道是誰這樣說過，這句話于某一個時刻在馬丁尼腦海中憑空出現(xiàn)了，每當(dāng)他年長一歲,  靈魂深處便會響應(yīng)來自遠(yuǎn)方的呼喚。

        「你是應(yīng)當(dāng)知曉世界上所有事物本質(zhì)的。」

        可了解事物的本質(zhì)并不能讓他離這個世界更近。

        觸及的事物越多,  他領(lǐng)會的速度就越快,  觀測那些東西的距離就越遠(yuǎn)。

        在十歲那年生日的時候,  馬丁尼收到了組織里各個成員送來的禮物,  即使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不算好。

        必要的社交活動嘛,  十歲的馬丁尼已經(jīng)很清楚大多數(shù)人行為背后的目的了。

        朗姆老大送了他一把槍；貝爾摩德送給他心心念念很久的最新款手機；基安蒂和科恩合資購入了游戲掌機；皮斯科大老遠(yuǎn)從日本運到美國限量版汽車；伏特加想了很久也沒找到合適的禮物,  直接給他包了個厚厚的紅包；那位先生倒是沒有送禮物，只是讓貝爾摩德轉(zhuǎn)述了一句生日快樂。

        而面對著馬丁尼期待的眼神，琴酒敲了敲他的腦袋。

        說敲完全不能體現(xiàn)他的糟糕的態(tài)度，那簡直是在大夏天沒有刀的時候砸西瓜的力道，給馬丁尼一下子錘懵了。

        “不干活就滾遠(yuǎn)點。”琴酒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別把自己當(dāng)個孩子，馬丁尼，孩子的特權(quán)就是愚蠢，你沒有那樣的特權(quán)。”

        然后他就合攏風(fēng)衣的領(lǐng)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么，在那一刻，馬丁尼覺得自己被這種毫不掩飾的態(tài)度拽入了某種神奇的感覺里。

        「心理學(xué)」能揭露一切真相，如果說罵他是出于本心，想揍他是出于本心，覺得他煩人又惱火是出于本心。

        可為什么救他也是出于本心，替他收拾爛攤子也是出自本心呢？

        人類是這么復(fù)雜的生物嗎？

        馬丁尼搞不懂，但他覺得自己有些喜歡上人類了。

        就和現(xiàn)在喜歡熱乎乎的松餅一樣的喜歡人類。

        “你這樣跟著我沒關(guān)系嗎？”諸伏景光把餐盤放下，憂心忡忡道，“在別人眼里，你會也沾上‘背叛’的名號的。”

        馬丁尼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因為嘴里塞得滿滿的，完全聽不出來說了些什么。

        接過諸伏景光抵來的水，喝了一口，他心滿意足拍拍肚皮，“不會啦，最多就是被你挾持，罪魁禍?zhǔn)走�是你，我馬丁尼清清白白超壞一人。”

        諸伏景光想說你這種暴飲暴食的干飯方式回到組織說不定得胖兩斤，怎么也看不出來挾持的樣子。

        但接著馬丁尼又拍拍桌，說起了正事來：“波本和萊伊不是一起來的，我最多只能拖住他們其中一個，剩下一個你得自己解決。二選一的話你選誰？”

        諸伏景光警惕起來，有些拿不準(zhǔn)他現(xiàn)在是在詐自己的“同伴”還是單純地詢問。

        之前他就問過波本的事情，得知他們關(guān)系還算不錯后就沒有繼續(xù)問下去，這個消息如果傳進(jìn)組織，波本肯定也會被懷疑。

        但馬丁尼之前說過，他不想被騙。

        給不出不欺瞞又不暴露同伴的答案，諸伏景光只能說：“我隨便。”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組織給你一個選擇，讓你真正作為我們的一員留下來，你會愿意嗎？”馬丁尼說得很誠懇，“琴酒沒來是好事，只要你改變主意，我有底氣說服朗姆哦。”

        “不，”諸伏景光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不知想起了什么，他露出帶著緬懷之色的淺笑，“曾經(jīng)有人對我說過「一開始的時候，肩上的責(zé)任感會提醒著‘你到底是誰’，可人類是被經(jīng)歷塑造的生物，靈魂里摻入一點黑，白色就不再是白色了」。”

        馬丁尼：“本來就是啊，畢竟你在組織里也呆了這么久嘛！”

        “我的運氣不好，但我不會變成那樣。”說這話的諸伏景光好看的雙眼彎氣，整個人干凈又溫和，“我的老師不會希望我變成那樣的。”

        馬丁尼瞪圓了眼：“誒，你還有老師嗎？”

        “當(dāng)然。”

        “可惡，我沒有時間去學(xué)校，教我東西的只有組織成員和奈亞……嗯，還有我的網(wǎng)友，我也好想體驗校園生活哦。”

        諸伏景光這才想起了他的身世，說他完全是隔絕外面的世界長大的也毫不為過。

        這么看來……這個孩子能成長為現(xiàn)在的樣子，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啊。

        想到這里，他緩緩垂下眼，思考了半晌后才動了動嘴唇。

        “你現(xiàn)在十四歲，又很聰明可愛，去念國中的話說不定會交到同齡的朋友。國中畢業(yè)選擇感興趣的專業(yè)讀大學(xué)，大學(xué)里不用忍耐看見尸體就想要嘔吐的生理反應(yīng)，沒有踩在死亡邊界線的槍械逃亡，需要苦惱的只有學(xué)分和戀愛。”

        “所以，馬丁尼，”他說，“要不要干脆和我一起離開呢？”

        諸伏景光的聲音比風(fēng)還要輕，還要緩，他十分真誠，是「心理學(xué)」判定下的真誠。馬丁尼呆了幾秒鐘，又被自己猶豫的想法嚇住了。

        “他們不會因為看不見奈亞就說我是小騙子嗎？”他問。

        諸伏景光搖搖頭：“說不定會覺得這樣的黑貓朋友很酷。”

        “也不會因為考試失敗拿搶抵著我的腦袋嗎？”

        “考試沒有失敗一說，馬丁尼，雖然我覺得你的成績不可能不好，但如果有那樣的事情發(fā)生，更多的老師會讓你下次加油。”

        “學(xué)校里的人會……會……”馬丁尼說了半天也沒吐出后半句話，其實他已經(jīng)很清楚了，那就是一個他沒有接觸過的另外的世界，和組織相比就像是伊甸園一樣的地方。

        那些學(xué)生都是孩子，孩子總是擁有特權(quán)的。

        “好可惜啊，”他喃喃著，“要是早一點告訴我就好了，要是早一點，就早一點點，在一切都沒發(fā)生之前告訴我，我一定會給琴酒留下一張「我再也不要和笨蛋老男人呆在一起了」的紙條，然后跟著你離開的。”

        諸伏景光溫和地看著他：“可現(xiàn)在也還來得及啊。”

        馬丁尼還是只是重復(fù)著：“好可惜啊。”

        諸伏景光不明白馬丁尼的顧慮，但他沒有繼續(xù)勸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更別說是從小就必須擁有主見才能保持獨立人格活到現(xiàn)在的馬丁尼。

        朗姆手下的庫拉索就是個典型的案例，朗姆不需要她有獨立的思想，自主的人格，如果不能發(fā)揮一個單純的記憶存儲機的作用，那她連生存的必要都沒有。

        馬丁尼和她是不一樣的。

        好在金發(fā)少年的沮喪只持續(xù)了半分鐘不到，很快就恢復(fù)了之前的狀態(tài)：“算了，萬一以后還有機會去學(xué)校的話，我會特意謝謝你的！”

        謝他什么？

        沒等諸伏景光提問，馬丁尼立刻回到了最初的話題。

        他大大咧咧說：“我不是問你想撞見波本還是萊伊嗎？其實也沒得選，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們誰會往哪里來，分開行動以后，只能祝你遇到的是波本啦。”

        “沒得選的話，那就只能看運氣了。”

        這是諸伏景光聽到的馬丁尼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那天晚上，馬丁尼硬拉著諸伏景光看了一晚上的《碟中諜》，看到一半他就小雞啄米不住點頭，迷迷糊糊撐著眼皮，最后還是沒熬住，睡著了。

        諸伏景光找來了毯子給沙發(fā)上睡著的少年蓋上，等到第二天他醒來，馬丁尼已經(jīng)不見了，毯子一片涼意。

        陽光慢慢爬上窗沿，空氣里還有殘存的淡淡甜味，當(dāng)諸伏景光打開窗，與昨晚不同的微風(fēng)飄進(jìn)來，將少年留下最后的痕跡也卷走了。

        ……

        “再后來，我碰到了zero，他也很意外，本以為會比萊伊晚到一步。”諸伏景光看向自己的好友。

        波本點點頭：“我這邊的消息是馬丁尼拖住了萊伊，最后馬丁尼回到了琴酒那邊，和他又吵了一架，最后徹底銷聲匿跡——看來你的運氣很好，景。”

        馬丁尼更覺得這可能是「馬丁尼」的運氣，要說運氣的話可能沒人比得上他，不管是哪一個馬丁尼都一樣。

        “這么說的話當(dāng)初朗姆讓你來處理我就說得通了……不過之前的‘馬丁尼’應(yīng)該沒有向組織說關(guān)于你的事，不然朗姆不會允許你待到現(xiàn)在  ，最多也只是懷疑為什么蘇格蘭威士忌沒有被處決而已。”馬丁尼說。

        波本表示贊同，他站起來，把椅子推回原位，向諸伏景光道謝后扯過馬丁尼的領(lǐng)子，不客氣道：“既然現(xiàn)在的事情已經(jīng)弄清楚了，那我們就去找琴酒吧。”

        “……誰？你說誰？”

        手底下的青年驚悚得掙扎起來，但他那點力氣在波本眼底根本不夠看，這也是他二話不說就直接把人逮住的原因。

        “你沒聽錯，去找琴酒。”

        “降谷零你這是謀殺！”

        “你說是那就是吧。”

        “快要奔三的男人都會逐漸步入小心眼的行列嗎，這個世界的運行規(guī)律是這么令人絕望的嗎？降谷零，你們?nèi)毡救说膼酆镁褪侵\害未成年嗎！”

        “閉嘴。”

        “我不去！我要去找箱子！”

        “閉嘴。”

        “蘇格蘭威士忌！蘇格蘭威士忌救命！”

        “閉嘴。”

        諸伏景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迎著兩人的視線，他嘴角上揚：“我只是在想，這一幕總覺得似曾相識，琴酒和他以前搭檔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的吧。”

        馬丁尼：“你居然說我們是搭檔？”

        波本：“你居然說我像琴酒？”

        兩人一齊用難以置信的語氣提出了質(zhì)問，接著轉(zhuǎn)過視線對視了兩秒，再次異口同聲道。

        馬丁尼：“你這種令人發(fā)指的行為和琴酒有什么區(qū)別，他是斷頭臺，你就是把我腦袋按在臺上的屠夫！”

        波本：“你給我認(rèn)命吧，是你自己找上我的，不想聽我的安排也遲了。你是想我告訴琴酒和卡慕你做了些什么嗎？”

        馬丁尼：“……”

        波本：“……”

        聲音疊在一起好吵，除了濃濃的嫌棄和威脅外什么也沒聽清。

        諸伏景光也站了起來，走過去伸出手，分別搭上他們的肩膀。

        “雖然不知道你們在查什么，但希望你們能成功，”他的祝福很真摯，語氣卻像是在嘆氣，“如果運氣夠好，見到他，麻煩請轉(zhuǎn)告他一件事。”

        雖然覺得這種可能性只能用奇跡中的奇跡來形容，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但波本沒有挫敗自己好友的心意，問道：“轉(zhuǎn)告什么？”

        諸伏景光偏過頭：“我還在等著他的道謝呢，并且會一直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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